“唔,”安德鲁仔细地看起人物表,“五。”他抬起头。
斯蒂芬妮点了点头。“考虑到你和敌人的距离在五英尺内,这是一次近战攻击。你抽出腰间的匕首,用力刺向蜥蜴的膝盖,滚烫的鲜血从它的伤口喷涌而出,有一些血溅到了你的脸上。将你的投掷点数与力量值相加后,你总共对敌人造成了十一点伤害。”
“嘿,斯蒂芬妮,你们这边进展如何?”
一道轻快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安德鲁扭过头,看见站在他椅子后的帕西。他冲帕西说了声嗨。在新生周的社团聚会上,他们见过一面,但没有怎么说话。在人群中,帕西总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那头火红的鬈发。或许是因为特殊的发色,他看上去总是很自信。作为社团的干事之一,帕西与斯蒂芬妮的关系很好,在脸书的小组页面上,也时常能看见他参与活动的照片。
“你们玩到哪了?”帕西把胳膊搭在安德鲁的椅背上,向桌上的地图张望。
“还在魔索布莱城,”吉尔说,“等着被敌人杀死,好重启故事线。”
“嘿,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被杀死?”安德鲁抗议道,“我刚刚才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攻击!”
“抱歉,”吉尔干巴巴地说,他转向地下城主,“斯蒂芬妮?”
“蜥蜴骑手被雷欧的攻击激怒了,”斯蒂芬妮口齿不清地模仿着卓尔精灵邪恶浑浊的腔调,嗓间像含了痰液。与此同时,她在城主帷幕后投出攻击检定的骰子,并将点数与吉尔和安德鲁的护甲等级相比较。实际上,她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吉尔没有护甲,而安德鲁作为远程的长弓手,只穿了软甲。她替怪物做出了选择。
她决定攻击安德鲁。
“‘卓尔精灵的叛徒!’”她如花腔女高音般咏叹道,“蜥蜴骑手怒吼着,向你刺来致命的一枪。你虽已竭尽所能及时躲避,但长矛擦过你的手臂,对你造成了六点伤害。”她对安德鲁点了点指头,“用铅笔把它记下来,记到你的人物表上。当你的生命值达到零时——”
“我就会死。”安德鲁郑重其事地总结道。
“慢着,你怎么不用远程攻击?”帕西插话。
“他离敌人太近了,”吉尔替安德鲁回答道,“五英尺之内。”
“那么,第二回合,你们打算怎么做?”斯蒂芬妮问道。
吉尔将食指放在嘴唇上。他将人物卡向前移动一格,站到了精灵旁边。
“我决定帮助我的卓尔精灵朋友(注三),”他说,“安德鲁,到你了。”
“你的行动已经结束了?”安德鲁说,“可我没有看见你做了什么。”
“我的确做了点什么。等你进行攻击检定时,扔两枚d20。”吉尔说。
安德鲁刚想要说什么,却被斯蒂芬妮打断了。“矮人在黑暗中忽然唱起歌来,他粗哑的歌声干扰了蜥蜴骑手的注意力,卓尔精灵雷欧,你现在占据攻击上的优势。”她说。
“喔,好样的。”帕西拍了拍吉尔的肩膀。
吉尔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接下来让骰子来决定命运吧。”
**
你已做了你能做到的一切。
鲜血从你的伤口间源源不断地涌出。你感觉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你四肢渐冷。在将死的绝望中,你高唱起歌颂锻魂者摩拉丁的诗篇。那些古老的字眼沉重而短促,如同一下又一下捶打着毛胚的铁锤。你紧抓住那楔入你锁骨间的长矛,好不让骑手从这对峙中脱离。骑手将怒意全部倾泻于你,自长矛传来的力量穿透你的锁骨,将你钉死于石页岩上。他用你无法理解的语言诅咒着你,声音如女巫般恶毒。你知道在敌人身后,卓尔精灵举起了他的长弓。他缓慢而无声地将弓拉直满弧,直到弓梢被压得颤抖,再也无法承受那份积蓄待发的杀意。
卓尔精灵将弓弦松开。
☆、六
就如何处理孤独这个问题,男生与女生截然不同。
我们很少像女孩那样三两成群,成双结对地出入教学楼。我们喜欢用富有力量感的短句和脏话咒骂不如意之事。有时我们独自上课、吃饭,去健身房。我们对自己说,别担心,这没什么问题,你很酷。但我知道很多人与我一样害怕孤独,害怕独处。于是我会戴上耳机,让音乐填充身旁无人与我交谈的寂静。
如果你在大学的文学系或者历史系待过,就会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每次走进教室时,我看见所有人都在与邻座的伙伴交谈,教授在调整电脑上的课件,没有抬头望我。我总是最后一个进入教室。这是因为我不愿忍受呆坐在那儿,而没人来和你搭话的沉默。我总希望电脑开机的进度条能走慢点,这样我就能假装我专注于电脑屏幕,而不必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显得傻里傻气的。我总给自己找借口。我只在这里待一学期,所以没有必要建立新的人际关系。但我无法否认,当我意识到没人愿意坐在我身旁时,心里的沮丧和无奈。
——安德鲁的日记
十一月九日,二零一八
“……作为残存于英国早期历史中的文明,有关皮克特人(注一)的记录屈指可数。我们能从罗马人的文献记载,和石刻遗迹中拼凑出它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电脑桌面的空白文档上,光标不停闪烁,犹如眨动不停的眼睛,向他传递出某种摩斯密码。在这节课的前五分钟,安德鲁·怀特尚能跟上狄克森教授的思路,但之后他的头脑变得涣散,从此处游弋到彼处,却没法聚焦于某一点上。他想了一会儿昨晚皮划艇队的训练,最近的一场比赛在两个月后,但队长山迪却表现得如同比赛迫在眉睫。安德鲁的杠铃卧推磅数还停留在两个月前的四十五,桑迪要求他在半个月之后把这个数字提升到六十。安德鲁希望学校能资助他们买蛋白粉,这样所有队员最后都能去参加健美比赛了。
他还没有着笔写东欧近代史的课程作业,这让他产生了轻微的焦虑。他对自己虚掷时光的行为产生了一种歉疚的心理。明天是周末,他或许应去图书馆。
“……四世纪,哈德良长城将南部的罗马统治区与北部被其他文明占据的‘野蛮’地域相分隔,皮克特人正是北方部落的代表……”
他喜欢社团聚会,喜欢社团里的大多数人,但可惜他们每周只见一次面。毫无疑问,他喜欢吉尔。有生人在时,吉尔不怎么说话,或许是因为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很酷,或许是由于吉尔生性腼腆,但安德鲁知道吉尔是个好人。有时,吉尔会用赛百味的内部员工价帮安德鲁买夹鸡胸肉潜艇三明治。在吉尔面前,安德鲁能自由地抱怨某位过于专断严苛的教授。没课时,他们会在咖啡馆待上半天,看书,或漫无边际地聊天。
他们喜欢玩假设游戏,问题一般是这样的——
假设罗马帝国没有毁灭,今日的欧洲将会是什么模样?
假设东西教会大分裂没有发生,整个基督教会被希腊语还是拉丁语统治?
假设……
“……假设盎格鲁-撒克逊入侵没有发生,或许皮克特人不会消失,但那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故事。至少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间线上,我们对皮克特文明的了解,只能止步于此。在整个英国早期历史中,有许多如皮克特这样的文明被外力挤压,与其他民族相熔,最终塑造出早期英国的胚胎。下一节课我们将从八世纪丹麦人入侵大不列颠开始讲起,从语言、建筑和宗教来反思维京文化对英国文明有何种深远影响。”
书包拉链拉开的声音,椅子腿拖动的摩擦。喧嚷的交谈声一下将整个教室给填充满了。学生们将笔记和讲义装进书包,往阶梯教室门口走去。狄克森教授将电脑关上。安德鲁回过神来。他右手的动作停止了。在他面前摊开的横条笔记本上,画着一名长发精灵。精灵的四肢以阴影线条涂就,以表明他黝黑的肤色。精灵手擎一根长矛,矛尖指向纸页上方的龙。精灵和龙怒视彼此,露出尖锐的牙齿,如同孩童的蜡笔画。
这幅涂鸦下有一行注释,以加粗的大写字母写就——
卓尔精灵安德鲁·怀特。
“你去过伦敦吗?”
“几年前去过,学校组织的旅游项目。”
课间的咖啡厅满是学生。他们坐在靠近桌边的一处小圆桌旁。吉尔把多力多滋整个儿地浸入辣酱中,安德鲁看着那片猩红的玉米片,口腔不由地生出灼烧感。吉尔却心不在焉地嚼着。他另一只手翻看手机,检查社交媒体上的通知。
“嘿,圣诞有什么计划吗?”安德鲁问道。他将奶精倒进拿铁咖啡,用竹签缓缓搅动着。
“没什么特殊的,回家过节,”吉尔耸耸肩,“你呢?”
“我到时候也许会去伦敦旅行。”安德鲁说。
“你不回家?”
“机票太贵了。真希望伊拉斯谟项目能涵盖圣诞机票,但很可惜他们不提供这种支持。”
“很抱歉,”吉尔给安德鲁递来一块玉米片,像是在用巧克力安慰一个沮丧的孩子,“要尝一下吗?”
“谢谢。”安德鲁接过。
“嘿——”吉尔犹豫道,“圣诞节你想来布里斯托待几天吗?我可以问一下我的父母,看他们是否愿意接待你。我想他们很乐意这么做,但我得事先问一下他们。”
玉米片停在安德鲁的嘴边。安德鲁有些吃惊。
“谢谢你的邀请。但和一个陌生人一起过圣诞,也许你父母会不高兴,”安德鲁犹豫着说,“我不确定你父母希望那时家里有个生人。”
吉尔摆了摆手。“别傻了。他们都是好人,我相信他们会愿意邀请你来的,只是我得先跟他们说一声,你知道,我总不能突然带个朋友回家,让他们毫无准备。”
他吃了一块玉米片,将注意力又移回手机上。
安德鲁沉默着,他在想如果此时坐在吉尔对面的是斯蒂芬妮或帕西,知道他们圣诞无家可归,吉尔会不会也邀请他们来自己家过节。
“多谢你。”安德鲁说。
“老兄,别那么正式,好吗?你搞得我都有点紧张了。我是说,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吉尔的胳膊搭在椅背上,说话时,他的另一只手会向前伸出手掌,像在邀请别人,但也显出他无所谓而惬意的神态。他捏起一小块玉米片,将它抛向空中,同时仰头,张大嘴巴去接下坠的玉米片,却没有接到。他“呸”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末有什么计划?”吉尔问。
“我得去图书馆。狄克森教授布置了新作业,要求我们讨论皮克特人消亡的历史因素。”
“嘿,我想我也得专注于学习了,”吉尔说,“如果你决定什么时候要去图书馆,给我发消息好吗?”
“当然。”
吉尔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我得去参加小组讨论了,”他说。
吉尔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板帽,将它反戴好。他的书包很轻,似乎没有装太多书。他将椅子往里一推,指了指桌上剩下的玉米片,“这些零食留给你了,别客气。”
“谢了,明天见。”安德鲁跟他告别。
安德鲁的视线尾随着吉尔的背影,直到那印着街头喷绘印花的卫衣隐入人群后,他才敛回目光。
餐桌上摆着一盒吃剩下一半的玉米片。玉米片上有一层厚芝士。辣酱几乎见底,撕开的纸盖疲软地翻垂着。
安德鲁向它探出手。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吃这类食品。他上一次吃这种食物还是一年前的事。但似乎有一条线操纵着他的手指,让他从盒里取出了一块玉米片。他蘸了一角番茄酱,将玉米片送进嘴中。疏松的玉米片在他的牙齿间迸碎。他一下又一下地咀嚼着,人工添加剂经嗅觉神经作用于他的大脑,让他产生了罪恶的愉悦感。他一直试图压抑着的某种念头,正努力挣脱束缚。他不知道如果自己任由那思绪生长,将导致何种结果。
**
“听着,吉尔,你必须得来。”
“不,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