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怀疑你不是一个正常的大学生,而是一个返老还童的老头,就像本杰明·巴顿那样。”
“没错,女士,我的真名是本杰明·巴顿,我实际上是个九十岁的老头,对娱乐场合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别想让我去聚会。”
斯蒂芬妮做了个“天呐”的手势。她的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听着,吉尔,你是副社长之一,你必须得去,你没有任何理由缺席。”
“哦得了,斯蒂芬妮,这又不是什么国会选举。就算是国会选举,议员也有投弃权票的权利。”
吉尔将书包肩带往上一送,同时加快了走路的速度。斯蒂芬妮小跑着跟上他。经历了一整天枯燥乏味的课程的轰炸,吉尔的生理和精神上都疲倦不堪。他只想赶快回宿舍给自己做份培根三明治,不洗澡便睡觉。
斯蒂芬妮仍在坚持。“你必须得去,无论如何,如果周日你没有出现,我就让安德鲁抬着你去酒吧。”
“嘿,”吉尔猛地停下,“这和安德鲁有什么关系?别让不相干的人掺和进来。”
斯蒂芬妮抓住了吉尔的软肋,于是露齿一笑。“嘿,如果我告诉你安德鲁会来联合派对,你会来吗?”
“想都别想。”吉尔充满敌意地说,“如果你再继续骚扰我,我就退社了。”
对于吉尔的此类威胁,斯蒂芬妮已经习以为常。她知道自己在这场言辞争斗中已经把吉尔逼到了死角,于是语调变得轻快起来。“如果你要退社,友情提示,你的会员费不可退还。”
“我知道了,”吉尔恍然大悟道,“这就是你把头发染成粉红色的原因,为了这个派对,不,也许是为了某位罗密欧。”
“嘿!”斯蒂芬妮停下,恼羞成怒地朝吉尔喊道,“我祝你永远找不到女朋友!”她的叫喊引得不少学生都转头向他们这儿望来。
吉尔此时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摆脱斯蒂芬妮的逼问让他的心情变得愉悦。他转过身子,倒退着走路,同时冲斯蒂芬妮摆了摆手,故意大声喊道:“别担心,斯蒂芬妮,至少我不会找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
吉尔转回身子,将脖子挂着的耳机戴上,音乐从中流出,填充他与世界的罅隙。他心中充满报复的快感。去他妈的联合派对,去他妈的社交,让那些社交动物一直聊天到世界毁灭,他也不会朝那里瞧上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皮克特人 (Picts),铁器时代晚期生活于英国东北部的民族。
注二:多力多滋 (Doritos),墨西哥玉米片小吃,美国品牌。
☆、七
安德鲁 19:39
下周日来联合派对吗?
吉尔 19:51
不,我已经拒绝了斯蒂芬妮。
吉尔将手机调暗,反扣于桌上。他刚在电脑文档上敲下第一行,手机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在桌上微微滑出一段距离。
他拿起手机。
安德鲁 19: 55
我打算明天十点去图书馆,到时见?
吉尔快速地按键,发送。
吉尔 19:53
酷。
手机再没有响起过。
吉尔盯着电脑屏幕,反复默念文档的第一句话,直到那句子的意义变得模糊。烦躁的情绪在升腾,犹如一锅沸腾不已的巧克力浓汤。
他阖上电脑本,猛地跃到床上,脸朝下地躺在那儿。他想让自己入睡,但越发清醒。他对虚掷时间感到歉疚,便向床头柜探出手,抓了一本书出来。那本书是朱砂色的布封面,很沉,他没有抓稳,书差点砸在他的脸上。他忘记自己是哪天从图书馆里把这本书借出来的。他翻开第一页,字号精致细小,令他的眼睛发酸。但奇特的是,作者平实而深邃的语言风格使他沉浸了进去。屋内安静得只有他翻动书页的声响,而他也不觉得这寂静有什么令人难以忍受之处,直到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犹如冰面上绽开的一道裂纹,将这冰封的沉寂给打破了。
是帕特里克。
他身穿鹅黄色的卫衣,脸颊上涂着迷彩粉彩。派对后的狂喜残留在他的神情间,他朝吉尔张开双臂,大声喊道:“伙计,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沮丧?振奋点儿!”
“你太兴奋了,”吉尔把书盖在胸膛上,将一支胳膊枕到脑后,端详着他,“我以为直到天亮前都见不到你了。”
“猜猜我遇见了什么,”帕特里克掏出手机,把它递到吉尔面前,“看这个,你觉得如何?”
那是张女孩儿的照片。她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派对礼服裸露出的肩膀浑圆结实,似是长期保持锻炼的结果。她的下颌骨瘦削,涂了唇釉的嘴巴性感地微张,反射着诱人的亮光。她挑起一侧的眉毛,望向镜头的眼神充满了性诱惑力。
“她很辣。”吉尔干巴巴地说。
帕特里克收回手机,在屏幕上滑动着。“她叫苏珊娜,我要了她的Instagram,要看吗?喔,看这张,她的比基尼照。”帕特里克将手机递了过来。吉尔在床上转过身,面朝墙那头:“不,谢了,我得睡觉了,明天早上我还有课。”
“你觉得我跟她有戏吗?”帕特里克坐到床上。弹簧发出剧烈的嘎吱声。
“你尽可以放手一试。好了,现在别打扰我睡觉了。”吉尔把被子盖过头。帕特里克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吉尔在被窝里点亮手机,通知消息栏仍一片空白。
他把手机塞进枕底,将一只胳膊枕在脸颊下,膝盖向上弯曲,犹如一只受到触碰而蜷缩起来的虾。他将脸颊埋进云朵般的枕头中。午间与安德鲁在咖啡厅对话的场景在他脑中反复播放。不知为何,他总想起安德鲁抓挠耳朵的动作。安德鲁那时似乎有些紧张,以至于耳廓都发红了。吉尔在思考为什么安德鲁会那样局促,不过也许答案并非他一厢情愿的设想。被窝的黑暗过于温暖,给他的回忆染上一丝甜腻的错觉,让他感觉像吃了冰激凌夹心的华夫饼——甜味令他愉悦,但吃多了便会觉得恶心。他对于无法掌控自己的心这件事感到恐惧。他的所有念头都不可抑制地围绕着安德鲁,犹如小行星带的碎片受到万有引力场的牵制,缓缓地以某颗行星为核心而永恒地旋转着。他本以为自己能像以往那样克制住这种旋转,让那些碎片重回混沌,但他失败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他越来越难保持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嬉皮士状态了。
**
第二天十点他们准时坐在图书馆里开始学习。
金色阳光穿过长条形状的窗玻璃,披落于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一道挡板将他们隔开。
安德鲁的鬓角剃得很干净,修饰出他清晰的脸部轮廓。他的眼睛在阳光中是略浅的绿松石色。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专注地凝视电脑屏幕。
吉尔的耳机里正在放一首放克乐。他用余光注视着安德鲁。安德鲁似乎有所察觉,将手指从嘴唇上放了下来,吉尔被惊醒,猛地收回余光。
现在,他的心跳速度是每分钟八十六下。他控制得很好。
伴随着音乐,他手中的彩色钢笔在速写簿上流出彩色的线条,渐渐将纸张给填满。他在每个字母的右上角留出空白,以凸显边缘的反光效果。他画得很快,似乎勉强跟在狂奔的思绪之后,试图留下灵感经过的痕迹。最后,他在右下角署下TAG,将这一切结束。
他靠向椅背,将画簿举起。那是一副狂野奔放的字母涂鸦,用色以粉与浅蓝为主。字母T与Z的边缘变形成箭头,穿过其他字母,向外延伸。TAG旁画着个头戴平舌板帽,宽大T恤和吊裆裤的卡通小人儿,朝外比出一个“V”的手势。
“我以为你在学习。”安德鲁说。
吉尔猛地将画簿反扣到桌面上。
“我能看一眼吗?”安德鲁问。
吉尔犹豫了几秒,还是将画册递了过去。安德鲁接过,从第一页往后翻。他的神情从讶异转向惊叹。那些自由率性的涂鸦字体吸引了他。与吉尔平日以黑为主的穿衣风格不同,作画时他喜欢用饱和度高的亮色,这让他的涂鸦草稿有清新的夏日风格。
“这些……这些画太棒了,吉尔。”安德鲁惊叹地摇了摇头。
吉尔取下一侧的耳机,向后舒展发酸的肩膀。“以前住在布里斯托时,我常在墙上涂鸦,但离开那儿之后我就很少这么做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学的?”
“我在工作坊学的。”
安德鲁翻到了最后一张,那是吉尔刚才完成的画。墨渍没有完全干透,导致色斑黏在了前一页上。吉尔懊恼地把画册从安德鲁那里拿回,将它完全地在阳光下摊开。它犹如一块玻璃糖纸,把日光分解成明亮的缤纷色彩。
“嘿,吉尔。”安德鲁说。
“什么?”
“你是个艺术家,你知道吗?”
“我哥也常跟我这么说,”吉尔盯着那副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艺术家,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比如画画。就这么简单。”
“我在想,”安德鲁轻声说,“我们中午要去布鲁姆兄弟那家咖啡馆吃午饭吗?我听说他们家的约克郡布丁很好吃。”
吉尔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
安德鲁对他笑了笑,将注意力重新转回电脑上。
绘画使吉尔获得久违的平静。他从书包里取出之前那本读到一半的猩红封面的学术专著。它讨论了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的无神论对东正教的替代作用。吉尔希望自己能从中找到作业的课题灵感。他将耳机戴上,再次进入那由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创造的思维斗兽场中。通过否认神的存在,布尔什维克们推倒了普罗大众心中的宗教偶像,同时以一套完整系统的政治口号规训,为人们再次树立了新的神像……当那幅列宁站在斯莫尔尼宫礼堂向工人宣告苏维埃政权成立的画作通过邮票和历史教科书逐渐成为一道符号时,新的造神运动渐成风气。当时无人能料到,它也为古拉格时代奏响了不详的先声……
他忽然无法将思维集中于书本上了。
家乡的场景跃入他脑中,犹如一只跳进马路中央的猫,使他猛然踩下思维的刹车。他想起彩色的街巷,街区里操着利落口音,用车载音响播放说唱音乐的黑人。他回忆起凌晨六点半的Bearpit(注一),他想起地下通道里的滑板声。他曾属于那些孩子,整日呼吸喷罐刺鼻而新鲜的气味。他抽大麻,喝啤酒。他蹲在流浪汉的旁边赠予他们一支烟。日复一日,他谋杀时间,直到时间不再富裕,直到真实将虚假的幻象之镜击碎。
现实暴露于他面前。
画簿躺在他的手边,日光给它刷上了一层铂金色。
他将手放进阳光中,手指微弯,像要掬起一抔日光。阳光晒得他的手心很暖和,似乎有无形的小兽伸出舌头轻舔他的掌心。
他慢慢蜷起手指,将这份日光纳进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Bearpit,位于布里斯托市中心的一处凹陷式城市公园。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