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吉尔的骰子

分卷阅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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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室音乐犹如无形的烟雾,充斥于整间酒吧。人们的交谈声如同白噪音,编织一场喃喃低语的幻境。黑暗帮助人们抛却对于自我人格的执着,彻底融入集体愉悦之中。他们的脸庞一一被迪斯科球磷光照亮,无论迷惘或是若有所思,他们都没有像吉尔那样表现出局促的不适。果味的电子烟缓缓弥散,众人一起吸食这迷幻的毒气。吉尔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离开。

    他靠着一堵墙,脚垫在身后,双手揣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他环视四周,眼神无法落定。也许已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格格不入,那些偶然瞥向他的目光仿佛一场审判。他掏出手机,点开上安德鲁的头像,想问他是否到了。要按下发送键时他迟疑了,退格键一点点蚕食掉求助的句子。他将手机放回口袋。

    他头顶上方挂着一圈加装了圆形霓虹灯管的汽车轮毂。灯管发出蔚蓝冷光,犹如一只满月的标本。光投落下来,给他的脸庞刷上了一层影子。他将脑袋向右侧偏去,望着狭窄的出口。两个身穿白色盔甲的帝国风暴兵从那儿走了进来,由于戴着僵硬的手套,他们只好用手掌托着饮料。

    吉尔将视线移回,盯着自己的鞋尖。他本就不应该来这儿,若不是安德鲁说服他,说自己也会来,吉尔决不会接受斯蒂芬妮的邀请,来参加这场桌游社和电子竞技社团举办的联合派对。他将手从口袋里取出,环抱在胸前,试图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很多人都将自己打扮成了八十年代游戏或电影里的人物,日常装扮的吉尔在其中倒显得格格不入。我至少应该戴副像素墨镜的,他想,牛仔外套配李维斯牛仔裤?蠢透了。

    “嘿,这儿有人坐吗?”

    一个身穿银色亮片套裙的女孩。她手握一瓶莫吉托,头发是美国丽人的短鬈发风格。过了几秒,吉尔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自己身旁的空沙发,他摇摇头,将环抱的胳膊放下,紧张地站直了。女孩将裙子捋平,坐了下来,她向后侧过脑袋,问吉尔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在等一个朋友。”吉尔说。他将目光的范围克制到她锁骨的位置。

    女孩咬着吸管,好奇地看着他。她的口红涂得很厚。她松开吸管,要说什么,吉尔看见吸管上留下的鲜红唇印。

    “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来派对的。我必须得找到谁来陪我,才会去派对,”她笑着说,“你很勇敢。”

    她的笑容里有种属于中年人的善意。吉尔想那或许是来自她家庭的耳濡目染。他回以一个笑容,但嘴角紧张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有谁在拉扯他的嘴角,要他露出微笑,而他在抗拒那力量。

    “简。”女孩朝他伸出手。他回握住。

    “吉尔。”

    他们的握手短暂而轻微。简的手柔嫩得如同幼笋,吉尔不禁放轻了力道。

    “你是桌游社的?我从来没有在电子竞技社看见过你。”简将小臂搁在椅背上,向后靠着,仰头向吉尔望来。吉尔微微向前倾身,好在嘈杂的背景音乐里听清她的话。他闻见某种香水的味道,但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

    “我是桌游社的,”吉尔说,“我们玩龙与地下城。”

    “我只玩过那游戏一次,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玩守望先锋,”简说,“我们组建了新的女子团体,十一月我们会和桑代克大学进行比赛,这是整个东北联区的首次女子组比赛。”

    吉尔点了点头。“祝你们好运。”

    人群中有人向这边招手,简朝他举起酒杯示意。她站了起来,对吉尔翘起一边的嘴角。她的嘴唇很丰满,因而这个笑容有些诱惑的意味。“我的朋友在叫我,我得过去了。嘿,”她顿了顿,“别紧张,放轻松,好吗?希望你能享受这个派对。再见。”

    “回见。”

    吉尔望着简的背影。她的颈部细瘦修长,礼裙的吊带下,蝴蝶骨清晰可见。吉尔这时才反应过来,简是看见他一人站在这里,她不想让吉尔感到孤单或尴尬,才有意过来与他搭话的。好姑娘,他想,她一定有很多朋友。

    **

    派对开始十分钟后,他决定离开,就在那时他看见了安德鲁。

    吉尔站在楼梯口,安德鲁站在楼上。他正在和斯蒂芬妮交谈。他穿了一件皮夹克,额头系了一根印花发带。他的鬈发蓬乱得恰如其分,额角的碎发从发带上垂落下来,显得不羁而随性。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吉尔,便朝这儿望来,嘴角绽放出灿烂的笑。

    “嘿吉尔!”安德鲁喊道。他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吉尔扶着铁栏杆,慢吞吞地往上走。与此同时,安德鲁也向下走去。他们在一半碰着了,吉尔本要与他打招呼,但安德鲁的拥抱却打断了他的话。吉尔抓紧栏杆,好不让自己向后仰倒下去。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安德鲁结实的腰身。

    “晚上好,Rusty James(注一)。”吉尔说。

    安德鲁本就比吉尔要高出几公分,再加上楼梯的高差,吉尔的头刚到安德鲁的胸部,因此不得不仰起头。他们间有不到一秒钟的沉默,但这一瞬而过的凝视却犹如一帧回味悠长的镜头,似乎有千兆的信息在瞬间进行了一次交换。吉尔在这一刻知道他会一直记得这帧画面。

    安德鲁的眼窝很深,他绿松石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浓郁深沉。他一侧的脸颊被灯光照亮,另一半隐匿在阴影中。他不再像往日那样看起来有些傻气,而是一夜间从男生长为男人。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模样感到很自信。皮革装束的野性与他的谦和气质恰当地中和在了一起。机车夹克衬出他倒三角形的肩膀,内搭的白色背心紧贴腹部,勾勒出他精瘦的腰身。吉尔回过身,向楼下走去。你迟到了。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他讶异于这句话中的平静。要知道,他几乎在克制亲吻安德鲁的欲望。

    安德鲁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吉尔轻微颤抖了一下。安德鲁没有发现。“我一直在和发胶搏斗,我从没用过这玩意儿,最后叫室友来帮忙,才到能出门的地步,所以晚了一会儿。抱歉。”

    “我能想象,”吉尔说,“所以你是找了个造型师还是什么?”

    “我室友帮了我不少忙,她叫珍妮……”

    安德鲁的声音被骤然涌入的音乐给淹没了。吉尔撑开门,冲里头点了点头,让他先进去。

    曾经令吉尔想要逃脱的这场电子幻境一下变得平凡无比。它不过是一间普通酒吧,只是墙上多了一些赛博朋克风格的霓虹装饰。他跟在安德鲁身后,阖上了门。有人打量了几眼安德鲁,又将目光收回。吉尔不再留意别人的衣着,或是否有人在看自己。他和安德鲁走到吧台前。酒保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士。她身穿白衬衫,袖口挽到了肘弯。她漠然地听完他们点的单,便转过身,去拿橱柜上的酒瓶。安德鲁点的是自由古巴,吉尔要了和简一样的莫吉托。酒保把调好的酒从吧台上推给他们,安德鲁用手掌接过。吉尔取下莫吉托杯缘上的半片柠檬,和吸管一起丢进垃圾桶。

    他们从零食桌上拿了炒面和芝士条,像两个领到万圣节糖果的孩子般高兴。他们挑了一处角落的沙发靠座坐下,不远处是DJ台,朝他们轰鸣出令人心脏发疼的音量。吉尔用叉子挑起一束面条,观察着它咖啡色的色泽。他朝安德鲁喊道:“看上去像是用超市的微波炉食品制作的!”

    安德鲁靠近他,将手掌放在耳廓上。“抱歉!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像是——微波炉——食品!”吉尔把叉子上的面条给他看了看。

    安德鲁凑到吉尔的耳朵跟前,喊道:“只要能让我吃饱就行!”

    他们举起自己的酒杯。自由古巴的酒液是深棕色的,宛如被加勒比海水手被日光晒黑的皮肤;莫吉托的薄荷叶封藏于冰块中,保持最鲜嫩的绿意。两个杯子相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Rusty James,弗朗西斯·科波拉于1983年拍摄的电影《斗鱼》(Rumble Fish) 中男主人公的名字。

    ☆、九

    扎啤杯相碰,泛着白沫的金黄酒液溢出杯盏,如浪涛般彼此撞击。

    吉布森仰头将啤酒猛灌入口中,酒精的涩意一路从嗓间落到肚脐。他将杯子砸到桌上,吐出一个充满醉意的酒嗝。雷欧饮酒的动作却很拘束,好不暴露出他宽大兜帽下的银色长发。

    时值傍晚,灰鸽酒馆挤满买醉之人。妓女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间高声揽客。雷欧背朝吧台,却不忘时刻关注背后的动静。此地是距离魔索布莱城最近的城镇,但陆上种族却不知道这样一座邪恶的地底城市与他们如此之近。雷欧或多或少清楚他们对于卓尔精灵有着怎样的看法,若自己的身份暴露,轻则会被赶出酒吧,重则不免一场战斗。初次登上地表的他不愿在这陌生的世界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但吉布森却没有他的伙伴那样谨慎,他尚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喜悦中。他大着嗓门问:“雷欧,我的朋友,你知道你接下来该走哪条路吗?”

    “反抗湾,”雷欧轻声说(他的通用语带有一丝奇怪的口音),“希望我能在那儿的冒险家公会找到合适的任务。”

    “你知道反抗湾的存在?我以为地底精灵对地表世界一无所知。”

    “我的老师是武技长,年轻时他曾遍游整个艾欧拉大陆,或许你听说过红斧埃里克,那正是他那时的名号。通过他我了解到不少东海岸的故事,反抗湾自然也在其中。”

    吉布森从胡须下露出微笑。“正巧我也是往那里去的,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你是个很好的旅伴。我喜欢话不多的冒险者。你也总能猎到最肥腴的野兔。”

    雷欧轻轻点了点头。“我还没有完全地熟悉日光下的生活,太阳会使我的双眼流泪,我不知道我能否习惯它,毕竟我在地底生活了二十年,我的眼睛没有变瞎已是奇迹。”

    “我会照顾好你的,”吉布森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毕竟,我们可是战斗中磨练出的交情。而这儿,艾欧拉大陆,会是你新的家园。”

    “我知道我终有一日会离开黑暗,这就像终日萦绕在我梦中的场景。我在等待一个契机,”雷欧声音低沉,犹如一位年迈但耐心的先知,“它会给我逃离故土的理由。你的出现正是那个契机。你应该知道罗丝女神,它是被向往光明的信徒们诅咒的神灵,她嗜好血腥与屠戮,为此,我们终日进行家族间的战斗。背叛和刺杀被视作至高荣誉。我们给杀人最多,最残暴的那人冠以勇士之名。我们寻找一切机会制造死亡,这是为了取悦我们的女神。如有人表现出不情愿或怯懦,罗丝女神会将她的愤怒降临于那人的头上,而他的整个家族,都会背上耻辱。”雷欧细长的手指缓缓交握住扎啤杯。他的手掌紧贴冰冷的杯身,那黏腻的触觉正如曾经打湿他掌心的鲜血。他再次回忆起那些惨死于他刀下的亡魂,发现自己仍然无法保持平静。他充满愤恨地说:“魔索布莱城的自我封闭与无止尽的内斗会导致它的灭亡,而我,不愿意和它陪葬。”

    他的手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他抬起头。吉布森面色沉静地望着他。雷欧知道吉布森无法理解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但他在那里,在仔细聆听。

    “你已经离开了地底世界,别再让它囚住你的灵魂,”吉布森望着那双隐匿在兜帽下的紫色眼睛,“你是自由的,不久之后,你就会开始享受它。而凭借你的武技,你的名号或许会比红斧埃里克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卓尔精灵雷欧。”

    一只长剑猛地拍落到圆桌上,几乎令桌子碎裂。二人同时起身,将手放到腰间的武器上。那长剑的主人,一个赤红头发,身材壮硕的野蛮人朝他们咧嘴一笑,露出布满黄斑的门齿。

    “抱歉,我偷听了你们的所有谈话。”野蛮人拉开椅子坐下。他壮硕如巨石的身型几乎将椅子压垮。他端起雷欧的酒杯,将啤酒一饮而尽。雷欧的斗篷下,匕首已经出鞘。

    “我们不认识你。”吉布森冷淡地说。他遇到过不少这种人,他在等他开出勒索的钱财价码,如有必要,吉布森不介意一场格斗。

    “为什么不坐下来慢慢谈呢?”那野蛮人故意用了文绉绉的单词,这与他那蛮族的皮毛装束形成滑稽的对比。“坐下,坐下。”他把双手往下压了压。

    “你最好在下一句话里说清你的来意,否则我的匕首会洞穿你的胸膛。”雷欧说。

    “真遗憾,本以为我们能用文明点的方式来沟通——”雷欧匕首的冷光在野蛮人眼前一闪,”——好吧!好吧!”野蛮人提高了声调,“我听说你们要去反抗湾,我在想我们也许能结伴而行。我是个战士,我能帮你们很多忙。你们缺少这类角色,不是吗?认真想想,如果你们要走黑草甸,一个战士对于你们来说必不可少。”

    “我们不需要旅伴。”雷欧直截了当地说。

    野蛮人对雷欧咧嘴一笑,脸上闪过一丝奸诈的神情。“卓尔精灵独闯地表世界?对于吟游诗人来说,这是个不错的题材,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你的同伴对你那样友好。想一想,如果我在这儿喊出你的身份,会发生什么?”

    雷欧紧盯着他的目光仿佛属于蓄势待发的蟒蛇。“我们尽可以比一比,是我的匕首快,还是你的舌头更快。”

    **

    “帕西,这是安德鲁;安德鲁,这是帕西。”吉尔道。

    “我们这周三才见过,你不用帮我们做介绍。”帕西向安德鲁伸出手。“你好吗?”

    “很好,谢谢。”安德鲁回握的手坚定有力。

    “你和吉尔是同学?”帕西问。

    “我是交换生,和吉尔修了同一门课。”

    帕西点点头。“不管怎样,欢迎你加入我们社团,期待下周三和你的见面,到时我们会开一个名叫血色修道院的新地图。此外,我们还需要给我们的小队起个名字。你觉得龙枪远征队如何?”

    “帕西,我们都知道你的人物叫坦尼斯(注一),”吉尔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还不够吗?至于小队名称——没人会在意那些。”

    “你错了吉布森,”帕西严肃地说,“这能让我们更有代入感。”

    “也许。”吉尔撇了撇嘴角,却没再与他争辩。没人能说得过帕西。而帕西的人物——野蛮人坦尼斯的魅力值更是高得异乎寻常,因此他说服检定成功的几率很大。吉尔觉得坦尼斯不是靠武器而是靠舌头来取胜的。

    “我会在下周加入你们的冒险,”帕西对他们摆了摆手,“希望你们能享受派对,我得去找我的女朋友了。”

    “再见。”安德鲁笑着看他离开。

    **

    卡带游戏机区在最里面的角落。那里站着五六个人,旁观沙发上两个玩家的游戏进程。老式匣子电视机上是粗糙的8-Bit游戏画面,那是《银河战士》(注二)的第一代。吉尔问安德鲁是否玩过这游戏,安德鲁说他曾玩过,但如今他的任天堂主机已经被他母亲送去了废品回收站,连那些游戏卡带也被埋入了地下室。

    吉尔轻拍其中一名玩家的肩膀,低头对他说了什么。那两人让出座位,把手柄交给了吉尔和安德鲁。另一人对安德鲁翘起大拇指,祝他们好运。

    他们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舒服地靠在柔软的皮革层上。手柄年代久远,按键变得僵硬。他们从先前那两名玩家打到的地方继续。他们偶尔埋冤几句困难的游戏机制,逗得彼此发笑。五分钟后,吉尔不得不承认安德鲁的技术更好。他的人物已经死了三次,但安德鲁仍在使用第一条命。这或许是由于吉尔一直在余光偷瞄安德鲁,因此分了心的缘故。电视的荧光闪烁不定,仿佛黑夜中灯塔传来的信号,在安德鲁的眼睛中跃动。他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那专注中有属于孩子的某种纯真。他有女朋友吗?吉尔不禁想,或者他有男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