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回答:“那我好歹也中年了,胖子倒是好办,多吃一点就胖了嘛。”
他又说:“你也多吃一点,太瘦了。”
李熏然不怀好意:“你说话怎么跟我妈一个腔调。”
凌远不上他当:“天底下比你自己还在乎你的健康的,只有你妈和医生。”
李熏然笑答:“那你妈有你这样的医生儿子,可真是省心多了。”
不过随口一说,然而凌远的脸色变了。
沉郁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即逝,可刑警的职业本能还是让李熏然抓住了这一点蛛丝马迹。
他不笑了,小心翼翼地说:“呃……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凌远抿了抿嘴,僵硬地笑了一下:“没事。”
他眨了眨眼睛,又说:“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
可是他看起来很难过。李熏然想。
因为这点小插曲,接下来的饭局就没那么愉快了,李熏然不怎么敢讲话,凌远又有点心不在焉。一顿饭吃完,李熏然要回警局报道,凌远下午还有个会,出了门就地作别,李熏然突然说:“凌远,我给你留个电话吧。”
他笑了笑,又说:“万一再碰到上午那种情况,你就直接找我。”
凌远也笑了:“打110报你的名字不行吗?”
李熏然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打120报你的名字可以的话,那我应该也可以吧。”
玩笑让气氛变好了一点。说是他给凌远留电话,到最后还是互相交换了号码。
李熏然走的时候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背影瘦高瘦高的,走路的姿势带着警察特有的潇洒利落,年轻帅气地像是每个女高中生都暗恋过的学长。凌远不知怎么的,就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一丝欢欣鼓舞的味道。
不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至少这一刻,他看上去还是无忧无虑、可爱快活的。
多好的年轻人啊,笑起来又那么好看。凌远想,他一辈子都能这么笑就好了。
第四章
4、骨与心(三)
也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许是心灰意冷,老王最近很不配合治疗。
他把大段大段的时间用在发呆上,原来他老婆经常来看他,陪他说说话。自从出了上次的事情后,他就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了。又因为他家的事情,别的病人都不敢靠近他,病房天天拉着窗帘,鬼气森森,看着怪渗人的。
好在他那个禽兽不如的儿子最近是不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妈自杀,多多少少跟这个不肖子脱不了干系。他不伤心,反倒第一时间想起用他妈的死来敲竹杠,良心大概早跟屎尿一起冲进下水道了。好在上一次李熏然敲山震虎,他也知道从医院这里捞不到什么好处,就此消停了。
凌远今天去病房的时候老王还是在看新闻。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其实他很可能什么都没听进去,不过是求一点动静罢了。要不是还有新闻里的一点人声,显出他枯瘦脸上的生气来,简直不像个活人。
凌远走过去问他:“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老王理都不理他,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凌远叹了一口气,走到他床边,郑重地说:“你这样消极的态度会影响治疗的效果,我刚才看了你最近的指标,情况不是很乐观。”
老王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到底抬起头来看他,干枯的嘴角扯起了一个难看的笑:“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他说:“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除了浪费钱,浪费国家的资源,还有什么别的用呢?”
凌远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老王显然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我他妈都是为了谁啊我?我还不是为了那个小兔崽子嘛!他生下来就是先天性心脏病,不做手术就只能在家等死。我和他妈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舍不得啊!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手术费要好几万块,我和他妈就那么一点儿工资,千辛万苦地给他筹到了手术费,才保住他的命,不就是指望他将来有点出息,能让我们安心入土吗?!可他呢,他成了个畜牲啊!”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眼里滴落下来:“他妈就是为了他才死的,就是为了他!现在我也要死了,这全是报应,报应啊!”
老王哭得伤心欲绝,病房门口不时有人探头朝里张望。凌远知道自己应该去安慰他,可是他做不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问:“那你现在后悔吗?”
老王抬头,泪眼朦胧地恨恨道:“我当时就该让他死了算了!”
是啊。凌远想,有的人就是比你要聪明的多。
门口传来一个惊怒的女声:“爸,你胡说什么呢!”
来的人是老王的大女儿。她脸色憔悴,看见凌远,脸上显出一点尴尬的神色:“不好意思啊凌院长,我爸他就是太伤心了,说的都是胡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老王家的女儿跟她弟弟不同,是个非常朴实心善的女人。即使父母眼里从来都只有弟弟一个,她也一直毫无怨言,孝顺本分。只是生活对她不够厚爱,反而给她平添了许多重担。明明年纪跟凌远差不多大,已经沧桑的像是快五十的人了。
她对医生一直非常的客气,安慰完了她爸爸,就去找凌远问她爸爸的情况。
凌远正在外头等着她。说实话,老王的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除了尽力减轻痛苦,他已经无能为力。老王的女儿听了他的解释,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还是不由的红了眼眶。
她絮絮叨叨的说:“凌院长,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爸这一辈子很苦的,他和我妈都是钢铁厂的老工人,厂里效益还好的时候,我弟弟却查出来先天性心脏病,家里的钱都拿去给他吃药了。后来我弟弟命好,被国家的什么计划选中,免费给做了手术,总算活得像个正常人了,厂却又不行了。他和我妈辛辛苦苦这么些年,给人扛过水泥包,做过保安,扫过厕所,什么都苦都吃过,就是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啊!现在我妈也不在了,我就这么一个爸了。凌院长,我求求你,救救我爸吧!”
她说着就要往下跪,凌远心乱如麻,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来扶住她,又好言好语地劝走了她,才回了自己办公室。
他心事重重,一路上跟游魂似的,撞了人也不晓得道歉,好不容易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手机。
真按下号码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李熏然那天接电话的时候没有避着他,那头的嗓门又太大,他虽然不是刻意,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钢铁厂的工人,姓王的夫妻两个,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儿子。
就算这些都是巧合,老王和他女儿自相矛盾的说辞又是怎么回事?
等凌远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按了通话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李熏然低沉安稳的声音明明白白地传过来:“凌远?”
凌院长的心突然就定了。
他半晌没说话,李熏然那里倒是急了:“喂?凌远?在吗?”
凌远平静的回应他:“熏然。”
他说:“关于你上次说的那个案子,我大概能提供一些线索。你是要在电话里说呢,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市局?”
警察冲进病房的时候老王没有半点惊讶,他配合地让李熏然给自己带上手铐,像是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的模样。
他年轻的时候就吃过很多苦,然而最苦的,莫过于知道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是先天性心脏病的那一刻。
那是他的儿子啊!小小软软的,只要逗一逗就会笑,哭鼻子了会爸爸、爸爸地喊着,会抱着他小腿撒娇的儿子,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
这病不是不能治,但是需要钱,天文数字一样的一笔钱。而他们没有钱。
只要有钱,儿子就有救。
财务新来的小朱是个好姑娘,年轻漂亮,活泼开朗。最重要的是,她有钱。
年轻的姑娘不谙世事,特别需要关心,也特别容易信人,一来二去,就把他们夫妻两个当成大哥大嫂似的,一口一声地叫着可亲切。
那天是九号,小朱照例要去银行拿钱,他跟小朱说今天家里特地做了她喜欢的酸菜饺子,让她拿了钱就直接来家,吃过饭再回去。
小朱却没想过,她从此就再没能走出那扇门。
凌远问:“他们是怎么处理尸体的?”
李熏然皱了皱眉,眼里露出一点愤怒和难过来:“埋了,就在客厅的地板下面挖了个洞,完了又用水泥封死。”
“他们跟邻居解释说家里的水管爆了,要重新接水管和铺地面,所以邻居虽然听到了动静,也没有当回事。他们藏了二十年,一直到这次拆迁才暴露了尸骨。他老婆心里害怕,先一步自杀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在警局的大门口。老王虽然交待了,凌远作为证人,还是不免要来做笔录,全部搞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李熏然结了案子,心情本来应该挺好,偏偏又好不起来,眼看凌远要走,默默地送他到警局门口。
凌远这时候又问:“动机呢?”
李熏然疲惫地叹一口气:“为了给他儿子治病。”
凌远“嗯”了一声,追问了一句:“没别的了?”
李熏然觉得他口气有点古怪,不由侧头看他。
一看吓了一跳,凌远额头上全是汗,脸色煞白煞白的,连嘴唇都在抖,站都不大站得稳的样子。
他一把握住凌远的手臂:“你怎么了?”
凌远的眼神有点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我……胃疼。”
李熏然当机立断:“我送你去医院。”
凌远却不肯:“没事,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
李熏然对他伸出一只手:“药呢?”
凌远糊弄不过去,只好老实回答:“……药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