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熏然一直木头似的坐在那里,直到手机像打了鸡血一样在他口袋里震动起来。他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接了起来。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变了,“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随手把钥匙塞到了口袋里,大步离开了。
李熏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封锁起来,欧阳霖正在等他,脸色很难看,嘴唇还带着点湿。
李熏然一看就惊了:“不会吧,你老江湖了啊,什么世面没见过,还能给整吐了?”
欧阳霖阴沉着一张脸:“不止我一个,那边吐的都他妈能凑一桌满汉全席了。”
这比喻恶心地能把人隔夜饭都给沤出来,但是李熏然没跟他顶嘴,只是皱皱眉:“这么严重?”
欧阳霖撇撇嘴:“自己看——你有本事憋着,我喊你声大爷。”
李熏然想一想,欣然点头:“反正你在我爸面前也一向跟个孙子似的。”
他进去的时候听见欧阳霖在背后怒道:“李熏然,你大爷的!”
李熏然的得意没撑过五秒钟。他看见尸体的时候只觉得心肝肺胃全都往下沉,几乎把他人都带的快要站不住。
死者是女性,从外观上看,致命伤应该在颈部。死亡时间一时不好判定,但肯定有段时间了,尸体已经开始肿胀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更骇人的是,死者上半身赤裸,胸膛被剖开,内脏纠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白色的蛆虫在其中若隐若现。
李熏然终于知道为什么欧阳霖会吐了。
他惨白着脸转回去,听欧阳霖汇报情况。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这个片区的市政管道维修工老齐。前几天下雨,有个小区门口的下水口不知怎么的堵了,还不停地泛臭味。积水把小区门都给堵住了,住户们意见很大,有人报了修,老齐就来了。
老齐也觉得奇怪。这个下水口连通的是全市最大的排污管道,管口直径过两个人都不成问题,以前发洪水的时候都没见堵住过,怎么说不通就不通了呢?
他掀开了窨井盖下去,下面的恶臭越发浓重,让人几欲作呕。老齐隐隐看见前头有一大块黑影,不知道是什么,但恐怕就是这玩意儿堵着了下水口。于是捂着鼻子,忍着一阵阵恶心,打起手电对着堵住的地方,迎面就看见了一团烂肉。
小区的两个保安在上头给老齐帮忙,突然听见老齐在下头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手忙脚乱地拽着安全绳把人给弄上来。老齐却扑到路旁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吐出来了。两个保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说话,一个在旁边给他拍背顺气,一个跑去给他倒热水。老齐好容易还过魂来,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喊:“报警……快报警!下头有死人!”
下去把尸体捞上来的是局里胆子最大的老刑警,上来之后直接蹲路牙子上吐,半天没缓过魂来,上警车里歇着去了。
李熏然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问欧阳霖:“现场有什么线索?”
欧阳霖摇头,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没有。尸体是在下水道里头发现的,现场环境本来就很恶劣,前几天又下过雨,就算有什么证据也被冲走了。我们刚跟市政那边确认过,这个窨井下头接的是全市最大的环形排污管道,覆盖面积跟外环线基本一致,一共连通大几千个窨井口,很难说尸体是从哪一个窨井口被扔进去的。”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把心底里那句话说出来了:“……也不确定下头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
李熏然阴沉着脸不做声,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市局一共两个法医。年纪大些的是个女同志,最近响应国家号召,回家生二胎去了,只剩一个才进来不到三个月、毛还没长全的小毛头小林。小林同志没见过大场面,第一次独当一面,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哪知道尸体送来,一打开裹尸袋,顿时脸色大变,扑到墙角抱着垃圾桶吐得一塌糊涂。
跟着进来的李熏然和欧阳霖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欧阳霖突然想起件事,捣一捣李熏然的胳膊:“李大爷,您的胃怎么就这么坚强,传授点经验呗?”
李熏然面无表情:“中午吃得贵,人均要两百块呢,舍不得。”
欧阳霖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骂他腐败呢,还是小气。
小林法医终于吐完了。李熏然和欧阳霖以为他要撂挑子,谁知道他爬起来晕乎乎地去漱口,然后眼泪婆娑地站上了解剖台。
李熏然挑挑眉,和欧阳霖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这小子,可以啊。
下午尸检报告就出来了。死者是年轻女性,年龄在二十岁上下。以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在30天左右。致命伤位于颈动脉上,死因是失血过多。最重要的是,死者的肝脏不见了。
杀人抛尸并不鲜见,但是挖掉死者的肝脏,未免有些骇人听闻。
虽然现在只有一具尸体,但是李熏然隐隐有种预感,这件事情远没有结束。
欧阳霖带人在发现尸体的现场附近走访了三天,结果一无所获。李熏然在这段时间里把最近一个月以来本市失踪人口都筛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与死者特征相符合的。
一具没有身份的尸体。
或者说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展开人生的姑娘。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来过,又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李熏然觉得胸口堵得喘不上气。
他手里无意识地反复拨弄着手机,打开通讯录,又退出来,来来回回地折腾了有半个小时。
欧阳霖见他坐那儿半天没动静,探头过去扯了一嗓子:“你干嘛呢?”
李熏然心不在焉,被他吓得一哆嗦,手指好巧不巧,按下了通话键。
他手忙脚乱地要去挂电话,没留意又把屏幕锁了。等他解了锁,电话那头居然已经接起来了。
李副队瞪了莫名其妙的欧阳霖一眼,站起来出去打电话。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欧阳霖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什么情况啊打电话还要避着人,女朋友啊?”
李熏然咬牙切齿地回他:“你闭嘴。”
他这边说着,电话又响起来。欧阳霖眼尖,一眼就看见来电显示的联系人姓名是“瑶瑶”,当下就不做声了。
他是爱和李熏然抬杠,但那就是逗个乐,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是无所谓,可没人会真的往兄弟伤口上散盐。
李熏然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这次没有避开欧阳霖。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放温柔了,像是怕自己最近的压力和急躁吓到对面人似的:“瑶瑶?”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李熏然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没有说多少话,只是简单的“嗯”了几声,就收了线。
欧阳霖敏锐地感觉到不对:“什么情况?”
李熏然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薄教授判断这是连环杀人案件——下水道里一定还藏着其他尸体。”
他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扣好警服的扣子:
“走吧。去找其他受害者。”
第六章
6、肝与血(二)
在几乎连通整个城市的地下排污管道里搜索尸体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更要命的是,这还是一件很容易引起市民恐慌的事情。
但是李局长对薄靳言的信任是毋庸置疑的。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见惯了生死的老警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漠视生命。
所以他顶着压力把这件事扛了下来,还卖了一张老脸皮去跟合作单位打好招呼。有了他的支持,市政的有关部门配合刑警队,很快在这条排污管道的几个重要节点处安置了拦截网。
这样大的阵势下,李熏然不知道是期待早一点发现尸体,还是期待永远不要再发现尸体。
然而第二具尸体真的被找到了。
这名死者是男性,也不在失踪人口之列。这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在一周之内,年龄在25到30岁之间,同样是颈动脉的致命伤,同样被剖开胸腹,肝脏不翼而飞。
这样的恶性案件在全市乃至全省都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乎已经到了人人自危、夜不出户的地步。媒体像闻到了腐肉的苍蝇一样涌过来,李局长下了死命令,除了官方辞令,谁都不能透露一点信息,否则立刻卷铺盖滚蛋。
除了市局成立了专案组,省公安厅还挂牌督办该案,派了据说很有名望的专家来协助破案。结果那天下午李熏然累得像狗一样回办公室,就看见所谓“专家”一身跟整个刑警队的邋里邋遢格格不入的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翻看案件卷宗。
——除了薄靳言,还能有谁呢。
李熏然对他的感情有点复杂,简瑶不在,就更尴尬。好在薄靳言是个潜在的反社会人格者,社交于他就是无意义的浪费时间,因此李熏然并不跟他客套,直接问:“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受害者。”
事已至此,他甚至没有用疑问句。薄靳言把眼睛从卷宗上移开,非常屈尊纡贵地赏了他一点注意力,用那种“我不想跟低智商的生物讲话但又不得不跟他们共事怎么办好烦恼”的一贯态度,指着法医报告的附图简明扼要地说:“尸体的致命伤只有一处,没有过度杀伤的痕迹。根据其他脏器的状态可以判断,摘取肝脏是在被害人死后才进行的。换句话说,凶手没有愤怒,也并不享受死者的痛苦,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肝脏。”
“他需要肝脏。或者可以这样讲,他对肝脏可能有一种变态的迷恋。虽然我还不知道这种迷恋是因为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他的欲望不会因为杀戮得到满足。杀死第一个死者只会让他得到暂时的安抚,一旦他发现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他会变得更迫切,更疯狂。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他需要下一个受害者再次满足自己,循环往复,直到落网。”
他说完就把眼神又移回手里的卷宗,而后很不满意地“啧”了一声,开始习惯性地挑刺:“你们的法医是怎么回事,才毕业吗?跟这样业余的人合作是对我职业素质的侮辱。”
李熏然仰头望天。
可不就是个才毕业的愣头青么。
结果愣头青小林法医惹恼了薄大教授,薄大教授打了一个电话,回过头来就宣布他这次除了简瑶之外,又增加了一个助手,还特别提了一句,专业的。
这位助手来头不小,从日本飞来,第二天下午才能到。薄靳言要给市局做报告,非得等助手二号来了再开始不可。
于是凌远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大屋子警察大眼瞪小眼地在会议室里等。见他进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
凌院长这辈子见过的世面不算少,但还从来没有被几十号目光如炬的人民公仆如此打量过,鼻尖上不由渗出一点汗来。
李熏然站在角落里低声跟简瑶说话。薄靳言不大乐意,于是厚着脸皮也贴过来,被简瑶嫌弃地瞪了好几眼,却像块狗皮膏药,赶都赶不走。
简瑶嗔怒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但却没有怪的意思,很亲密的样子。
李熏然突然觉得有点羡慕。又很安心。
他喜欢过简瑶,可惜得不到回应。既然不是所有的念念不忘都一定能得到回想,那就试着去忘掉吧。
现在看起来,好像忘掉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