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韩源浑然不觉,抬头看他,眼神清澈而疑惑:“……凌叔叔?”
李熏然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吭声,凌远的声音带着疲惫无力的愤怒,透过听筒传过来:“……小源不肯说,但是韩琦离婚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小源都跟着她过。我检查过,他身上的伤不是简单的擦碰能解释的,看起来像是……棍子一类的东西抽的,大概不会超过一个星期。除此之外,还有旧伤。”
可怕的沉默在电话两边漫延,过了半天李熏然才开口:“你的意思是,韩琦一直在虐待他的养子?”
他几乎能听到凌远咬牙的声音:“我不想承认,但是对,我怀疑是这样。”
李熏然斟酌了片刻,终于开口:“我知道你大概不能接受,可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韩琦有个长期保持关系的情人,她……可能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被害的原因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凌远没说话,只是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好,我知道了。小源那里我会注意。你忙,我挂了。”
他准备收线,李熏然却喊住了他:“等等。”
他很快很急地说:“你帮我问问小源,韩琦开得是什么车?”
凌远什么都没多问,只说了一句“你先别挂”。电话里能听见他的脚步声,然后有模糊的人声,简单的几句对话后,又是一阵细微的拖鞋和地板摩擦的声音。
李熏然心跳都加速,而凌远的声音终于清晰的传过来:“小源说,是一辆红色的福克斯。”
第二十章
20、天使与魔鬼(五)
欧阳霖进门的时候差点跟出门的李熏然撞个满怀。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才站稳,嘴里已经咋咋呼呼地喊上了:“干嘛啊投怀送抱的,你哥我比电线杆还直呢,不吃你这套啊。”
李熏然沉着一张脸:“没功夫跟你贫——韩琦开一辆红色福克斯。”
欧阳霖的千年二皮脸一下子塌下来:“我操!真的假的!”
他眼睛转了转:“怎么查?先从她前夫查起?”
如果真如他们猜想的那样,有人用了韩琦的手机引诱金启辰出来,那么从目前他们掌握的情况看,这个人绝大可能是韩琦的前夫。
欧阳霖喃喃道:“作案条件具备,作案动机充分,这人嫌疑重大。”
李熏然冷冷丢下一句:“查。查不出来今晚谁也别想睡觉。”
不到半个小时,韩琦的前夫柯求志的资料就送过来。这人没有房子,也没有固定工作,这类流动人员身上往往很难找到切入口,查起来总是棘手。可欧阳霖一翻开资料夹,刚扫了一眼资料照片,就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说是“好像”,但以李熏然对欧阳霖的了解,他必然是有把握了才敢这么说,因此他凑上来,一眼看过去,顿时也绷紧了脸:“等等……这个人,我好像也见过。”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惊讶的神色。李熏然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最近两个人的交集,因为夜深而迟钝的思维模糊地抓住了一点什么,又飘飘忽忽地落不了地。这种感觉太让人烦躁,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伸手在太阳穴上重重地敲了好几下。
欧阳霖看不下去他这样折腾自己:“喂,我说你要不还是先去睡会儿,这种事情,急也是……”
话还没说完,李熏然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紧紧地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就往欧阳霖的桌子那儿跑。
欧阳霖的办公桌乱得跟狗窝差不多,杯子里还留着鬼知道几天前的咖啡渍,吃完的饼干袋子就压在满桌满眼的文件下头。换平时李熏然得绕着这垃圾堆走,但是今天他顾不得了,直接上去扒拉了一把,推开上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下头艰难地抽出一个蓝色的塑料档案盒来。
欧阳霖这时候才挠着头讪讪地上来:“你干嘛啊你……”
李熏然根本不理他,只顾埋着头翻找,欧阳霖若有所悟,识相闭嘴。不过半分钟,就见李熏然从档案盒里抽出一张纸来,猛地拍到桌子上:“找到了!”
金启辰被害之后,他们曾经想过要调查大厦物业的员工,因为范围太大,时间太紧,所以只能从左撇子这个最重要的特征入手,重点排查可疑人员。但是一圈查下来,并没有什么突破,侦查也因此暂时搁置下来。
李熏然此时抽出来的,是一个叫王勇的人的资料,右上角贴着一张蓝底的二寸证件照。照片上的人,赫然就是韩琦的前夫柯求志!
这个人欧阳霖有印象,因为他不符合左撇子的特征,因此被排除在第一轮筛查之外。此刻他惊得目瞪口呆,而李熏然已经抓起桌上的座机开始打电话:“韩琦的前夫柯求志有重大作案嫌疑,立刻准备抓捕!”
根据信息中心的资料,柯求志在城东有间出租屋。带队去抓人的是老赵,等到了地方一看,不出意外房门紧锁,早就人去楼空。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李熏然并不惊讶。信息中心一帮人虽然平时被刑警队当修电脑的使唤,然而关键时候绝不掉链子,不到一个小时就把韩琦那部手机里所有的数据还原出来。
手机里最后两条短信分别是“我到了,你下来吧”和“好”,时间刚好是金启辰遇害那天晚上,凌晨一点半。
走到这步,基本已经能完全确定韩琦和金启辰的关系了。欧阳霖在等待的时间里把韩琦所在小区的监控调出来,他在这档子事情上早就轻车熟路,业务熟练,李熏然看着快进的画面只觉得脑仁都疼,他却目不转睛地一盯就是半小时,身子都没挪一下。
李熏然看得犯困,而欧阳霖的一声“有了!”喊得中气十足,毫无预兆。李熏然本来撑着下巴打盹,被这一声惊得几乎跳起来,一睁眼便看见欧阳霖指着屏幕上一个带着鸭舌帽,佝偻着背的瘦小男人:“是他!”
李熏然眯着眼,对着这个模糊的人影辨认了半天,也不敢说这个人就是柯求志,但在这件事上,他对欧阳霖报有百分百的信任,因此只是看了一眼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上午八点四十……韩琦的遇害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这个点。”
他边说边往后又躺回椅背上,伸手揉了揉鼻梁:“柯求志一开始可能并没有想过要杀韩琦。”
这部将金启辰骗下楼的手机得以物归原主,唯一的解释就是柯求志把它还了回去。如果他在一开始就打算连韩琦一起杀死,那就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之所以这么做,最大的可能,是怕一旦韩琦发现手机不见了,就会立刻察觉杀害金启辰的凶手是谁。照目前的情况推断,应该是柯求志偷偷拿走了手机,并借此杀死金启辰。而他还手机时却不小心被韩琦撞破,这才动了杀心。
李熏然越想头越疼,欧阳霖看他脸色太差,忍不住开口:“这事儿急不来,你先歇会,欲速则不达,就这点儿工夫耽误不了事。”
柯求志作为潜逃的犯罪嫌疑人,随时有再次作案的可能性。老赵他们跟兄弟单位联系过,已经马不停蹄地连夜往柯求志在邻市的老家去了。欧阳霖说得在理,李熏然也就不反对,两个人把沙发收拾了一下,又从柜子后面翻出一把不知道是谁扔在那儿的躺椅,抹了抹上头一尺厚的灰,也不讲究,就这么凑合睡了。
这一觉感觉很短,李熏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只是闭了一下眼睛,就被手机的震动吵醒了。
他睁眼的时候才发现天光大亮。他这边一动,欧阳霖也跟着醒了,从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抬头朝他看过来。李熏然抬手示意他继续睡,自己从躺椅上翻身下去接电话。
对面是凌远,他听出李熏然含糊的声音,轻声问:“才起?吵到你了?”
李熏然抬手看了一眼表,还不到八点,距离睡下也不过三个多小时。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迅速地转移开话题:“什么事?”
凌远有点为难似的,顿了一会儿,才说了自己的意思。
出了这样的事情,凌远是绝不可能把韩源一个人扔在家里的,可他要上班,实在分身乏术,便想着把韩源送到自己爸妈那儿去——但是韩源不肯。这孩子天生聪明,也天生敏感,不愿意麻烦人,只说要上公安那儿等消息去。凌远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也不可能真让这孩子蹲市局门口去,想来想去,只好给李熏然打电话。
李熏然听他说了个囫囵,已经大概知道什么情况。这事儿不合规矩,可他还真硬不起心肠,再说关于这案子,他还有些事情要问韩源。那孩子怎么说也算这个案子的证人,人又规规矩矩的,到时候请沈姐帮忙照看一下也就是了。
凌远到的时候李熏然站在市局门口等他。李警官头发翘得支棱,打着哈欠,脸上被躺椅压出来的印痕还没消掉,看上去又疲惫又邋遢。他看到凌远的车,也只是挥了挥手,扯出一个很浅的笑来,问:“吃早饭了吗?没吃我去食堂给你打点。”
凌远熄火下车,摇了摇头:“不用,我去医院吃。”
他把副驾的韩源领过来,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轻轻地捏了一把李熏然的手:“小源……就交给你了。”
他们在晨光和车流里错身而过,彼此都看见对方脸上遮掩不住的倦色。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艰难的时光,好在他们还可以牵着手,毫无惧色地一起走过去。
李熏然带韩源去食堂吃早饭,路过厕所的时候让这小孩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自己进去放了个水,就着洗手台上被人捏得变形的肥皂把满脸油光冲了个干净,最后又用湿的手囫囵撸了两把横七竖八的头毛,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人清醒了就容易觉得饿,李熏然出去的时候看见韩源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乖乖地站在门口等他。不知为什么,这孩子总让他莫名地想到凌远,因此他的态度也格外温和些:“饿了吧?抱歉让你等了,我这就带你去吃饭。”
韩源赶紧摇摇头:“没关系的,谢谢……警察哥哥。”
他斟酌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哥哥。鉴于他喊凌远叫叔,也不知道是李熏然在占凌远的便宜,还是凌远占了李熏然的便宜。为了避免辈分上的不清不白,四舍五入也已经三十岁的李警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纠正他:“你叫我李叔叔就好了。”
这声叔叔也不是白叫的,到了食堂,李熏然忙前忙后地给两个人张罗早饭,韩源坐在那里也不吃,等他把东西全拿齐了才肯动筷子。
李熏然昨天晚饭就没吃几口,又忙活了大半夜,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顾忌着面前有个祖国花朵,好歹还要保持一点人民公仆的高大形象,才勉强控制住了吃相,看上去虽然跟优雅不沾边,总算也不像跋山涉水来支持社会主义建设的非洲难民。
他几口咽下去一个包子,感觉自己的辘辘饥肠缓过来些了,才注意到韩源其实没吃多少东西。小孩心事重重地拿着个勺,别扭地往嘴里舀粥,半天才咽下去一口,又忘了去舀下一勺,就这么愣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包子。
李熏然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故意开口:“哎,小源,别不好意思,我们食堂的肉包子可是一绝,你尝尝。”
他边说边夹了包子给韩源,韩源被他从沉思里拉出来,下意识地去接他送过来的筷子,嘴里慌忙说:“谢……谢谢李叔叔。”
刚才那种微弱的别扭感觉突然变得明显起来,李熏然看着自己和他宛如镜子般的动作,突然意识到,韩源从刚才坐下吃饭到现在,用得一直都是左手。
左撇子——这个关键字有意无意地刺激了李熏然紧绷的神经,而他的目光也因此聚焦在了韩源的手上。大概是这样毫不掩饰的注视惊吓到了这个孩子,韩源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筷子没夹住,包子掉在桌上滚了一圈,好歹没落在地上。
李熏然倒是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夹包子。然而就在他伸手的同时,韩源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整个人惊恐地贴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这个动作李熏然并不太陌生,很多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都会有这种应激反应,再联系韩源身上来历不明的伤痕——凌远的怀疑看来并没有偏离事实的轨迹。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视若无睹地把包子又夹进韩源碗里,玩笑一样地说:“饿得连包子都夹不动,就别逞强了,快吃。”
韩源不安地抬眼瞥他,眼前的男人瘦而英俊,乍一眼看上去犀利而严肃,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微微歪头,非常友善的模样。他在李熏然的注视里慢慢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又喝了一口粥。
——这次他用得是右手。
李熏然吃得快,不到十分钟就消灭了三个包子,就着一小碟咸菜又了灌下去一碗粥。等他把早饭吃完了,韩源才吃了一小半,一见他搁筷子,立刻不安起来。李熏然摆摆手示意他慢慢吃,头也不抬地掏出手机给欧阳霖发短信,大发慈悲地表示自己可以给他打包早饭。没两分钟那头就来了回音,欧阳霖果然没跟他客气,反正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这会儿来吃早饭的人多了,李熏然去排了一轮队回来,韩源正好吃完,看见他就赶紧站起来:“我吃饱了。”
李熏然吃饱喝足,神清气爽,带着点笑,若无其事地问:“你是左撇子?”
韩源一下子绷紧了,先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才迟疑着点点头:“现在不是了。”
李熏然心知肚明,这孩子一定被强制矫正过来的,这种事并不稀罕,局里几个同事也是这样。他“哦”了一声,又听韩源说:“我紧张的时候偶尔会忘记,妈妈不喜欢……她一看到我和爸这样就会生气。”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重重地挑拨在李熏然高度紧张的神经上:“……你爸爸?”
韩源无知无觉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迟疑着点点头:“嗯……爸跟我一样,妈妈生气的时候说过我才是他的亲儿子……”
他越说越小声,不时抬头看看李熏然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李熏然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称呼韩琦“妈妈”,却叫柯求志“爸”,到底是无心之语,还是确如他猜想的那样,是一种微妙的亲疏有别?好在他只出神了一会儿,便注意到了韩源的视线,僵硬地对他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像样的笑容:“一会儿我给你安排地方休……”
话还没有说完,手机就响了,李熏然的声音戛然而止,抱歉地对韩源点点头,到一边去接电话。
来电话的是欧阳霖,李熏然刚接起来,就听到他在对面极其兴奋地大喊:“柯求志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