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看不上我。”顾玄武一把捻灭烟头,“更衣,我要出门。”
☆、第十四章
顾大人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回去时姨太太们正在吃晚饭,见丈夫终于肯再露面,立刻便围上去,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仿佛连日来一直咒骂顾玄武不如和野男人死在外面的人并不是她们。
顾玄武敷衍了两句,径直问起张显宗,得到了和马副官一样的答案:“张参谋这两天病着,在屋里躺着呢。”
他这下才真信了张显宗是被他折腾坏了,也埋怨起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不经干,连他的姨太太们都没虚弱成这个模样。
顾玄武不耐烦地打发走几个女人,在张显宗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也没进去。
并不是紧张,反而还有点兴奋,想着张显宗会有的反应,顾玄武觉得自己再站一会儿也无妨,尽情将这种兴奋感无限放大。
直到佣人端着张显宗吃好的碗筷从房里出来,门一开差点撞了他的脸,顾大人拧了拧鼻子确认自己一张俊脸没被撞坏,内里刚躺回床上的张显宗看见他微微一愣,打了声招呼,然后披了衣服坐起身等他进来。
张显宗右臂又打上了石膏,脸色平静却苍白,额头渗出些许薄汗,双颊泛着潮红,嘴唇也略显干燥。顾玄武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从哪一项开始问起,张显宗先开口:“司令大人怎么有空回来了?”
他语气虽然恭顺,仍有淡淡的嘲讽被顾玄武听了出来,顾玄武觉得自己刚才那点激动还不如喂狗来得痛快,暗骂张显宗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堆起笑容道:“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想了想从最显眼的地方问起:“你胳膊又伤了?”
张显宗避开视线,表情变得有点奇怪:“伤口裂了,没大碍。”
这句话不免前后矛盾,没心没肺的顾大人无意深究,反正问过了就算关怀完了,抬手探了探张显宗的额头开始问下一项:“怎么还烧起来了,医生看过了?”
“我没事。”张显宗慢慢道,“蒙司令厚爱,还特意来看我。”
顾玄武刚想给自己划一根烟,考虑到张显宗看着状态实在不好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是我自己家吗?”
张显宗伸出能动的左手,把顾玄武塞回去的烟又掏出来,放到对方嘴里,熟练地点上火,顾玄武乐了:“你这单手点烟练得不错。”
张显宗在心里白他一眼,面上淡淡的:“太太们请了几次也没把司令请回来,现在肯定都在感谢我病得好,应该再早些病——司令大人如此看重属下,这份厚爱无以为报。”
几天不见还变得牙尖嘴利了。顾玄武自诩大度,不与他计较,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自然不一样。”
张显宗侧头扯出一个笑容:“那,那个祥瑞算男人还是女人?”
顾玄武嬉笑道:“那改一下:兄弟如手足,情人如衣服。祥瑞算个小情人儿。”
一瞬间张显宗眼里的神色变了又变,极微小又极迅速的,让顾玄武都难以捕捉,无从猜测这一刻张显宗到底想了什么,甚至连是欢喜还是悲戚都不甚明朗。
而后张显宗面无表情道:“刚杀了丁大头,文县这几天不安稳,我又病了,司令大人最好回来主持大局,忍两天,等我病好再去会情人不迟。”
顾玄武嘬了几下烟头,他错过了张显宗刚才的动摇,张显宗面对他时的平静又让他倍感泄气。他默默拿对方现在这张面瘫脸和那晚哭个不停的脸做对比,觉得还是那时候可爱些,继而一种征服感涌上心头。
“我没了你还真是什么都干不了啊。”顾玄武假意叹口气,“可祥瑞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张显宗揶揄道:“倒很少看司令这么专一。”
“专一?”这词与顾玄武怎么看怎么不搭,连顾玄武自己都惊讶起来。
张显宗道:“连着抱了一个人这么久也没腻,太太们对祥瑞如临大敌,司令可得小心点护着他了。”
顾玄武一口口吐着烟圈,道:“要光有他还真有点腻,还好祥瑞有个姐姐,啧啧,这叫什么来着?”
张显宗终于忍不住嗤了一声,顾玄武挑起他的下巴,又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闻言张显宗猛地睁大眼,被顾玄武按着下巴无法避开视线,顾玄武这回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中的慌乱:“我刚才忘了问你,你后面好了没?”
张显宗慢慢拧紧眉,眼中安定下来,思绪却好像还没有回来:“什么?”
“我问过祥瑞,那事儿对男人后面伤害挺大的,你上过药没?”
张显宗定下心神,一字字回:“你记得啊。”
怎么听这口气,好像还觉得可惜呢?顾玄武老大不满意,指着自己后背调笑:“你都快抠死我了,好几条血道子,想忘也难啊。”
张显宗闷声不回话,顾玄武对着他脸上吹了几口烟,烟雾遮盖了张显宗的表情:“差点给老子夹断了,别说,我以后还想生儿子呢。”
半晌,张显宗扇开烟雾,盯着他问:“要是这么不痛快,你不提,我不提,当做没有这回事也就罢了,司令大人何必非来找不自在?”
顾玄武被噎了话,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大脑急速运转,好不容易从角落里翻出一条被他遗忘许久的事来:“不是你来亲老子的?”
这记回击显然没有用,张显宗一点点勾起嘴角:“那司令为什么对我做这种事,难不成是因为恨我吗?”
顾玄武脑中几乎是立刻就晃过了一个答案,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答案太过荒谬,于是一刻也不肯让这答案停留。
短暂的思考过后,顾玄武给出了自认为理想的说法:“我喝多了。”
张显宗哼笑:“酒后乱性,倒是个省事的好理由。”
顾玄武知道自己没有醉,他不敢说罢了。实际上他也不敢看张显宗的笑容,他说过这笑好看,后来就像自我催眠一样,这念头植入他脑中,以至于他每每对上张显宗的笑容都会越发动摇。
可他越是意识到自己不能看,就非想证明自己没问题,于是总眼也不眨地盯着张显宗的嘴角看。看得久了,顾大人好像真的战胜了自己,他拼命回想着上辈子死前的情景,就着张显宗阴着脸来杀他的片段,便不再觉得眼前的笑容好看,连思绪上的盲点也被补全了。
他现在还恨张显宗吗?他恨。所以他喜欢将这样的张显宗掌控在自己手下,使唤张显宗做各种各样的事羞辱他,以此获得胜利者的快感,而将一个取向正常的男人压在身下,逼迫他像女人一样呻龘吟哭泣,无疑是对男人自尊的一个巨大打击。可他是因此才上了张显宗吗?那个一闪而逝的答案:不是。他去抱他的时候,想的不是羞辱,他什么也没想,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和自己最讨厌的人,做了讨厌的事。
他现在才发现,他理该厌恶着这件事的。
一根烟到头,顾玄武随手扔地上踩灭了,板着脸说:“你说的对。你不提,我不提,这事权当过去了。”
张显宗盯着湮灭的火星,眼中几不可察地一颤。
顾大人走出张显宗房间的时候才猛地回过味来:他娘的,这小子上辈子不会就因为这个叛了我吧?走了两步继续想:这辈子不是重蹈覆辙了?难为顾大人还懂得用这样的成语,还好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安下心来:不能,要是这样,这小子心眼儿该有多小啊?
☆、第十五章
顾大人平日喜欢插科打诨,油腔滑调惯了,知道自己说过的很多话其实就像放屁,所以即使说过要把和张显宗的糊涂事忘了,也不妨碍他很快就悔得恨不得缝起自己当初那张嘴。
病中的张显宗很好地考验了一番顾大人的意志力——那虚弱模样在顾大人眼里就和引诱无疑;同时也让顾大人的良知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面——他说服自己不能乘人之危,一日日忍了下来。本以为等张显宗病好,恢复成那讨人厌的淡漠神情,就能让他心里的躁动安稳几分,没想到一个念头一旦兴起,就如脱缰野马一样眨眼就跑远了,任他如何追也停不住。
张显宗挂着一条胳膊天天在他眼前晃悠,原来不曾注意到的眼睛、鼻子、嘴巴,处处抓得顾大人心里痒痒。顾大人在审美上也是个男女通吃的人,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女人好看,男人也好看,像他第一次见到无心,他就觉得这爷们漂亮,真漂亮。唯独对于张显宗,顾大人从来没有过美丑的概念,估摸是张显宗的脸他从小看到大,看了二十来年,五官都能印在自个儿瞳仁里了,早就没了客观欣赏的心思。
可打从抱过张显宗,他好像突然被开了天眼,多了一只眼睛去打量张显宗了,就觉得这张脸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大小眼也好看,鼻尖痣也好看,反正摆张显宗脸上就是顺眼。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呸呸呸!顾大人急忙打了自己两巴掌:什么情人?什么西施?恶不恶心!
顾大人烦极了,一肚子糟心事卡在喉咙里,想找人大诉衷肠时才发现,这么多年他带着一帮兄弟打天下,也娶了好些红颜粉黛,身边却根本没有能说体己话的人。原本有个张显宗可以掏心窝子,现在就连张显宗也不行了,他倍感孤单,从来没有这样急切地盼着无心赶快出现。
他有那么多话想对无心说,每天掐着手指头算日子,距离无心出现明明差不了几天了,偏偏就这几天度日如年,于是时不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确认着鬼宅的近况——那头发精正是他和无心相识的契机。
宅子打张显宗搬出来就一直空着,顾大人叫了道士暂时把女煞封在井里,现在契机有了,他也备好了给无心做报酬的十条小金鱼,连无心将来会买下的宅子都早早叫人空了出来只等主人大驾光临,一切准备就绪,就剩无心来到文县,发现鬼宅里的邪祟,然后主动上门帮他除妖。
可没想到就在无心即将出现的前一天,顾大人再一次摆出心不在焉的模样,随口问那宅子里的厉鬼时,他的副官却告诉他:“再也伤不了人啦,被除得干干净净的。”
顾大人手里的酒一下子洒了大半,瞪大眼睛问:“除净了?怎么回事?”
副官开开心心道:“就是昨天晚上,参谋长请了法师驱鬼,我们亲眼看着那厉鬼魂飞魄散的,以后可就安生啦。”
顾大人一口火气直接窜到喉咙,呛得他直想把大半心血都咳出来,当即怒道:“他奶奶的张显宗,没我的命令他敢驱鬼?他敢找人来驱鬼?!”
副官一脸迷茫看着他,厉鬼自然是早驱早好,何况宅子在张显宗名下,按理说张显宗的家事是不需要跟司令大人汇报的。
顾大人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发火,烦躁地挠了挠头。头发精没了,无心还会来帮他除妖吗?文县繁华富庶人来人往,即使他能在城门守到无心,一个落魄和尚和一个乡下丫头,他能以什么理由接近他们,又该怎么解释这件事?顾大人火气越来越大,猛地把杯子摔个粉碎:“叫张显宗过来!”
“司令叫我?”顾大人一句话没说完,张显宗已经站在门口,望着他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副官识相退了出去,张显宗走到顾玄武桌前,微笑着问:“什么事惹司令发这么大火?”
你个狗曰的!顾玄武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才终于按下火气:“你怎么早不驱鬼晚不驱鬼,偏赶在昨天?啊?”
张显宗莫名其妙:“司令觉得该在哪天驱鬼?”
顾玄武顿觉自己有苦说不出,只能没好气地问:“你从哪找的法师啊?”
“一位云游道人,早年在青云观修炼过。司令想见他吗?”
妈的,上辈子怎么没这道人?顾玄武早不信张显宗的鬼话,这人他非见见不可。
人还在张显宗手底下招待着,没一会儿就传到了顾大人眼前。是一位胡子花白然精神矍铄的老者,道人是真道人,顾大人上辈子鬼怪接触多了,能感觉到眼前的老道本事不俗,总之比出尘子强多了,一问还真算得上出尘子的师叔。
老道说自从女煞现身害人,张参谋就一直希望得到他的帮助驱除厉鬼,可惜一路诸事耽搁,到昨天他才得以赶回文县了结此事。
不管是为了帮姨太太报仇,还是为了保家宅安宁,张显宗急于驱鬼的意愿都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顾大人没话说了,老道退到门口,他才想起来再问一句:“欸,那井里剩那个……”
老道停住:“井里什么?”
看来老道真不知道岳绮罗的存在,顾大人立刻闭嘴,双唇之间严丝合缝的,不再往外吐一个字。
老道活了七十来年,这点反应还是看在心里,于是张显宗送他出去时,他以为对方作为顾大人的心腹该是知道什么,就问:“顾司令说井里还有邪祟?”
张显宗淡淡道:“许是道长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