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这副情景吓住了,蔡居诚随后便再也捂不住,直接就喷到了地上。邱居新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血,而还有更多的正在被蔡居诚呕出来。
一口一口,在地上聚成一滩红色的水洼。
邱居新又去伸手想拉他起来,他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想些最简单的办法,比如帮他稍微擦擦嘴角,可能他就会好一点。
没想到蔡居诚一抬起头来便伸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衣摆,那双浸染满了自己鲜血的手如同地府伸上来索命的鬼爪,要将他的灵魂扯出躯壳,“邱居新…!”他声音嘶哑凄厉,如枭鸟夜啼,“邱居新……!!”
“我是活不成的了,”他说,“你若还念及我们半点情分…你给我个痛快吧!!”
然后他就真的倒了下去,拉着邱居新的的衣角,倒在了那滩血里。
邱居新望着他白色衣袍上的暗绣,上头一个血手印,深深地渗进了那些原本纯白的丝线里。
他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当场。
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在还未凝固的血上砸出一个个凹陷下去的坑洼。
第28章
蔡居诚蜷缩在干草里。
即便是干草,他们也不愿意多给几根,草茎干陈,扎人又有股霉味。大狱里夜晚冷得让人牙齿发颤,滴水似乎回响在四面八方,不知什么角落还夹杂着吱吱的鼠叫,蔡居诚甚至能听见那些灰毛畜生踩入那个木碗的声音。
那里头还有半碗水,蔡居诚想,要是他活不过今晚,那就便宜这些老鼠了。
哪里都很冷,但他自己的体温捂了这个墙角好些时候,靠着却还算暖和。
他不敢上那石床上去睡,刚早些时候他才被按在那里上了刑。他眼睛火辣辣的,像一直被人用千根针扎成的刷子刮擦着,稍等片刻就要掀下一层皮肉来,疼得他想要用手去抓,可那些人胡乱给他脸上裹了好几圈布带,告诉他若是抓了就不止要做个瞎子,脸都要烂个干净。
他们那个时候按着他的手,他身上不怎么干净,有股将死之人的味道。那些人都不愿意靠近些,只是隔着些距离告诉他,前头受过这个的多得很,有个人忍不住,挠过一次就停不下来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去看的时候,脸上的血肉被抓得到处都是,一眼望去白骨森森,才不知道多少时候就惹了苍蝇。
你愿意抓便抓,蔡居诚听出了那个狱卒的声音,在说话时吞吐出的气音沙哑如垂暮老人,抓烂了我们给你收尸,砍了脑袋扔到金顶上送给武当掌门,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大道无情的。
蔡居诚那时听到这些话露出了一个歪斜的笑来,他眼睛里疼得很,视野里一片红,好像还有什么暖的液体在往下一直流淌,滴到唇边,张开嘴时就能尝到那阵浓郁的腥气。
“金簪子,味道怎么样?”
他问那人。
他为自己的多嘴理所应当地又赚了一顿打,那些人打完他就扬长而去,把他像个破布袋子一样丢在了原地。
蔡居诚听得见他们锁死大门的声音,他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些光,大约是火光,从人群之间的缝隙里透出来。
从今以后更好,他们连进出这里都不必防着他了。
蔡居诚在血色的黑暗里坐着,各种细密的声响在他耳中交织,过了一会他用力睁大了眼睛,试着再去捕捉那些跃动的火光时,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或许是夜黑风大…蔡居诚攥紧了他那件皱巴巴的里衣,他手上的旧伤又抽动着疼了一下,火把灭了也不稀奇。
可他清楚得很,人说人死灯灭,这大狱里死了不知道多少冤魂怨灵,要是开了天眼,许是每天每刻都能看见这些盘亘在此处的魂灵。可火把由鲸油浸沁,防风防潮,从未灭过,若是没有它,狱卒都不敢下到这种地方来。
在这里头人命便这般下贱,连白白送了出去,都不能赚来一盏灯为他而灭。
火把从来没熄过,蔡居诚自己也清楚,是他的世界自此之后便要熄灭了。
从有颜色的变没颜色的,从鲜活的变死的,从燃着的变成一团灰烬,独自一人腐烂在这个角落,最后记得他的可能只有老鼠和潮虫,它们啃噬他的血肉,食尽他的骨髓,那些平日里他都不屑看一眼的小东西现如今拿捏着他的生死,这才是真正的众生皆同,万物平等。
他血脉里鼓动的脉搏静静地沉寂了下去,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徒劳地望着前头两三丈远的地方,万一火把重新亮起来,他还能看见的话,那便再好不过了。
可是火把没有亮起来,再也没有。
但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蔡居诚不敢相信那是他口中发出来的尖叫,他不再在那个牢房里了,他在一片更无垠,更广阔的黑暗里。这次的黑暗没有边界,更无需提尽头,他跌跌撞撞往前跑,有一束雪白的冷光追着他后头,他无需去看便知道是什么。
那是一颗头颅,他在开口的时候如同滚雷炸裂,鼓声隆隆,震得人脏器都要跳出来一般。
“师兄!”
那颗头颅一不留神便滚到了他前面。
“师兄为何如此!师兄为何这般!”
那颗头颅流出血泪,嘴里叫喊着缠着他,蔡居诚倒退着想要远离,他没法回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他不过是头脑一热,气血翻涌,不计后果的蠢事谁都做过,他不过就做了一次,一次而已。
他怎么会害了这么多条性命,这些照顾着他,拼死保他的性命,前山弟子们,那些金顶上滚落的脑袋们,他床底下的那只变成焦尸的猫,他夺了别人生的希望,自己却还恬不知耻活在这世间。
他是个瘟神,所到之处都是危难瘟疫,环绕着他的人都性命攸关,他苟延残喘在这个地方,连累着所有人都要战战兢兢,别人一批批为他送命,他自己还好好的喘着气。
突然间有人扯住了他的手,他的视野也亮了起来。
“这一遭每个人都要走的,”那群人说,“你别动,我们做的多了,免得你再受次罪。”
蔡居诚突然想了起来这是要做什么,他惊恐地往后退,那些人却像压境的乌云,附骨的蛆虫一般,不紧不慢但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你这副模样给谁看,”他们桀桀的笑声和轻蔑的哼声交织而来,像带着刺的捕鸟网一样把穷途末路的鹤卷在正中,任凭他挣扎得血染白羽,奄奄一息,“还指望有人来救你?”
他记得他没经过这一遭的,典狱长巡视,他保住了自己手脚的指甲,只被扎了一回,在白玉般的指甲下头凝成了紫红的血雾,过了两个多月才消失。
可是在这里那种疼痛还是这么真实,他们按住他的手,将竹签子插进指甲之间,这东西终究不过签子结实,只是轻轻一掀,一片指甲便翻落下去。
十指连心,那签子嵌进去的时候似乎在用钝剑削开他的心脏,再一片片送去烫熟。这种钻心之痛差点让他昏厥过去,那些人不知道从哪拿了脏水来便泼他一脸,直言若是昏过去了这还有什么意思,还找得到什么乐子。
他可能在惨叫,但身边的人似乎没一个听见,他们仍在说笑,谈论着阁里漂亮的姑娘,楼上清冽的美酒,带着单纯的,不经意见流露出来的残忍,提醒着他这些以后他再也看不见的景致。
这活计他们确实是做熟了,手上的动作一点不慢,言语间他便少了六七片指甲。等到只剩下两片的时候他已经冷汗连连,失了挣扎的力道。
他不愿流泪,但泪水在疼痛的刺激下忍不住便落了下来,他眼前发白,混混沌沌,等新的一片被掀落的时候也只是低声抽了一口气。
太疼了,怎么能这么疼。
有人不满他的反应,用力按了一下他失了保护的指尖上那些丑陋的肉色,他弹动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到处都是血,他们拉着他的腿,诱骗他乖乖听话,“你别乱踢,”那些人说,“剥完了我们便走,让你一个人呆着。”
他想让那些人走,他只想蜷起来休息一会,若是能睡得着便更好,但愿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副永远能吵醒他的破锣。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脚去,那些人按住他,肆无忌惮地把竹签刺进去,就着那些鲜血撕下来他的尊严和骄傲。
然后很快他就没有指甲了,的确很快,那些人扬长而去,离这里远远的,把他留在此处,让他慢慢地坏掉。
他觉得全身上下都疼得麻木了,他继续回到那个角落,到处都是血的气味,又腥又臭,他把鼻子掩在衣料里,想要躲开这阵味道。
这件衣服是逃亡路上买的,白的布料,银的滚边,上头还有些暗秀的纹路,素净得很。
像少年游时那件被杏花落了满身的衣袍,只要穿上身,便好似临风玉树,无瑕白璧,纤尘不染,不知愁苦。
他还是喜欢这件衣服的,而他现在也害了这件衣服,若是没有被他买了去,又怎么会这般落在泥里,脏成这个模样。
他倒在地上,有一双手穿过铜墙铁壁般的木栅栏,抚了抚他的发顶。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蔡居诚觉得他好像终于抓住了那只能救他上去,拉他出无边苦海的手,“小哑巴…”他膝行着拼命靠近那只手,“你…你怎么来的。”
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脸,这种感觉却如此熟悉,但脸上却笼着迷雾重重,连带着半个身体都看不分明,只剩下那一双手,干净,修长,捧着他的脸颊的时候带着些无言的安慰。
“你…”
他不知道小哑巴看见他这副模样会做什么感想,小哑巴真是把他当作心间朱砂痣那般疼宠着的,看见他磕了点淤青都要帮他轻轻揉个半天,更不必说他现在这个模样。
破破烂烂,残败不堪。
“我没事,”于是他没有用没了指甲的手去碰他,那些肉鲜红扭曲,还一丝丝往外头渗血,小哑巴怎么能看见他这个模样,“你过来,把这个打开,拉我一下…”
“师兄。”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那恼人的迷雾散去,底下的五官清晰而棱角锋利,即便是看一眼都要割坏他的眼睛。
那是邱居新的脸。
蔡居诚好像吞下了燃烧的炭火,从口腔到喉咙全部都痛得如同起了一串水泡,“你…”他疼得厉害了,咬字都不清楚,“你滚开…!”
他想收回手去,邱居新反而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那双手。
蔡居诚想要甩开,那双手却握得越发紧,手指被压得发疼,却也暖得发烫。
“蔡居诚。”
他说。
“自作孽,不可活。”
他松开手,蔡居诚觉得他手里被塞了什么。
滚烫的,炙手的,在他颤抖的双手中灼烧的他的皮肉的,甩不掉也放不下的。
那是真正的一块炭火。
蔡居诚尝出了嘴里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