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扳动暗门开关,在门开了些许的时候踢了颗石子卡上缝隙。
蔡居诚在床帐里似乎被声响弄得翻了个身,他望了那个身影一眼,掐算着到底还能再见这人几次。
他走的时候见一次,他下山时帮帮他再见一次,他安顿下来时再见一次,一个月后去看一眼,明年除夕再去望他一眼。
说来说去,这辈子只不过剩下五眼罢了。
福生无量天尊,他转身离去,与其庸人自扰,不如让大道定夺。
于是他开着门,坐在出口暗处,等着蔡居诚掐死他心里的一线生机。
他等了半个时辰,便反悔了。
坚定决心要想成千上万的道理缘由,放弃这份坚定却只要一个便好。蔡居诚身子还没好全,邱居新想,若是就这般放了他,他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他费了这么些心思肌力保住的这条命,其余的不讲,绝不让他再出事确是绝对的。
他顺着那条路走了回去,满心以为蔡居诚可能还没睡醒,却一眼便看见蔡居诚抱着膝盖坐在门外,一边往嘴里呵气一边揉揉脸颊。
绝不能放他走。
邱居新如今才知道什么是魔障,从前的那些都是小打小闹中的小打小闹,这种强烈的,几乎要从中间将他劈开两半的感情和从前全然不同,他感到的再不是痛楚,而是焚身的烈火。那火甚至没给他越烧越旺的时候,只是一点火星,便一下子冲日燎原,焚天炙地,烧坏了他的整个头脑。
他唾弃自己半个时辰前的愚钝,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整个云梦汤池的水,他怎么能放手,他怎么敢放手,只要师兄在此等着他一日,他便是要踏遍刀山火海,死无葬身之地都不能放手。
蔡居诚没有发觉自己已经伸出手向这个幻象讨要怀抱,邱居新便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没有问。
第27章
蔡居诚觉得小哑巴更粘人了。
前些时候可能还因为他说要走闹了别扭,现如今大约是想通了些,虽也还是不愿他走,可是开始更迂回婉转地留人。
百依百顺,千依千顺,两个人在小室里胡乱快活了一阵,蔡居诚无意之间提了句想再出去吹吹风,他也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蔡居诚站着任由小哑巴给他披上衣袍,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等等,”他好容易才找出里头有什么奇怪之处,立马一甩袖子就把人隔开了,“你不会因为我让你弄了才让我出去的吧?”
小哑巴赶忙凑上来对他侧脸狗崽子一样乱亲,誓死表明自己并无此意。
蔡居诚被他这般讨好亲得笑了,“好像我欺负你一样,”他去挠挠小师弟的脸颊,小师弟便顺着竿子爬上来蹭他手,“你怎么这般好。”
“那不走”
他的小师弟这样写。
“你别败我兴致,”蔡居诚把手抽回来,作势要恼他,“不是说好不提的吗?”
小哑巴上前一步抱着他,贴着他的脸点头,这个怀抱让他暖哄哄的,连心都软了下来,“我们出去转转,”蔡居诚也回手像安慰小孩子般拍拍他的后背,“今日不和你说这个。”
小哑巴自然也是愿意的,那条出去的长路若是真的让他一个人走他可能都要冻死在半截,不过小哑巴现如今牵着他的手,带他走的时候,又觉得其实还不算冷,顶多有些微凉罢了。
“你怎么这么热,”蔡居诚不安稳地用手挤了挤小哑巴的指头,“是属火的?”
小哑巴还真停了下来给他写了,“不”“水”两个字。
蔡居诚觉得他这个认真的模样当真有趣,刚刚想就这个开个玩笑,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大好的东西,一哆嗦赶紧忘了个干净。
他们两个携着手出了暗道,离了殿门,这才过了多少日子,外头便一片莺语婉婉,花开若霞的模样。蔡居诚看不见,但那阵香气可是真的骗不了别人,他稍微吸口气,便被混杂着泥土气息的这阵味道熏得脑子都晕了。
“以前要是日日在外头练剑,倒也不觉得这么快,”蔡居诚让小哑巴拉了他的手去摸那些柔柔的花瓣,“现如今才知道,花过这么几日便能开成这个模样。”
小哑巴没有和他写字,只是摸了摸他的脸。
“你日日和我在一起,这花也没怎么看吧,”蔡居诚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好似整个春日胜景都是为他而开一般,一下抓来他的手也放在同一朵花上,那花被他摧残得都有些垂头丧气,“你也碰碰。”
他们两个的指尖离得极近,小哑巴装腔作势地碰了几下,便顺着那柔软的指尖牵了他的手,像抚摸一朵迎着明媚阳光而开的淡粉花儿一般,轻轻地摸了两下。
“这是谁教你的…”
蔡居诚自认自己没教过这般登徒子才会做的事情,他怎么着都觉得自己好像被占了便宜,可是便宜早就被占了个干净 ,牵个手也不算什么,这般想着他便随人去了。
牵就牵罢,蔡居诚想,什么姿势没玩过,还欠摸摸手这一点儿吗。
他们两个站在这日头下,不知道别人看他是什么模样,自己倒是挺自得其乐,蔡居诚被晒得暖暖的,更是懒得走开,就拖着小哑巴在这站一会作罢。
不过突然他觉得小哑巴猛然扯他袖子,“怎么了?”他偏头望向那个方向,“怎么回事?”
“你们看起来挺眼熟啊?”
蔡居诚马上僵在了当场。
他已经有许久没听过别人的声音,可那人身上佩刀的声响他确是绝不陌生,他当时被押送上山,这一连串声音在他脑子里都能回荡成丧歌。他们是朝廷的眼睛,上头的喉舌,怎么现如今武当还有他们在?
他的过去突如其来就在这个阳春里反扑,他以为自己已经云淡风轻,可听见声音却就僵住了脚步。
“你…”那人往前了几步,蔡居诚强忍着退后的欲望,后头小哑巴在袖子的遮掩下牵住了他的手,“我见过你?”
“应当没有罢,”蔡居诚放轻语气,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来,“我一直在后山这边打扫大殿,从未见过贵客。”
他觉得面前有一阵风扫过,小哑巴在他汗湿的手心里写了个三。
蔡居诚稍微偏偏头去避过那阵风,然后才看回那人发声的方向,“贵客这是…”
“是多少?”
那人问。
“三。”
那人又沉吟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嘿,”他突然不知道做了个什么动作,蔡居诚便如惊弓之鸟一样抖了一下,“你是谁,你怎么不说话?”
“他是个小哑巴。”
蔡居诚说。
“不是吧…”
那人似乎在思索,蔡居诚第一次觉得眼盲是这般麻烦的事,他现在陷进黑暗里,根本猜不透对面那人脑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能从语气里的细微动静去揣测那人心中所思所想。
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我好像也见过你,在金殿那次…”
那人在唇间舌上酝酿着一个名字,片刻后终于显现到了他的脑子里,“武当居字辈三师兄,竟然是个哑巴?”
邱居新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温度退却有多快,他本来就握着蔡居诚的手,那双原本被他烘得暖热的手,在刚才那句话出来之后的一瞬间便凉了下来。
他慌忙地去望,蔡居诚面色稍微有些发白,神色仍旧如常日一般,可豆大的汗珠已经在片刻中就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我的意思是,他不喜欢说话,”蔡居诚甚至还露出了个笑来,“是吧?”
蔡居诚转头偏向他,邱居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心脏跳得如同撞墙,也不清楚蔡居诚现在是个什么意思,只好默默地“嗯”了一声。
他觉得蔡居诚的手更冷了些,仿佛他身体上所有的生机活力,都一下子融进了春日里,只留给他牵着一套死了的壳子。
“这样,”那人说,“那你们…”
“贵客为何来此?”
郑居和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你们两个不是要去打扫吗,”他迎着那人的目光脸上带笑,顺便向后头的邱居新打眼色,“课业繁重,处处都要我打点,贵客见笑了。”
“没事,不过随便转转,”那人转过身去,蔡居诚也在同时转向了相反的方向,“没想到见着了你的师弟。”
“居新不善言辞,”郑居和望向邱居新,微笑着用大拇指在自己的喉咙上隐秘地划了一下,“贵客随我去前面吧。”
邱居新微微点头,然后便去追上了蔡居诚的步伐。
蔡居诚毕竟还是眼盲,一路上走得极慢,邱居新在他后头不知所措,心如一团乱麻,蒙蒙糟糟,什么头绪全丢到了几千里外,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蔡居诚便这样摸着走到了殿内,摸着吃力地抬开活板门,摸着下了暗道。邱居新亦步亦趋,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眼看着他便摸到了暗室门口,摸着开了门,自己孤身便走了进去。
邱居新抢先两步,也进了那扇门。
“我问你,”蔡居诚听见他的声音停在了身后,轻声说道,“你是不是邱居新?”
他从前从来没有问过,可他现在问了。
“我是。”
邱居新说。
他眼看着蔡居诚膝盖往前一跪便倒在了地上,他抢先一步要去扶,却一眼便看见蔡居诚双手捂着嘴巴,那鲜艳的,刺眼的红色还是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翻腾出来,就像要耗尽这副身体里所有的鲜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