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温林一个人缩在薄毯里,瑟瑟发抖,夜凉如水,只有他一个人的体温。正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温林惊醒,透过窗子的薄纱,看见外面隐隐有火光肆虐,人声嘈杂。他正想找守卫问问,突然门就被踢开了。
秦九冲进来,一剑将他脚上的绳子砍断,一把抓了他就往外冲,“走!”
“发生什么事了?”温林看着外面火光冲天,有些无措。
秦九没有回应他,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外拖。
正走着,一个下属匆匆忙忙跑过来,扑通一声就朝秦九跪下来,灰头土脸,边说边哭:“九哥,大哥被抓了!这火根本不是偶然的,就是温如玉差人放的!”他的哭喊声,映着身后的火光,注定了这是个无眠之夜。
温林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不敢相信温如玉竟然采取这么激烈的方式,难道他就不管他亲生儿子的性命了吗?一时间,他彷徨无措,浑身如坠冰窖。
秦九目欲眦裂,咬牙切齿,忍不住狠狠地扇了温林一掌,温林一个踉跄,惨白的脸上鲜红的五指印:“要是我大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拿你陪葬!”
温林从未见过他这么凶狠的样子,往昔儒雅的书生样都变为了凶狠的戾气。他被粗鲁的抓上马,一路奔到了寨子外,沿途路过的均是惨叫声。
温林完全懵了,他的脑子完全不能思考,他觉得自己就像溺水的人,就快无法呼吸了,却找不到一根浮木可以依靠。
整个寨子都被围了起来,几百个人严正以待,队伍最前面,温如玉端坐于马上,一言不发,目光复杂,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陶正德手握利剑,横在鬼刀颈上,默然立于一旁。
秦九带着残兵,好不容易奔出了寨,迎面就撞上了温如玉一方,四面楚歌。
两方对阵,秦九手里拽着温林,温如玉那方抓着鬼刀,战斗一触即发。
温如玉看到温林脸上的五指印,眸色暗沉,面上岿然不动,袖子里的手却握紧了拳。
秦九将温林拽下马来,剑抵着他的脖子。大声向温如玉喝道:“你放了我大哥,我就放了你儿子!”
此时温林狼狈不堪,鬓发散乱,衣襟脏破。他紧紧抿着唇,看着眼前的亲生父亲,眼睛酸涩。身体的疼痛,远远及不上他心里的委屈。
“阿九,别傻了。就算温如玉能放了我们,瑞王能放了我们吗?”鬼刀虽然身上各处是伤,又受制于人,但看的比谁都透彻。他嗤笑了一声,凉薄的望了一眼温如玉:“呵,谁能想到,你温如玉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温如玉看都没看他,一双眼牢牢地盯着架在温林颈上的那把刀。沉声道:“我温如玉向来一言九鼎,只要你们放了温林,我定护你们周全。”
秦九急道:“那让我大哥先过来。”
“不行。”
“你们那么多人,还怕我们反悔不成。”
“不行。”温如玉坚定的不容置喙。
后面火势弥漫,很快便要绵延到寨外了。
“那一起交换!”秦九不得不妥协。
温如玉点头朝陶正德示意,眼睛却仍紧紧地看着温林。此时温林低着头,散落的鬓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双方同时上前,交换人质。
就快到达中间地带了,“嗖”!一只利箭直插鬼刀喉咙,鲜血四溅,喷了不远处的温林满头满脸。
就在那一瞬间,温林迅速挣开缚住双手的绳子,趁着秦九愣神的一刹那,推开了他,疯了一般地往前跑。他早就让纪凡帮他咬开了绳子,就是为了这不时之需。
“快救人!”温如玉失了镇静,心急如焚地喊道。
同时,秦九已经挥着剑杀过来了。“杀”!鬼刀已死,他也不顾一切了。
温林以为他是可以成功逃出生天的,可还是差了那么一步。陶正德就快接到他的时候,他的左腰被人狠狠的踢了一脚,瘦弱的身躯就这么侧飞了出去。
他跌落在地,浑身剧痛,眼前一片黑暗,眩晕阵阵袭来,喉头有血腥味不断涌上来。他强咽下,凭着求生的本能往前爬。
“不要再往前爬了!”一片嘈杂中,他听见温如玉的声音,带着惊恐。
他现在已经致盲了,完全看不清楚前面是什么。闻言还是顺从地想努力站起,往旁边躲。就在这时,他感到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刀砍在背上带来的冲力,让还没站稳的他往前一扑。
“阿林——”!绝望的声音。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整个天空像一块黑幕,唯有地面上的大火,无所顾忌地肆虐。
第8章 童年记事(八)
温林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醒不过来。
漫天飞舞着红枫,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铃儿叮当响,他看见前方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一根碧簪挽着一头的青丝,白衣袅袅。
娘亲,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他的娘亲,他只在画像上见过的娘亲。
“娘亲!”他急匆匆地去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娘亲等等我!”突然,他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泪水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他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泣不成声:“娘亲,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他哭的好伤心好伤心,感觉整个世界的孤独和无助全部背负在了他一人身上。整个世界都被泪水模糊了。
有一双手将他扶起,铿锵有力,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了纪伏天。心里的委屈决了堤,他一把抱住纪伏天的腰,紧紧的不肯撒手。“纪叔叔,纪叔叔!”他将他当作救他出苦海的浮木。
纪伏天抚了抚他的头,轻声说道:“阿林,等来年腊梅开了我就回来。”
与此同时,纪伏天的身体却满满消融,变成了飞灰。“不要不要不要!”温林拼命摇着头,绝望地快崩溃了,但还是阻止不了纪伏天灰飞烟灭。
温林望着空空荡荡的双手,哭不出声,眼泪却像决了堤的流水。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头,看到了小小的纪凡。
“小凡!”他蹲下身,紧紧抱住纪凡。“哥哥。”耳边是纪凡糯糯的声音,鼻尖是纪凡身上淡淡的奶香。他安下心来。
“哥哥,你为什么要抛弃我”。纪凡委屈地说道。
“我没有,我在这呢。”温林抓着他的手示意。
可纪凡好似没看见他似得,一直在重复“哥哥,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哥哥,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声音越来越大。
大如洪钟的声音几乎刺穿温林的耳膜,他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的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一瞬间,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放下手,茫然四顾,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周围是一片火海,鬼刀、秦九、陶叔、纪凡、纪伏天还有无数的不相识的人,在火海中挣扎,大火渐渐地将他们一个一个的吞食。
但是,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气息,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出静默的戏。他知道这是假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如火烤似的心疼。
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向后倒去,感觉自己坠入了悬崖,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上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淡漠地看着他下坠。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的淡漠。那是他的父亲,他挚爱又尊敬的父亲。
他伸出手去,希望温如玉能拉他一把,“爹爹,救我”!他哀求道。
可温如玉什么也没做,他就这么冷眼看着他,坠入万丈深渊。
心如死灰。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着五官,窒息的痛苦,寒冷的彻骨。就这样吧,让自己沉入黑暗。
温林的意识猛地清醒,他感觉自己浑身各处剧痛无比,眼皮似有千斤重,好像被人钉在板上,怎么也动不了。他听见有人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来,但他睁不开眼睛,好似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一般。
“都半个月了还没醒,不会死了吧。”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戏谑道。
“你见过还在呼吸的死人吗?”另一个清冷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
那人似是有些不服,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温林听不太清,突然,身下颠了一下,他意识一沉,又昏过去了。
刀剑加身,坠落悬崖。身体悬空的一刹那,恐惧占据了整个心房。
温林猛地惊醒,全身僵硬,心有余悸,刚好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啊!”小孩蹭的后退,被吓到了。他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蹬蹬瞪跑出去,边跑边喊:“大哥哥醒了,快去找父王。”
偌大的宫殿除了温林,空无一人,温林这才从噩梦中缓过神来,他感觉自己身上全是冷汗。脖子、手、脚都被夹板绑着,完全动不了,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痛。他闭了闭眼睛,回忆纷沓而来。
殿口喧闹起来,只见一威武男子领着一帮人进来,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喜上眉梢:“好崽子,又是坠崖又是溺水的,竟然没死,大有后福啊哈哈。”
听声音,温林知道他是昏迷时救他的那个人。
御医们上前替他检查身体。刚刚跟他大眼对小眼的那个孩子趴在他的床头,好奇的看着他。
雄伟的宫殿,父王,锦衣华服的孩子,御医,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在哪了。
当今世上,除了陈国,还有一个西凉国,两国对立,分庭抗礼。历史记载,陈高宗时期,因喜爱二皇子,想要废除嫡长子继承制,但最终没有成功,无奈之下只好将二儿子封到西凉这个军事重地,希望在身后能保二儿子平安一世。后陈高宗嫡长子继位,史称“显宗”,显宗嫉妒二弟,自命不凡,不顾反对,毅然想收回兵权,除掉西凉王。西凉王挥兵北上,打的显宗节节败退,因感怀父亲恩情,以沧江为界,与显宗划江而治,更姓为母姓“楚”,西凉一国由此建立,之后近百年,两国对峙。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迟早有一天,平衡会打破,硝烟会燃起,国家会再度统一。
温林想起唐宋跟自己说的这些,知道自己是在西凉皇宫。那个救了自己的人,想必就是西凉王楚怀泯。
楚怀泯待他很是不错,御医实时待命,渐渐的,温林的身体好了起来。期间,楚怀泯有问过他的身份来历,但他均装作失忆,一问三不知。御医解释,从高处坠落,确实是可能导致失忆,因此楚怀泯也没有特别追究。
在身体康复的这段时间,温林还认识了西凉的国师司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温林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一席青丝随意散着,额间缀着蓝色玉石,称的脸庞熠熠生辉。他知道他是那个清冷声音的主人。据说当初他被水流冲到下游岸边,刚好遇到在陈国游历的楚怀泯和司冉,楚怀泯并不想多事,是司冉一力坚持,为此,温林对他很是感恩。
楚怀泯和司冉由于公务繁忙,不常来看他,倒是楚怀泯的独子天天粘着他。温林后来才知道,那个锦衣华服的孩子便是西凉国的太子楚泽希。四五岁的模样,一看到他,温林就会想起纪凡。
他怨恨温如玉不管他的生死,连带着也有些嫉妒纪凡,他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却总在看到楚泽希的时候,耳边就响起纪凡糯糯地叫着“哥哥”。
午夜梦回,前尘旧事恍如昨日,但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第9章 故梦寻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