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觞。”楚泽希突然轻轻喊道,这是自那天后,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楚凌觞正将一块雕着飞龙的玉佩系在他的腰间,他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楚泽希没有再说话,楚凌觞一抬头,就看见了他还来不及收回的温柔眼神。昔日少年,不知不觉已长成了俊挺的男人,曾几何时跟在他身后的小太子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他取过早已备好的金玉喜冠,踮起脚轻轻地为青年天子戴好。楚泽希闭上眼,鼻间是他身上隐隐的梅花的冷香,混着微苦的药味,是他一如既往最爱的味道。突然,那些往日难言的情愫,压抑的情感,求而不得的苦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决堤了。他猛地抱住了楚凌觞,像是要揉进骨血里,越抱越紧。
楚凌觞轻轻的将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的拍着。他明白,但他无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侍从轻声的提醒,楚泽希才放开他。他看着他,微红着眼眶,眼里藏着如海般的深情,突然他往前一凑,吻在了他的嘴角,蜻蜓点水般的,带着不容亵渎的膜拜,根本没给楚凌觞拒绝的时间,便已经结束了。
看着楚凌觞微楞的模样,他终是笑开了,仿佛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孩子,只是眼眶更红了,明明笑着却让人感觉泫然欲泣。他道:“凌觞哥哥,陪我一起走出去吧。”
楚凌觞知道他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也明白他终于放弃了。
“好。”他微笑着道,心里却有着沉重的负疚,如果不是当初他的纵容,也不至于伤他如此。
他陪着楚泽希一步一步走出大殿,接受群臣恭贺,万民敬仰,一如当初他登基时那般,陪在他身边,看他君临天下。
所幸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曲折后,他们还能回到最初的原点,纵然遍体鳞伤。
西凉的臣子们都发现,自王上大婚后,与国师的关系又恢复了原来的亲密。由于陈国近来异动频繁,楚凌觞和楚泽希又搬到了一起处理政务,不知是否是因为二人心中终于放下了芥蒂,亦或是深深的藏了起来,总之,无论是在相处还是在处理政务上,都比往昔要更为默契。
由于林风跟着纪凡去了蛮荒,楚凌觞身边无人护卫,楚泽希将魏喜给了他,保护他的安全以及料理相应事务。虽然楚凌觞知道魏喜曾经刺杀过纪凡,但如今与楚泽希心结已解,他向来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因此也无异议。
暗军已招募完毕,是由他和楚泽希亲自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的,经过秘密训练,派往了陈国各个角落,这些人将在烽火燃起时,成为西凉最秘密的武器。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除了纪凡。楚凌觞曾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去蛮荒打探纪凡的消息,均无功而返,他们甚至都没能进入蛮荒便被恶劣的环境和毒气逼了回来。地狱之地,神佛亦无用。后来,楚凌觞再也没派人去过了,他所能做的,就是保重自己,等纪凡归来。
他时常做噩梦,梦见纪凡满身血污的倒在地上,而他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着,连抱抱他都做不到。每当这时候,他都会从梦中惊醒,满面冰冷的泪痕,然后就再也睡不着,枯坐到天明。
他,是真的很想他。
纪凡离开的第二年春天,西凉皇贵妃有喜,楚泽希初为人父,喜不自禁,楚凌觞也很为他高兴。可那年冬天,这个孩子没了。那一年的冬天很冷,楚凌觞陪着楚泽希,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坐了一夜,楚泽希靠在他的肩上,下巴有青色的胡茬,眼里都是血丝,却什么都没说。楚凌觞抱着他,却有些想流泪。这之后,楚泽希废除了贵妃和答应,后宫之中独宠一人。举朝哗然,楚凌觞却知道,他是厌倦了后宫纷争。
那年冬天的西凉,朝中朝外都不安定。西凉北边,罕见的大雪封城,楚凌觞亲赴北境主持救灾事宜,合举国之力,终于将损失降到了最低。北境是西凉最重要的军事重地,一点点都不容有失。
终于熬到了春天,冬日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些,楚凌觞又病倒了,数月的奔波操劳,终于还是将他压垮了。司冉亲自秘密下山,为他诊治,方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楚凌觞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年幼的楚无忧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司冉、楚泽希都红了眼眶,连楚怀泯都忍不住微红着眼睛恨恨骂了声:“臭小子,终于醒了!”
楚凌觞虚弱的笑了笑,他没有告诉他们的是,他梦见纪凡长眠在了蛮荒,他想随他去,所以他不想醒。
两年了,纪凡和林风,音讯全无。楚凌觞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在他恢复的那段时间,楚怀泯亲自接过了他的政务,司冉也以医师的身份秘密住在国师府,为他调理身体。
一日,楚无忧在房内读书,楚凌觞在院内休息,司冉小心翼翼提起了纪凡,楚凌觞瞬间就泪盈于眶,却仍微笑着说道:“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司冉握了握他的手,道:“你生病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纪凡的名字。”
楚凌觞低下头,笑了笑,轻轻叹息,他是真的很想他啊。
天边浮云悠悠的飘荡着,池塘荷花又盛开了,满池的红荷碧叶,初夏的风卷着微红的桃花花瓣,落入池塘,掀起涟漪几许,波纹荡去,又只剩无痕。
第64章 归思为安(九)
楚凌觞这一病,就病了三个月。等楚怀泯和司冉带着楚无忧回了无名山,已经是炎炎仲夏了。陈国边境隐隐已有挑衅之势,楚凌觞和楚泽希仔细部署,从四年前就开始系统训练的铁甲军被陆续派往各道防线。
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多事之秋,又一个噩耗传来。
温如玉病危。
楚凌觞带着魏喜,紧急奔往陈国。在两国局势如此紧张之际,楚泽希担心他,执意要与他一同前往,却被楚凌觞拦住了,无奈,只好派了暗卫暗中保护。
温如玉自辞官后,一直隐居在江南的一个小村落,在陈国腹地。等楚凌觞带着医官,易容乔装赶到的时候,温如玉已经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
本应是丰收的季节,房前的菜圃却一片荒芜,楚凌觞当初留了两个侍从服侍,当下一个在廊下煎药,一个正端着脸盆走出房间,楚凌觞只看了一眼,心就凉了一半,搭在盆旁边的巾帕上都是血。
他突然有些站不住,一个踉跄,魏喜急忙扶住他。两个侍从看见他,忙不迭的要来请安,他挥了挥手,急切的推门而入。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本来在角落的小黄狗一见他便扑了上来,咬着他的裤脚,拼命的将他往床边拉,嘴里呜呜咽咽的叫着。
床边的药师和药童见到他,自觉地让了开来,温如玉形容枯槁的模样映入眼帘。楚凌觞心中一痛,眼泪就滚了下来。
随他而来的医官急忙上前为温如玉诊脉,楚凌觞殷切的望着他,期望他能够给他点希望。医官不敢看他的眼睛,跪倒在地沉痛道:“下官无能。”
心里紧绷的弦噔的一下断了,他扑到床前,紧紧握住温如玉垂在床边无力的手,泣不成声,低声唤道:“爹爹,阿林来了,爹爹。”
温如玉的手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一向清明的眼不知何时也变的有些浑浊了,一头白发映着苍白的脸,已是油尽灯枯之像。
魏喜将旁人都带了出去,连同带走了看见主人醒来,欢喜的直摇尾巴的小黄狗。
房门被带上,混着浓重药味的房里只剩下了温如玉和楚凌觞。温如玉睁开眼后,缓了一会,听见耳边楚凌觞不停的呼唤,方慢慢的转动视线,看向楚凌觞,认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轻轻道:“阿林?”
楚凌觞此时心中都是悔恨,人生最后悔的事情之一,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哭着唤道:“爹爹,阿林在。”
温如玉艰难的抬起手,想去摸他的脸,楚凌觞连忙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温如玉轻轻将他的泪水拭去,道:“别哭,生老病死,人之常事。扶我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但楚凌觞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
他将温如玉扶了起来,在他身后垫了厚厚的靠垫。温如玉拉着他的手,仔细的端详他,好似要将他的模样牢牢的记在心里,良久,他方问道:“吾儿,你还恨父亲吗?”
楚凌觞听到“吾儿”两个字,本有些收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汹涌而出,从小到大,他从未听过温如玉这么喊他,他的父亲一向是矜持而内敛。他连连摇头,眼泪止不住的落。
温如玉柔声道:“别哭了。为父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除了你纪叔叔,你娘亲,就是你了。从小到大,我都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现在我要去了,你还哭成这样,是要为父心里不安吗?”
楚凌觞胡乱将脸上的眼泪抹去,哽咽道:“阿林不哭,阿林会一直陪着爹爹。”
温如玉虚弱的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缓缓道:“为父有三件事要嘱咐你。第一件事,我死后将我火化,我的骨灰一分为二,一份在江南与你母亲合葬,一份与你纪叔叔的骨灰合葬于苍山脚下。怎么又哭了,乖,不哭了。”
楚凌觞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低着头,强忍泪水。
温如玉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继续道:“第二件事,要好好照顾自己。政务重要,身体更重要,为父不想那么快在那边见到你。”
“好。”楚凌觞哽咽地点头道。
“至于第三件事”,温如玉慈爱的看着他,微笑道:“不要错过自己的幸福。”
“爹爹?”
“你和小凡的事,为父知道。还记得那年抓阄吗?小凡什么东西都没拿,唯独抓到了你。当时我让你要珍惜,是要你珍惜这份兄弟情义,不过,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们在一起了,我也很高兴,他是个好孩子,会让你幸福的。”
“爹爹……”楚凌觞想到纪凡如今身在蛮荒,生死不知,不知该如何说。
温如玉看出了他的想法:“阿林,你要相信他,你还在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楚凌觞握紧了他的手,不知是在安慰温如玉还是安慰自己:“嗯,我一直都相信他。”
“好了,我也该去见你纪叔叔和你娘亲了。过来,让爹爹抱抱你。”
楚凌觞倾身,抱住了他,埋在他的怀里,泪水一滴滴落下,在干净的衣服上氤氲出一个又一个泪渍。温如玉轻柔的抚着他的发。
“爹爹。”
“嗯?”
“娘亲很爱你,纪叔叔也很爱你。”
温如玉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啊。”他喟叹道,陷入了回忆。
那年苍山脚下,他上京赶考,英姿飒爽的少年救他于盗贼抢掠,玩世不恭的一笑:“书生,你该怎么报答我?”从此,便是一生的深情,一生的错过。
那年寂寥寒冷的深秋,刚生产完的女子握着他的手,似是解脱地对他说:“相公,琳琅不能再陪你了。纪公子,他是个好人。”她清丽的脸庞微笑着,眼角却滑下泪来。他这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从此,便是一生的怀念,一生的负疚。
抚着发的手渐渐缓了下来,直至再也不动。楚凌觞无声地哭泣着,他不敢抬头,泪水浸湿了衣服,门外小黄狗似乎是感应到什么,呜呜咽咽地哀鸣着。
秋季的天,凉爽澄净,傍晚时分的火烧云,肆虐了半个天空。不远处的农家,炊烟袅袅,平静祥和。贯穿整个小村落的溪流,波光粼粼,时不时见鱼儿跳跃。
在这样一个平凡美丽的日子里,陈国最惊才绝艳的才子,开启陈国政治革新时代的功臣,一代名士,温氏如玉,与世长辞。
第65章 归思为安(十)
楚泽希得知噩耗后,虽不能亲往祭奠,但揽了所有的政务,让楚凌觞得以安心守完头七。楚凌觞披麻戴孝在灵前跪了七天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将温如玉火化了,他亲手收了父亲的骨灰,装在了两个小白瓷瓶里,牢牢的护在怀中。
离开的那天,小黄狗冲着他怀里的小白瓷瓶嚎叫不止,扯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他蹲下轻轻摸了摸小黄狗的脑袋,轻声道:“我带你一起走好吗?”小黄狗蹭着他的手心,格外乖巧却又显得哀伤。这条狗是温如玉隐居后捡的流浪狗,刚捡到的时候还是小狗崽,被欺负的奄奄一息的,如今也已长得这么大了,它的名字还是纪凡起的,纪凡一见到它就被它一身黄色的毛发吸引了,当即就决定叫它“小黄”,楚凌觞一直觉得太随意了,但却也一直没有改过。
他站起身,小黄狗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他将白瓷瓶递给魏喜,最后望了一眼这空荡荡的木屋,亲手将院子的栅栏关上。从此之后,世上真的没有公子如玉了。
楚凌觞先去了江南籍地,将其中一个白瓷瓶葬在他母亲的旁边,他对着父亲母亲的墓碑,整整齐齐叩了三个响头。之后,他又去了苍山,将另一个白瓷瓶和温如玉时时戴在心口的紫金香囊一起埋葬在了苍山脚下,他竖了块碑,却未刻字,他等着纪凡亲自来刻,他对着无字碑也磕了三个响头,为他自己也为纪凡。
老一代的恩恩怨怨随风而逝,他和纪凡的却还未知。巨大的哀伤没有压垮楚凌觞,却将他折磨的日日失眠,短短一个月,原先好不容易将养好的病症又开始反复。等赶回西凉时,楚凌觞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楚泽希看见他的第一眼,差点哭了出来。
他虚弱的躺在马车里的软塌上,面无血色,两颊凹陷,双目紧闭,一头青丝散乱在两旁,无知无觉。楚泽希轻轻地将他抱了下来,像抱着稀世珍宝般,他曾设想过无数次将他抱在怀中,却不是如现在这般。
所幸,只是伤心过度,并非病入膏肓,第二天早上,楚凌觞悠悠醒转过来,看见了守在身旁的楚泽希,他趴在床沿,眼底有青色的阴影。楚凌觞看了他好一会,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趴在地上的小黄狗睁开眼睛发现楚凌觞醒了,兴冲冲的叫着冲了过来。这么大的动静,楚泽希被惊醒,刚好撞上了楚凌觞还未移开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