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离为什么成了寡言的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常问为什么要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关于江若离为什么成了寡言的人,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也绝对承认。可他不能接受的残酷事实,是他认为自己始终被蒙在了现实生活的鼓里,没人告诉他出路在哪的唯一答案,没人告诉他禁锢背后的虚假真相,甚至没人陪他说说闲话。
他也曾记得,回忆很清楚。
记得什么?
记得以前……,记得以前他不是一个寡言的人。那时,他风光无限的站在高台上,如履平地,下面的听众如云如雾,仰望着在其位的演讲的人,眼神充满疲累,内心尽是折磨的苦楚,煎熬的等待。
江若离曾是一名冲在黑暗最前面的先锋战士,在通往神圣的自由道路上摇旗呐喊,可他却终于倒下,倒在自己为之呐喊了半生的旗帜下。然后,然后他开始赞成之前皆所反对,拒斥之前全所支持,脆弱精神依托的思想全被自身狠狠批倒,一切又不能重来,更不敢实现自我毁灭,惟有苟活于世。对,他好像一条狗,还被锁在铁屋里。
沧海桑田,万劫不复。
这黑暗的铁屋里醒来,貌似只有江若离一个人沉睡,看不见任何一点光明。因为黑屋子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他开始摸着四周的空气潜行,时而匍匐,时而跳跃,但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于是他原地徘徊,就在彷徨无助之时,竟终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面对自己不久就要被闷死的悲惨命运,心理防线即将彻底的崩溃。好在他的声响,他的大嚷,惊醒了几个人,他们也同样发出了他那般的呐喊,再而又清醒了一批人,声音越来越大,但希望却愈来愈渺茫。黑暗依然笼罩铁屋,原来他也不是孤家寡人,竟还有那么多沉睡的人们,被关了起来。不久,所有人的声音又渐渐变小了,变成了一个个的哑巴,最后四周重回寂静,好像事物全死灭了一般,那无可挽救的悲哀,成了他临终说出的对不起,怪自己造就他们的醒来的苦楚。
谁知!
一声没有来源和出处的雷闪和霹雳,劈开了铁屋的一角,在裂缝丝中挤出了一道光门。
无巧不成书,就在全体战士即将为博爱殉亡的曙光熄灭之前,希望出现了。比江若离后来清醒的人,此时快速冲在了他的前面,他们一个紧接着一个的鱼贯而出。反正他心想现在有的是时间,即使自己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又何妨,何况谦虚礼让向来是一种自愿又免费的传统美德。
终于轮到江若离了!
“请出示你的通行证!”守在门口的黑衣人说,手中握着一根权杖。
“什么通行证?”江若离诧异的问道。
“去往新世界的证明!”黑衣人不耐烦的解释。
“证明?哪,哪呢!”江若离想起了刚才看到那些人出去时,好像都在自己身上做出了各种搜寻宝物般的奇怪动作,他也开始找了起来。
果然!
“找到了!你看看是这个不……”江若离从身上掏出了一本封皮泛黄的旧通行证。
“魂眠者:江若离,笔名:孤独如我,……,苏醒日期:无期!”黑衣人将通行证丢回给江若离,厉声说道,“回去!你不能出去,永远都不能……”
“为什么?”
“下一个!”
“为什么?”
“黑暗使者不能回答魂眠者的任何问题,这是长老会确立的首要原则。请你回到里面去,不要妨碍我的工作,麻烦!”
“没有下一个了,我是最后一个清醒的人!”
“不!你不是!”
“为什么?”
“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将行使长老赋予我的权限,用神杖诅咒你的灵魂继续沉眠,直到新的指令下发给我,才解除你的封印!”
“为什么?……为什么我唤醒了那些沉睡的魂眠者,让他们成了新世界的正式公仆,而我自己却依然是旧社会的临时走卒。我不服,我要见长老,我要见长老……”
可惜说什么都没用,黑暗使者未等江若离把话说完,则已挥动手中权杖,捻动咒语,使后者的魂灵像断了线的风筝那般,从身边的门飘离了开去,越飘越远,直到在后者眼里,那一丝光明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若离常想,自己到不了新世界,自然不能和已经出去了的那些人志同道合,又何谈将心比心呢。只是长老对他,肯定存有不少误会,或者是他犯的错,压根不可原谅,才最终导致长老如此无情的惩罚他,无限期的禁闭他,打压他,鄙视他,欺凌他,操控他,摧毁他……
“长老!长老!你听得见吗,我要和你对话!”江若离又发出了猛兽一般的咆哮,犹如野狼深夜的嗷叫, “我知道你在的,一直都在,在看着我的失败,见证我的堕落……”
“好了,卑微的孤独如我,你别说了!”一道光影从铁屋的黑暗角落里漂浮出来,就似人死后用来祭奠用的遗像,只是镜框非常透明,颜色也如细纱般轻薄,最后停在江若离的眼前。
他俩开始了一次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神奇对话:
“长老!为什么黑暗使者不放我出去?”
“孤独如我,你的通行证失效了,所以按照规定,是不能放你出去!”
“我是个十分安全的人!”
“但你是个不安静的人!”
“我说过我说过的话不代表什么。”
“可我上面的大长老不这么想。”
“你是在过去对我说话,还是在未来?”
“就在现在!”
“铁屋里?铁屋外?”
“都不是!”
“长老!请你相信我,我绝对忠诚,正如那些出去了的人那样,精神会真正回归新世界!”
“你的前世,前前世,还有今生的你,即使是来生的你,都是这样坚决的对我宣誓,可出去之后呢,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可怕。”
“那为什么不干脆点,直接毁灭我算了!”
“不不不,大长老说像你这样的唤魂师还有那么一丁点用处,毁了很可惜,虽然也可以!”
“呵呵,我看是那吵闹低贱的使命,够不上你们高贵的肩膀,还有脖颈上从不低下的头颅!”
“你看,我说了,你是个不安静的人。”
“为了改变我的通行证,从今往后,我将成为一个寡言的人!”
“沉睡吧,孤独如我!你会成为一个寡言的人,到那时,你将再次被唤醒……”
“然后,我将通过时光之门!”
“不,你到不了新世界。”
“那我的灵魂将永远的死去,不再清醒,不再干活!”
“不,你不会永远沉睡!”
“呜呼!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是一颗棋子,在这黑暗铁屋的棋盘内,被弈者无情的玩弄于股掌之上!”
“啊不!孤独如我,你不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那是什么?”
“你是黑暗森林里的一名带枪猎人,在这毫无光明的世界——铁屋,像幽灵般的潜伏在昏睡的魂眠者家园,窥伺着任何燃起希望之火的苏醒者。不管他们是否尝试打破这铁屋,你都要开枪将其消灭之!即使同为猎人的黑暗使者,听到他的枪声响起,你也可以消灭他,因为他手上劈开黑暗的权杖在这铁屋里面已然失效。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你成为新的使者!”
“我拒绝!”
“很好,你当然可以拒绝!”
“我说我拒绝消灭希望!”
“你本来就是个纯种的失败主义者,正如大长老所说,‘孤独如我不会再相信任何希望了’。”
“就算我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永恒的孤独,我也不会消灭那些燃起火苗的希望者,因为我自己渴望光明!”
“你已经永远失去光明!”
“失去也是一种得到!”
“很好,我会禀告大长老,尽快找到你的继任者。另外,我想说,你是一名不合格的唤魂师,而且永不能重见天日!”
“沉默,我将保持沉默。因为光明在我心中,你们及你们背后的势力终将失败,铁屋早晚也会被沉睡的思想打破,至少很快就有一扇窗!”
“祝你成功!再见!”
“替我问候大长老!”
“不必了,大长老还有别的要紧事,不值得在他面前提起你!”
“那好!不见!”
因为拒绝之所强加,又不能完全反对先之赞成,江若离终于成为了寡言的人。到了现在,他终究生活在痛苦的挣扎之中,水深火热之中,危难困苦之中,无所寄托之中,爱恨情仇之中,所有的伤悲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精神的铁屋,思想的桎梏,肉体的锁链,隐形的绞索,无不说明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生存死局。
江若离亲手砍倒了自己立起的旗杆,扯烂随风飘扬的白布,嚼碎满篇仁义道德的檄文,尽管耳边全是些污染秽语。哪一些?就是那一些——
“孤独如我,你疯了!”
“孤独如我,别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