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骊渊脚步不停,“亏得玉悬壶前辈搭救,此前的毒尽数都去了。”
葛洪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再看薛彦一边微微颔首,自忖不该多言,紧随二人回到屋内。
薛彦入了里屋便一去不返,饶是风骊渊还有诸事未明,这日叨扰薛彦的时辰实在太长,不好再追问,然而神情中郁色难消,葛洪忙问:“风大哥,眼下你是如何打算的?”
风骊渊自忖近来所生种种事端,沉吟良久才道:“现下我身体已无大碍,石大哥所托之事,还有阿轩眼下……”风骊渊顿了顿,突然没了声响。
这般的无措失意,葛洪不忍想起初见风骊渊时意气风发的神态,那时风骊渊虽然隐姓埋名,但行事从无顾忌,仰赖一身本领四方游走,何曾会像而今这般踯躅不前?当年希冀风骊渊行事三思,少生事端,可真见了英雄末路时,恍惚间竟也不知今夕何夕了。
二人默然许久,薛彦仍未返还,葛洪心知诸事叠杂,须得早做决断,随即沉声道:“风大哥,而今九百道长不知所踪,风期古和君道大哥的死因也依然未明,此中蹊跷,都与那含光剑脱不了干系,石勒受人围困,多半也是出于怀璧其罪,风大哥往日与石勒交好,等与玉悬壶前辈拜别,不妨暂去斡旋一二,薛珩决意起事,来日必要倚靠江左各大世家门阀的势力,我且去试试能否劝住,你看如何?”
风骊渊十分疑惑:“稚川所言有理,只因我生性莽撞,‘斡旋’二字实难企及,倘若不慎多惹了祸端出来,到时可又如何是好?”
葛洪道:“事急从权,此番计较纵然欠妥,眼下也是不得已,莫不然风大哥去劝你那弟弟,我去赶往石勒帐下?”
风骊渊经他这么一提醒,心中思量:“倘若由我去劝阿轩,指不定又被他唬得团团乱转,弄不好连一件事也做不成,何况此前分别时,我又说了那么一句教他心凉的话,就算他肯让我留下,只怕到时才更是难堪……”
“葛小友,你方才跟阿渊说了什么,他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薛彦从里屋探身出来,端着一盘漆杯,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
“哎,还是来时跟前辈说的那些,诸事烦乱,理不清明。”葛洪很是解乏,不禁问道:“玉前辈,这是——”
“武陵茶,前日故友来访所赠,你且尝尝看。”
风骊渊回过神来,好奇道:“此地深居山寨之中,是何人前来探访?”
“多年前医治的一位大娘,就住在寨外,当年救她只是顺便,谁知老人家念念不忘,时不时托寨中的人送些东西,这茶是她在江左的远房亲戚专程带来,我想葛小友既然来自江左,此茶多半喝得惯。”
风骊渊很快想起了之前在寨外受一位老妇接济一事,“敢问前辈,那位老妇人是不是右颊生有一粒红痣?”
薛彦:“你来时与那老妇人见过?”
风骊渊:“正是,此处山路繁复,承蒙那位老妇人指点才入得寨中。”
薛彦笑了又笑:“那还真是机缘巧合,往后得空下山,定要好好答谢那位大娘。”
风骊渊忙道:“不妥不妥,此次下山我就过去探问,岂能劳烦前辈出面。”风骊渊不经意间点破了去意,薛彦眉目间陡生一丝怅然,“这么着急走吗?”
风骊渊察觉失色,有些慌乱地道:“来时受人所托,须得尽快离山将人所托之事办妥,实在仓促了些,很是对不住前辈。”
薛彦叹了口气:“也罢,早知道留你不住,要走便尽快动身罢。等此事了结了定下居处,一定遣人送信过来,好教你爹和我都放心。”
风骊渊心想,自己多年漂泊浪荡,何曾有过居住的定所?然而薛彦如此关怀,却也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只得口是心非:“那是自然,倘若日后前辈有什么需要,尽可差遣轩翥,都无二话。”
薛彦不忿道:“这是什么话,没人教过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轻贱吗?”
风骊渊:“晚辈知错,只是前辈独居此地,待到时日再久些……难免多生不便——”
薛彦摆了摆手:“我在此地行医,寨中时常有人过来帮衬,无需你来照拂,此行前去才是艰险,日后切记看顾好自己的身体,万一染上什么难治的病症,千万莫要耽搁,务必尽快于我传信。”
风骊渊心中感慨,又担忧自己再说错话,便道:“前辈的叮嘱轩翥都记下了,这便辞行拜别,还望前辈多多保重。”
此时天色微明,薛彦眼中倦意陡增,不等风骊渊携着葛洪揖别,兀自回身进了里屋。
尔玛寨一行,风骊渊阴差阳错间摸清了自己的身世,从薛彦口中得知了自己脚上马状图腾的来历,此前溃败的心绪渐渐重新聚拢,同葛洪分道后,更是催马疾驰,不出三五日就踏入了司州阳平郡的辖地。
第78章 饮马长河入悲川(二)
远处帐灯明灭,恍恍而不可近,风骊渊取下背上负着的长剑,斩断身前斜生而出的枝杈。
走了近一箭地,稀疏的草木时不时地渗来几丝冷气,风骊渊捋了捋额前散落的乱发,免不了又是一阵思绪烦乱。
他与石勒未成仇隙已是大幸,经历了一番磋磨,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有种身在虎穴的忐忑。
自他在金墉城一剑得手后,所有的事情并没有按着预想之中的轨迹,一件件变得唾手可得,乱世也好,故人也罢,各人都奔着各人的前程,只有他一点又一点地忘记了自己的来处。
听完薛彦的一席话,他在冥冥中有种感觉——自己从来都不曾识得真正的父亲。
幼时的父亲寡言少语,和自己提及最多的无外乎练剑做人,虽然心中还是能察觉他对自己的疼爱,可同寻常人家的父子相比,风青桓与自己远谈不上亲近,离开苏门山的那年,甚至都没有多说过一句驱寒温暖的话,他以为父亲跟过去一样,只是短暂地离开,不出几日就会回到自己身边,谁知一别竟是永诀。
近几日他总是在想,父亲是不是跟母亲一样,将自己的存在看成是可有可无的负累。
然而那些喋喋不休教导他成人的琐碎之言犹在耳畔,虽然脱不开“矫情”二字,可是多年漂泊在外,风青桓从未令他缺食少穿,尤其在收留阿轩这件事上,须臾都不曾犹豫,分明是非常在乎自己的,
可父亲的的确确地走了,毫无留恋地走了,是他非要沿着父亲过去的走过的路,尽管走得异常稚拙,却仍然接过了父亲所执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