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毫无征兆

分卷阅读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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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北京后,我们再次断了联系。他没在主动给我打过电话,甚至没有任何文字留言。我也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打破僵局,只是给他邮寄过去一份整理好的稿件,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或许我心虚了,不敢在触碰我心底那道最脆弱的防线,怕它决堤,怕它坍塌,怕它毁灭。

    我只是在思索良久之后跟辉子通过一次电话,问了一些关于耿旭东的近况。但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他告诉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他那里去了。难免有些失落,但也只能尽力的克制、隐藏,避免妻子察觉到我的异样。

    之后的几天里我开始着手计划一场失踪和逃离。从北京消失,躲藏至成都,找到耿旭东,说服他接受我的任性和浮夸,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然而就在实行计划的三天前,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来了。辉子再次打通我的电话,告诉我“东子这一次也许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下意识的算了下日期,从耿旭东离开北京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半个月左右,医生的预言提前应验了。我虽然早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天的准备,但我仍然无比抗拒这个令我近乎窒息的消息。这似乎是我去往成都的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但这完全不在我的计划范围之内,我情愿这场僵持维持到底,哪怕永远不会再见。

    等到我平静下来之后才慢慢意识到我的“情愿”和“哪怕”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只不过是我用来自我安慰和逃避现实的说辞,它已经让我麻木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们之间的遗憾尽可能的少一点,我不想再为难自己了。

    我跟妻子说了实话,还自私的丢给了她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如果你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继续做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资格,回来后我会主动结束这段婚姻”

    “我挣扎过,但都意外的承受住了,终于要结束了,也没有必要再找一个继续追究下去的理由,不过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我卑微,也不是我离不开你,只是我觉得在一段婚姻里总应该要有一个人学会迁就,我虽然不奢求你能够看到,但至少你要懂我的良苦用心”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最大的罪过便是贪心,我明明拥有一个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却偏偏还想从缝隙里挖掘出属于我和耿旭东之间的那一块净地。它让我扭曲、甚至开始崩坏,我知道这就是贪婪的后果,根本难以下咽,令我无地自容。

    第二天匆匆赶往成都,我穿了耿旭东离开北京前送给我的那套西服,但愿他会因此少一些对我的记恨。赶到医院病房时耿旭东插着呼吸机正处于昏迷状态,伯父坐在床边悉心照料。没去打扰,倚身和辉子一起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真抱歉,害得你又跑一趟”

    我轻笑,掩饰着我的茫然和无助,根本不知如何回答,那种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根本让我难以招架,我已经失去了抵抗力,只要稍稍刺激便会瞬间将我击垮。

    “还能听得到,只不过得架着吸氧机说话才能顺畅,现在应该是睡着了,医生说……他身体里的器官已经彻底衰竭了,他们已经从‘帮助他恢复健康”转向“为他减轻痛苦’了”

    下意识的将辉子刚刚的话屏蔽在耳朵外,怕效果来的不明显,起身便钻进一旁的卫生间,我还在强装镇定,甚至叼起一支烟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潇洒,可是当我拿起打火机想要打火时却发现手指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来,叼在嘴中的香烟也不停的打颤,我终于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屈着身体捂着面颊抽搐起来,我躲不开这无可奈何,也逃不开命运的捉弄。

    晚间,耿旭东才逐渐清醒,进病房前洗了一把脸,理一理头发和衣领,逼迫自己从刚刚崩溃的情绪里走出来。

    “谁又把你叫来了?”

    见我第一眼便是嫌弃的语调,隔着吸氧罩,嗓子像是装了变声器“辉子这个大嘴巴真不招人喜欢”

    我和辉子几乎同时响起笑声,欣慰的样子足以让他信以为真“你不是告诉我要活到60岁吗?怎么,说话不算数?”

    “当然算数,并且还会超出我的预期,我在你心里一定至少会活到60岁”他竟然还有力气开玩笑。

    “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记你那么久”

    终于还是没能克制住,忍着哭腔威胁他“你他妈给老子好好活着”

    我后悔了,但很明显已经来不及了,顿时间,整个病房的氛围都因为我波动的情绪降到了冰点,耿旭东也突然变的安静,不再嬉皮笑脸,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我真的到尽头了”

    似乎有一口气卡在了胸口,呼不出去,也咽不回来,就憋在那,再多一会恐怕便会憋出内伤,暴毙而亡。于是夺门而出,滑落墙角,任凭悲伤从心底释放出来。

    后来被辉子拉到外面抽烟,他大概是想开解我,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话题,我们只是相互递了两次香烟,谁也没有开口讲话。印象里的辉子原本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爷,自打上一次见面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们都因为耿旭东的病情而一直处于悲伤沉痛的情绪里。他们虽然早已分开多年,甚至早已和解,但是我知道辉子所承受的永远都不会比我少。我时常觉得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或许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将彼此视为过敌人,我们都无非是过客,在耿旭东不同段的生命里短暂停留,直到最后才有所交集。处在相同的境遇里,也有着相同的执念,那就是:愿他能够继续活下去。

    “你们当初怎么走到一块的?”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们?当初伯父逼着他去相亲,他拉着我去挡枪,子弹没挡成,我却爱上了他”

    “我能想象到那种刺激”

    “一点都不刺激,他就是个混蛋,把自己作成了这个样子,就算真的走了,也不值得我们去怀念”他在变相的开解我,骂的爽快,语气里却满是心酸。

    我苦笑“偏偏这个混蛋,让我们都着了迷,爱不释手”

    “爱不释手的是你,不是我。有人曾说过,真正爱一个人是敢回头看的”

    “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

    “别骗自己了,再不回头看就来不及了”

    “告诉了我这么多,你自己真的做到了吗?”

    他又点起了一支烟,带着自嘲、无奈而又有所掩饰的笑容吐出烟雾,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谁知道呢?”

    同样我也带着自嘲、无奈而又多了一点始终无法解答的疑惑笑了出来,心里默念“谁又知道呢?”

    谁又知道我到底几何才能彻底和自己、和他、和我们和解呢?在他闭上双眼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温度的那一刻?又或者在二十几年后,我头发已经斑白,独自一人来到他的坟墓前抽着烟,品着威士忌勾兑啤酒的怪口味,坦然自若的对着他的墓碑诉说自己近况的那一刻?又或者当我也躺在病床上,走马观花似的回看自己过往一生的那一刻?可谁又知道呢?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放下了。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几乎避开了所有耿旭东清醒的时间,只有在他睡着时才会溜进病房顶替伯父和辉子照看。一到夜晚,病房里就会变得异常冷清,静的只能听到床边嘀嗒的仪器声,仿佛在时刻警告我一场生命的终结即将到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守护濒临死亡的病人,那种目睹眼前的生命一点点破败的煎熬,让我痛苦到了极致,而更让我难以承受的是周围冰冷而又陌生的一切带给我的无尽孤独。我找不到逃开的方法,或许逃开也毫无意义,只能任凭拉扯,将伤痛隐藏,然后和时间一起欺骗自己“我又陪他安然度过了一整夜”

    在第三天夜晚,实在难抗疲惫,守在床边睡着了。等我醒来时病床上的耿旭东不见了,跌跌撞撞的冲出走廊询问值班护士,告诉我并没有注意到。不忍心打扰伯父,只能向辉子求救,分头寻找,差不多翻遍了整个医院的角落,最后在顶楼太平间走廊的座椅上里找到了他。

    我抑制住自己迫切追问他的情绪,走过去倚身坐在他一旁“怕被打扰?”

    “提前感受一下,躺在上面还挺凄凉的”

    我这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刚刚从太平间里走出来,愧疚顿时涌上心头,我为什么要打盹?为什么没能守住他?放任他一个人承受这份孤独,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阴冷的太平间,死一样的寂静,周围是一堆蒙着白布的遗体,幻想着自己几天后也会和他们一样,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感受不到任何气息,父母的蒙羞、朋友的悼念和那些未完成的遗愿将会成为他留在尘世最大的痛,以后就算这个世界再吵再闹都将和自己无关。

    “你为什么偏要这样折磨自己?”

    “现在任何人都已经没有资格劝解我,因为你们感受不到。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掉进了漩涡,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抓不到,也喊不出声音,就一直往下掉,深邃的像是没有尽头,那种无助真的让我绝望”他哽咽了一下便宣布控制无效,趴在我的腿上开始放声的抽泣起来。

    空旷的走廊,抽噎声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心脏上,窒息感又来了,仓促、荒乱又足以致命。

    “我们都会给你托底的”

    这是我能想到的安抚他情绪最好的托词。事实也是如此,无论是我、辉子,还是伯父都在拼尽全力为他营造生命最后一刻的温馨。他不是感受不到,只是那份恐惧压抑的太过火,不得不释放。释放过后,也许才敢正视死亡,就算依旧畏怯,但至少那块沉重的巨石会消失。他会飘着,也许还会看到一片银色,像刚刚下过一场雪,哪怕是错觉,却也能算得上到过天堂。

    我猜对了,他慢慢安静起来,像个孩子,像个犯错后又得到谅解的孩子,比起他的乖巧,那种“被需要”更让我为之动容。

    我很感谢这场小风波,它给了我一个重新面对他的理由,不再刻意逃避,也没了刚开始的抗拒,我也得以一整天24个小时都留在他身边。也许是因为有我在的缘故,耿旭东的身体状况与前几日相比明显强上许多,就算不挂着吸氧机也能和我闲聊上两个小时。只是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便是老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有天早上,他突然央求我带他去楼下散步,经得医生同意,推着轮椅带他下楼。

    他强烈反对“还能走,还能走”

    但这一次没能拗得过我,乖乖妥协。

    “看来那天在山上我说错了,推着轮椅带着你这个糟老头散步的感觉也还不错”我打趣说道。

    “还年轻着呢,怎么就糟老头了?”

    “感觉怎么样?”

    “也就那么回事,你要是真愿意推着我到60岁,我也不会拒绝”

    “我说的是你身体,医生说了,最多十分钟”

    “管他呢,身体什么情况我比谁都清楚,我就是想和你多清净一会儿”

    “好,你说什么时候回去咱就什么时候回去”

    “林坤,谢谢你”

    “怎么就突然说起这个了呢?”

    “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我给你寄的小说看了吗?”

    “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希望我们还能遇见,我会好好弥补你,弥补我犯下的那些错”

    “耿旭东啊,下辈子就算了吧,我已经满足了”

    “多希望这是真话”

    “我不会骗你”

    我还是说了假话。

    后来耿旭东告诉我在收到小说后就熬了一整夜把它看完了,他说三种结局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就像我们,无论怎样,最后都算是有了结果。最大的差别无非是你坚信哪个,如果让他选择,他会选最好的那一个。

    我很庆幸,他能这样想。

    也很庆幸,他读懂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