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闹剧后,甘栾不再紧绷。似乎物极必反,他现在像一团糊墙的烂泥,脑子里只剩要贴墙上。头昏脑胀,思维窄成一道沟,困顿得厉害。
堕入夜魅前,他想到一根针尖,一盏昏黄,一双空眸。
“呵。”他撑起半身,一头磕在床头柜的尖角。脑子不清醒,力道很难掌控。再坐起时,他拨乱刘海,遮住了额头的肿胀。四肢仍瘫软无力,但意念足够他爬行。甘栾挣扎着挪到窗边,脸贴上冰冷的玻璃。落地窗迎接了富有的月光,满室的银白铺张。
他还是……觉悟不够。喝了那杯理应加以怀疑的牛奶。他的嗜糖,是弱点吧。甘栾自嘲般按按额头,痛再次使他清醒,换了另一侧脸接受冰凉,视线也改了道。月白了满园。潜逃的影子如白日行走,藤条交错的廊顶欲盖弥彰。
甘栾眯着眼,看清了那是甘骁。
甘栾这开车技术,是跟着甘骁偷偷学会的。他能开动的那辆车也是,混在甘骁一堆收藏中间,连门神们都不清楚其中猫腻。甘骁大约也没想到,他教的人,他送的车,有一天也会与他所希望的背道而驰。
眼见甘骁的方向竟不是医院,为此,甘栾只犹豫了一瞬。几乎没多加考虑,他选了不同的岔道。甘栾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纪城一院。他后悔没留在那里,特别是,当电话拨不通后。
“啧。”甘栾扔了手机,药效的眩晕几乎使他看不清路,车子行行停停,终于熄火。车窗微微打着颤,关不住里头的暴躁。
“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不是让你抓好电话吗!”
他改找叶靖,但也联系不上。连中间渠道都断了,他是完全跟医院那边的情况脱节了。
“无法接通……无法接通……你给我等着。”凭着火气,甘栾又发动了车子:“你要是跑了……呵呵。”
“我管你是被劫走,还是自己长脚。”他的眼光照到副驾座椅前的一把刀,寒光呼应般闪了闪,冷出锋芒。
一弯残月荡在眼底,他缓缓地,裂开一个笑。
纪城一院。
刚停车,一路安静到讨厌的手机忽有来电:边优。
甘栾接了:“边优。”
“是我。”大概两头都听不出对方在哪里,边优先问:“甘栾?你还没睡?”
“我想你可以直接进入正题。”甘栾将车子熄火,出来吹着冷风:“现在是一个醒着的人在接电话。”尽管他曾被药物支配。
细碎的锁链声充作背景,接着是推门,边优徘徊了几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有……人能证明,甘岚是真的。”
“真的什么?”
“身份吧。”
“……”甘栾用肩膀夹着手机,右手上下掏了掏。后来他扶稳手机,才说:“你觉得我会没想过吗。”
“你以为我,”他低着头,月色不至于让他的脸更苍白,但此消彼长的阴影愈加深刻:“为什么会说出让你不要乱动那番话。”
此情此景,若是搭上一缕香烟,两分云雾,三味冷风,要与这吹不散的迷茫更相配。可惜甘栾讨厌烟味。他剥了颗棒棒糖塞到嘴里,酸奶味的。
“我……嘟嘟嘟……”一阵忙音。甘栾等了会,又拨回,但已是无法接通的提示音,他一路都听腻了。
见到甘栾,住院部门口蹲着的人影立马小跑过来,甘栾问:“他人呢。”
那人冲他微微欠身:“还在。一拨人抢到十一楼,一拨人抢到九楼,都解决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等我的,甘骁、边优都没到过这里?”那人摇摇头:“您走之后,我一直留在这门口。”甘栾点头,又拉了拉袖子,湿黏感混着腥气直冲鼻翼:“你刚刚说九楼也有人来?”
“是的。”他们待的地方光线不足,那人有些迟疑:“您的手……”
甘栾摆摆右手:“没关系,上楼吧。”说罢,径直往前走了。那人从后头追来:“其实外头来的人,我们都有准备,问题不大。但我听说,他本人的状况有些难以控制……”
闻言,甘栾加快了脚步,眉头画出一个根号:“难以控制?”
电梯里有信号,甘栾趁此拨了边优的电话,可惜仍没通。电梯停在九层,两人下了。又有人迎来:“您最好不要太靠近。”
甘栾一头雾水:“到底什么情况?”
先头等着甘栾那人带的黑半指手套,这人带着鸭舌帽。鸭舌帽拉了帽檐:“那就是个武林高手。”语气心有余悸。
黑半指:“能说人话吗?”
甘栾心想,是了,这堆人在叶靖身边就不能学点好,光会跟着讲没头没脑的话,都是“没重点哲学”派的。
鸭舌帽带着甘栾拐进一道门,里头躺个扎小辫的,哎哟哎哟直叫唤,“他娘的这是飞刀界的掌门人吧”、“老子一世英名”、“在纪城竟也有往身上扎窟窿眼的活”。
“服了。”小辫子总结到。
“服什么。”甘栾走过去,戳了一下小辫子绑绷带的大腿,换来一阵哭爹喊娘。他问:“你们看的人呢?”
小辫子一脸无赖相,大大咧咧靠在一坨枕头上,叽歪个不停,零星几人都待旁边默默听着。看这情形,辫子哥估计算个讲话声音大的。见到甘栾,总算收敛了点:“我真服了您内个……他叫啥?”今晚的事,实属甘栾临时起意,叫叶靖拨了人。所以这些赶来的人,有的连基本状况都搞不清,直接执行,叫干嘛干嘛,只给结果。
甘栾没马上答,但还是说了:“甘岚。”
“甘什么甘(黑半指插了句:“怎么说话的呢!”),姓李好了。李岚吧。诶?他也姓甘?”
甘栾没理他后头那句,只想:叫李岚就没今晚的事了。
小辫子指着大腿:“那小刀子耍的,卧槽,我他妈离他三丈远呢还,小哥稳得很,老子的大腿够细了吧,他一手术刀直戳戳地就飞过来了。”讲完觉得不够生动,又拍床铺:“太6了!等老子好了,就拜他为师!”
甘栾理清了原委,不想再啰嗦,棒棒糖转个向,直接往外头走。
小辫子在后头发号施令:“都跟过去挡着,刀子戳到栾哥你们都得死!恕我残废,不能跟过去了啊,栾哥。”
“辛苦了,回头让叶靖好好犒赏你们。”甘栾想起一事,又回头:“是不是你们谁刺激他了?”
小辫子:“卧槽谁敢。”鸭舌帽在旁边解释:“不是我们,是外头的,把小朋友的手机砸了。然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谁都接近不了。老大又说,不能闹到要收尸,所以僵在那呢。”
小朋友?甘栾边走边解了一颗袖扣,捋起一边袖子,花了很大力气没让嘴角画勾,一面克制不住心里头闹腾的声音:别看他长的小了,谁家小朋友会玩飞刀,还一飞一个准。
许是他清楚整层楼都是空的,所以回声更显幽静。走了一截,路灯下站着几个人,拦着路,路那头黑黢黢的,他们就搁那排人那停了。鸭舌帽说:“您在这看吧,近了刀子就要飞过来了。”
甘栾在人缝里瞅了一地亮闪闪,仔细辨认,发现那都是传说中的飞刀。他还有闲心发散思维:看你们个个都健在,这准头也不咋地嘛。
视线再往前挪一点,便顾到砸烂的手机,这惨状,能算死无全尸了,打不通电话的火气消了一半。
再往前,有一堆细碎的亮光。仿佛是剪子、刀什么的,跟白菜似的垛成坡。
剪子山过一臂远的地方,躺着一人,甘岚骑在上头,五指成爪,掐着那人的脖子。手间有一物反光,捅到那人嘴里,隔着很远都能觉到凉气。
听到新的脚步声,那人呜呜直叫,滩了一地口水。
“是左边,还是右边?”
甘岚右手扭了扭,甘栾看清了。他手中握的是剪刀。一半刀刃插进口,一半留在外面,夹角处逼近嘴角。
“右边吗?你喜欢右边?”他认真地询问,侧脸微微垂下,似乎在倾听答案。
那人啊啊几声,又贡献了几滩口水。
“啊。你说左边?你想从左边?”甘岚偏过耳朵靠近那人,脸转向路灯这边。他整个人都很白,远光打过去,倒像圈了一层柔光,自发而迷幻。那张脸有种动魄的纯真。听着听着,甘岚忽又低下头。他们匆匆一面,如穿过晾晒床单的那抹风。淡得清新。
甘栾觉得人墙有些碍眼:“你们这么多人,就不能抢了他的剪刀?”
人墙里头最壮的那位,留了一脸大胡子。大胡子听他这样问了,便说:“可恨我今天没穿个盔甲来,不然我就能抗着飞刀去抢他剪刀了。”
说罢,往前站了一步。不远处,甘岚突然凶猛,飞了把剪刀过来,大胡子跳着躲开了。再看甘岚,不晓得从哪又摸出把剪刀,正往那人嘴里捅。
“是左边,还是右边?”
甘栾终于明白那一地寒光怎么来的了。他问大胡子:“我听他(指鸭舌帽)说,是砸了手机才会这样,这人为什么砸手机?”
大胡子归了人墙队,挠挠脸:“一开始说不要打扰小朋友休息嘛,所以房里没留人。结果那货从窗子翻进来,我们才在外面听到动静。那傻逼锁了门,等门打开,傻逼冲出来就把手机砸了,小朋友不乐意了,掐了人在那问奇怪问题,一有人接近就飞刀子。”
就算清了场,白天总归有人上班,甘栾来回踱了几步:“一晚上就这样?让他飞?飞到白天?”
大胡子一击掌:“说的是啊,这小朋友太科幻了,飞了几十把还有。我是想等他飞完再治的。”
重点根本不是这个好不好!甘栾说:“你们让开点,他不认识你们,所以应激大,我来试试看。”
“呃,这不合适吧,万一给伤到哪了。”
他咬下棒棒糖的棍子,往空气里一划:“行了行了,来,芝麻开门。”
人墙中邪似的自动分开了。
一群人眼巴巴看着甘栾往前一步:“甘岚。”
甘岚没朝这边看,藏着表情,微微动作,欲拔剪刀。那人又在淌口水,手脚乱扒,像快速爬行的蜘蛛。甘栾肃正语气:“下面那个不要乱动,不然让你躺一晚上也可以。”
口水蜘蛛手握成拳,重重锤地,然后泄了气,跟死了似的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