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赋格

分卷阅读13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第10章 迷津渡 其一

    甘栾不爱做梦。常说梦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梦过了,便能放下,忘记。但忘却这件事,总是本末倒置的。要忘记一件事,却总要把它先想一遍。于是永远不能如愿。一旦想忘却,就是反复复习的开始。

    他总是在要坠入深梦之时醒来,那时候,他会张皇得不知道自己是醒是睡,是梦是死,他是长在荒原里的一棵无助的树。天是黑的,所以是夜吗?月是亮的,所以光就真实吗?晨昏,是光的时间,还是他的时间?他曾出生,他已活着,他将死去。

    当时间均摊,他就是个死人,死在过去与未来。他死了,他也活着。他睡了,所以他醒着。

    他说:我还没有醒来,因为我的爱还未完。我的爱人,正等着我,成为他的神。

    当我醒来……我将……

    所有事物都将在海边染蓝。风是,云是,海鸟是,伞是,沙是,人也是,目之所及全是蓝色。阳光蓝的发咸,海与天,这里没有海与天,只有远方与眼前。

    远方有个人影。是谁?是谁侵犯了他的领土,他的孤岛,他的国度。

    “你不该来。”他说,“你过来。”

    他也不知自己在表达什么,可是那个人听到后,就过来了。徐步而来,从容的像在逛自家后花园。

    他不知哪来了脾气:“你倒悠闲。”于是加重了语气:“还不快过来。”

    那人还是闲庭信步。

    他舍了他的座椅,指着远方:“你看!涨潮了!”

    浪是这里唯一的白,它将进攻蓝色国度。它冲上高处,狠狠砸下,轰鸣是它的挑衅,白色是它的武器,全部,蓄势待发。

    他朝那人奔过去,他们互相跑了起来,是面对面的。他问得很大声:“你想死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但加快了速度。他们越来越近,那个人的脸也逐渐清晰。盐味的阳光晒得那人半阖了眼,黑眸深处晃着蓝,是海染的。那个人渡过海。他嘴角含笑,眼角冰冷,他想温柔,可是寒霜更偏爱他。他是眉目含情的冷血动物。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退后一步:“我不会保护你的。”

    他像在照镜子。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容颜,不经他允许就哭了出来。他的脸不适合哭,宁愿用来展览,被指手画脚,被点评玩味,也不宜用来哭。他勾起那人下巴,指尖触到泪水,真实的让人心颤。“你自己活着吧。我能容忍你待在这,已是极限。”他对自己的脸这样说到。

    他想抽回手,但是没有,他的指尖已爱上那个下巴。他们对视了多久,泪就游了多久。他又说:“不要看我。看天,天都要红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他手中的容颜就变了,似乎是他,又不是他。那张脸哭出了海的味道,下垂的眼尾缀着红痕,像是诅咒。他是甘岚。

    他是甘岚啊!

    他再抽不回手了,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像是被定住般。他急道:“放手!”

    这一句甘栾喊出了真声,也就此醒了。

    映入眼前的,是梦最后的那张脸。真实的,柔软的,细微的,被阳光宠爱的。光影点亮了那双眸子,风绕了窗帘,也晃了光影。星星点点,微漾细碎,这双眼装着湿润而光华的世界。世界的一隅,藏着甘栾迷茫的神情。于是甘栾再分不清,他在哪,他醒了吗?

    “你是谁?”他问出来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魔王的俘虏,”对面的人嘴角带了点甜:“而你是勇者。”

    他们那么近,呼吸都交融。这张脸熟悉又陌生,这个人……简单的像小狗一样,湿润的眼睛里,装不了两三样。只是执着地,映照出他的模样。他说他是“勇者”,那么这只小狗——是等着我来救你吗。甘栾说:“你抓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往前勾了勾,原来梦中真实的触感也来自真实。

    “我是怕你乱动会让伤口裂开。”小狗、小兔子、小妖怪。什么样子都有。

    行吧,无论你是什么样。他想,无论你是什么样。一切整装待发都在决心后。甘栾再没有多想,伸长手指又刮了两下,说到:“我醒了,你可以放手了。”

    甘栾。镜子里的人痛心疾首:你竟然放任自己夜不归宿!你考虑过门神的感受吗!你想过门神知晓此事后的严重后果吗?你没有。你就跟着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崽子一起睡了。他能无法无天,你能吗?

    他的脑中便现出一张脸。嬉笑无端的,甚至变态玩味的脸。常年挂着笑的人,要比表情变化多端的,来的深。他几乎没见过叶靖不会笑的样子,也没听叶靖说过不能。

    叶靖曾说:“对你说不能,那即是我无能。”他笑着,眼中藏有审视:“同样的,若你说出的话,让我不得不说‘不能’,这也是一种反证。你与我其实立场相似,这是我的理解。我们需要相互监督与协作,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同意我。”

    他们第二次见面,甘栾十三岁,当时他在树上。叶靖仰头看他:“他们关了你两年,是我的疏忽。也是叶家的失职。”他回味这句话的意思,好像在指他的禁闭,是因为这个人考虑不周。这个学生模样,笑中不含温度的人。

    叶靖似乎不惧阳光,目光穿过树荫,一往无前:“所以,我要先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甘栾在树上晃着腿:“我原谅你什么?”

    叶靖换了一种笑,要比先前真诚:“我来晚了。”

    “我不明白你说的。”甘栾倒挂下来,正好与叶靖平视:“嗯……但是我可以猜一猜。”倒着的笑,能叫真笑吗?他有些无聊地想。然后就笑出来了,那笑也是倒扣的:“你说你来晚了,这难道是说,我在等你吗?好的,我在等你。我等你干什么呢?我这人……可是个只会干坏事的,莫非,你是要与我合谋些什么?”

    “合谋这个词不错。”他点点头,退后一步,看着甘栾落地,才说:“比我的期待值要高。”

    “放在叶家的东西,你不必着急,因为等你成年遗嘱才会生效。”他给甘栾递上擦手的毛巾,甘栾问了句:“他们发现我了?”叶靖摇头:“他们不会再发现你。”

    叶靖示意甘栾走在前头,自己隐在树间:“你我正式相认,怕是没机会了。但从现在开始,你由我引导。我将说明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们待如何。时间充裕,我会慢慢与你道来。我们会再见的。”

    甘栾没有回头:“你用‘相认’这种词,要让我怎么想?”

    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停了停,叶靖说:“我承认,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亲戚。”

    “亲戚”于甘栾而言,是不甚美好的词。每个词,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世上词语有那么多,人也有那么多,不同的意义,更是成倍的多。它们是砖瓦,在人身边砌墙。沉默冒了尖,他们中止了谈话。

    树枝断裂的声音成了伴奏,他们踩着枝桠前进,这地方没有路。叶靖与他闲聊,问他:“你走路快吗?”

    “还好吧,想快则快。”

    “视力又如何?”

    “想远则远。”

    “那就好。我们需要目视远方,慢慢行路。在必要的时候,就得加速。”

    有人发现了甘栾。叶靖的声音也渐远了,最后一句,他是这样说的:“甘栾,这是第一件事,做好它。再见。”

    镜子里的脸重新变回自己,关于叶靖的回忆结束了。甘栾用冷毛巾抹了把脸,说:“我能。”

    踏出洗手间,甘栾的想法又如蜗牛般,眷恋着那个能躲能避的硬壳子了:我能个鬼啊。

    他身上的肉在隐隐作痛,仿佛门神一号(大姑妈甘娴)的手指已经戳到他;他气息不爽,好像门神二号(大伯甘显)的阴阳怪气提前煞过来了;他还全身发麻,好似门神三号(二姑妈甘栩)那一家子朝他预先发了电;他真心头疼,他对门神四号(小姑妈甘绪)无话可说,他就怕四号对他有话说。

    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即刻知道甘岚的存在。要等。等他有把握。

    甘岚其实比他醒的早,他睁眼见到的甘岚,就是拾掇好的样子。打个电话回来,甘岚已经在往豆浆里倒糖了。一袋、两袋、三袋,好家伙,跟他一样霸气。谁知甘岚把豆浆朝他推了推,哟,良心发现呐。他也没心思客气,端起来,吞了一口。真甜,世界还是美好的。鸭舌帽敲门进来,提着粥:“这个等了会,我让他们先送的豆浆。”甘栾道谢,鸭舌帽说应该的,又说:“您要的那手机,貌似挺吃香的,他们要调货,半小时后才能送过来。”行吧,晚半小时又如何,他早自暴自弃了——在他睡着的时候。垂眼看杯里的豆浆,浓醇感匀开一圈圈,像年轮,一波波散了。甘栾的声音闷在杯子里:“昨晚那个闯病房的人,查到他来源了吗?”鸭舌帽有些迟疑:“查是查出来了。”他压了压帽檐:“他就是这家医院的病人,精神病……喜欢爬楼,在楼层间来去自如,又因为昨晚门窗没关好……”

    “行了行了……”甘栾制止了鸭舌帽,再说下去,他就要怀疑世界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怎么什么事都那么凑巧?

    鸭舌帽再无话可说,自行退出去了。太安静。甘栾摸到一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早上好,现在为您播报纪城早间新闻,我是高冷。”甘岚放下杯子,模仿播音腔来了句:“晚上好,现在为您播报纪城晚间新闻,我是低热。”真冷。甘栾却笑了,真奇怪啊——有什么好笑的,他想。

    这时,正碰上秦医生来查房,但甘栾好像也成了他的目标:“例行检查,等下护士过来换药。”他看了眼甘栾:“你俩都要。”

    秦医生接着问甘岚几个问题,写一通病历,准备走,甘栾默默地跟过去,像追命的冤魂。在对方身躯触到门外空气的那一瞬,他突然说:“你认识叶靖?”

    “我们早上刚认识。”医生转身,做打电话的手势:“通过电话。嗯~该交代的他都说了,你呢,还有什么指示?”甘栾心道正好,便说:“那存下我的号码吧。一旦他有想起什么的迹象,通知我。”

    “我比较担心他无法控制的时候。”

    关于这件事,甘栾算有经验了:“也打给我。不到不得已,尽量少用那些药物。”

    秦医生摸着下巴:“诶,你俩真的不认识的?”

    甘栾不假思索:“不认识。”

    秦医生笑眯眯地:“你热心得像个刚捡到儿子的爸。”

    “没办法……”他好了,我才可以解脱。

    不,现在看来,等甘岚想起什么,也许只会是个开始。于是他沉默了。

    “也许吧,我们并非毫无干系。”最后他说。就算他想,也不可能了。

    那个少年就像一株藤蔓,一旦盘踞而上,就要同他分享养分,难舍难分。若想摆脱,必须他或他死。不是树木烂根,就是藤蔓枯萎。抑或者,最深不过是,他们已经长到一处。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送走秦医生,甘栾回到病房,电视声不至于让这里冷清,但反衬空虚。甘岚又挪到床尾了,手还是缩在袖子里——这个习惯略为可爱——两手扶上栏杆,注目墙上的电视机。失忆的人,他的概念到底能抵达到什么地方呢?他发现自己产生了名为好奇的情绪,他好奇眼前这个人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这个少年将带给他未知。而非一成不变的、万劫不复的陈腐。他已经无动于衷很久了,像个昏昏欲睡的流浪汉,每日走过与他毫不相干的景色,不曾醒来。

    那头床尾,坐着他的好奇。那个总用袖子藏着手心的少年,看着别人的故事,自己却也成了故事。日光与声响沉浮在这病房里,可是他们那么静,他静坐,他远伫,一言不语。他与床尾的少年,他们形成一幕无法言喻的蜃景。

    新闻播报了一起昨夜发生在本市的凶杀案。凶杀这种词,总是血淋淋的,大清早念出来,往往让人觉得一天都要蒙上血色。新闻隐去了发生案件的小区名称,但甘栾看着不多的镜头,竟凭借几处特征认出了那个地方。因为他昨日遭遇的“命运般拦截”,即是在这小区旁的冷街,印象还热乎呢。要不是如此,他也没这么好的记性。多事之秋啊。

    “据悉,该案相关嫌疑人边某目前下落不明。”

    边这个姓……在纪城可不常见。想到昨晚他与边优未完的通话,甘栾掏出手机,却发现一通凌晨三点的通话记录,还是他与边优的。那时候,他应该已在去往自暴自弃的路上,做着管他今夕何夕的梦了吧。只是这个时长……能叫误接吗?不然呢,他想,难不成是幽灵电话?不知何时开始,他总是在疑神疑鬼之间徘徊。刚想回拨,对方打过来了。甘栾没在房里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