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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岚。”甘栾推门进来,尽量放平语速:“你在这待着,我要出去一趟……”
“不要叫我甘岚。”床尾的少年变了,不再安逸,不再沉迷于他人的故事。他的指尖伸出袖子,赤脚挨地。甘栾让他穿鞋,他状似未闻。他朝甘栾走去,手指拦住嘴巴:“嘘。”
少年眼中藏有寓言与寂灭。那是死灰覆盖、尘土迷茫的双眼。他的目光居无定所,漫无目的地堕落。他微微踮脚,凑近甘栾耳边,轻吐箴言:“甘岚这个名字带有诅咒。”
甘岚退后一步,“不要叫我甘岚。”淬红的眼尾淹没在笑里。
“因为你一旦那样叫我了。”
起风了。窗帘舞出声音,尘和光于抖荡间错落有致,它们搅为一体,浑然天成了。日光、尘埃、帘布,重新编织,涂写命运,谱曲未来。
风儿缱绻新的曲谱,流去荒原,遇上一棵无助的树。方圆百里仅此一棵,他是稚嫩的,无依无伴。
干枯的枝桠告诉风,他还在睡。他无法醒来。于是风留住了,携着那首曲目,风留在荒原。
“你叫我甘岚,我就只能喊你……哥哥。”
稚木未醒。藤蔓自树根蜿蜒而出,疯狂生长,细心覆盖他的每一寸。他的躯干,他的树枝,他与天空最接近的地方,都深深缠绕。那是世上最贪心的藤蔓。他未醒,藤蔓就做了他的叶子。藤蔓永驻。
风走了,曲谱破碎在荒原的碧空。
朝着树木睁开眼的方向。
#下章预告:
“我跟你说那些记者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突兀的人和声一起闯进病房,来人扶着门框,一副随时起飞的姿势:“你要是不想被记者围堵,就赶紧跟我走。”
第11章 迷津渡 其二
“你叫我甘岚,我就只能喊你……哥哥。”
甘岚只与甘栾一步之遥。他赤着脚站在一块地砖里,只在那里,他的脸如一抹淡色涂抹的画,尽是懵懂,恍若初生。偏大的外衣罩着他,支起空荡荡地飘摇。落落难合。
他的眸子溢出海的味道,他的眼尾缀有红痕。他像一个流离失所的妖怪。
这个印象,这种形容,挥之不去,似乎久违,似乎曾在甘栾眼中驻留。这错觉一般的熟悉感。
他马上问甘岚:“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们的身高有距离,而甘栾占优。半阖半低垂的视线与上抬的目光恰好交集。他们□□裸地对视,谁都逃不出谁。
“不是全部,但我由这个名字、循着这个名字的线索,找到一些关于过去的诅咒。”
还诅咒,念台词呢,这小孩。甘岚的记忆的确有所恢复。昨天还不知道手机,今天却能溜出“诅咒”,给自己搞复杂人设了。这可是个小疯子。他想,疯言疯语,不能太当回事,这种想法带走了他的表情。
“你不能那样叫我。”这个小疯子振振有词道:“不然我会叫你哥哥。只有哥哥才能叫我的名字。”
甘栾点点头,又摇摇头,疯了:“那无论谁叫你甘岚,你都会喊人家哥哥?”
“不是。”甘岚说:“怎么可能。”他往前一步:“只有你。”他们相距不过一线呼吸,无需刻意目光就能相遇,混乱缠绕,如同藤蔓与树叶长到一起。“你不是说你叫甘栾?”他又往前,甘栾只好退一步。这两件事近乎同步,宛若甘栾早有预感。“甘栾,上亦下木,栾树的栾。”他似乎喜欢这个句子,重复念好几次。他说:“当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起来了。”他的眼睛想告诉他更多,但他只说:“我想起你是谁了。”
“我跟你说那些记者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突兀的人和声一起闯进病房,来人扶着门框,一副随时起飞的姿势:“你要是不想被记者围堵,就赶紧跟我走。”
“你怎么来了?”这风尘仆仆的样子,难不成刚下“飞的”。甘栾问来人:“你赶回来干什么?不对,你的确要回来……可是也太快了吧!”
“走吧亲爱的。”来人急得屁股点火,蹭蹭烧。脸却挂着笑,仿佛那热度传不到上面。笑是假的,急是真的,看着又不违和,大约笑是刻在他脸上的一种标记。“整个城的记者估计都在赶来的路上,疯了。可是阿和说没人跟踪你啊,他们怎么来的消息?我就奇怪了。赶紧走吧,路上说。”
甘栾对大批记者毫无实感,问阿和是谁,来人也被绕进去了,想半天,蹦出一个形容:“扎小辫子的。”甘栾想问是不是昨晚那个大腿插刀的,一下感觉腰被抱住,低头一看,侧边仰起半张脸,只露了双眼睛,声音隔着衣服:“他是谁。”
来人也说:“哟,这小孩谁啊。”装得跟真的似的。
甘岚就与这人凶猛对视,状如护食的……嗯,小奶狗。
他张张嘴,某人名字临到嘴边,又吞回。他先指来人:“这是叶靖。”又把甘岚扒下来,后者还有点委屈。甘栾想,你七十二变啊,先前还玩高深呢,怎么转眼就黏糊了,没断奶似的。又有些顾虑说了名字甘岚会故态复萌,引得叶靖玩心起,太耽误时间。便在脑海里抓出个游荡了很久的词,跟叶靖说:“这就是那颗卷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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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靖自己开的车。躲躲藏藏到安全地带,甘栾剥了帽子口罩,调出导航:“去这个地方。”目的地显示的某警局地址。
叶靖表示了解,又说:“谁那么快告诉你的。”
“什么?”甘栾没明白他意思,“他们自己打的电话。一会用边优的号,一会用座机,穿个马甲,妆都不化,就过来跟我装别人。到底是他太天真还是把我当傻子?”
“等等等等,你说的我完全没明白。”叶靖说:“要么咱们先来个互通有无?”
昨天他们通话后的百转千回,被甘栾浓缩成精华三言两语交代了,一直说到早晨边优来的电话。当时甘栾心中正巧有疑问,这个电话无疑是瞌睡枕头,他带上门就接了:“喂,边优?昨晚……”
“你好。”那头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你好,你哪位?”
对面说是路上捡到的手机,看到最近通话是他,问他能否联系上失主,想亲自交还。甘栾想,真热心:“要么我把失主的学校班级告诉你,他人我也不知道在哪里。”那头收下地址,挂了。
“我倒了杯水,还没喝,又来个电话。座机打的。我一接,对面让我过去。”甘栾指指导航那个目的地:“说希望配合调查。前后一个人打的,他想干嘛?”
甘栾觉得事情不简单,没揭穿,只问边优如何。对面含糊得很,说还在调查,如果不配合,他们是要上门的。
“不劳他们爬山了,你知道的,边优昨晚去查的东西,与我,与甘岚,与小叔叔有关。我于是答应过去。你要问我知道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叶靖少见地没笑:“所以,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小叔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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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前,叶靖说:“电梯门口有人接你,安全起见,帽檐压低点吧。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大姑妈和小姑妈已经到了,所以我得歇一会再进。”
带路的人朝甘栾微微点头,甘栾回礼,两个人都板着脸。电梯很新很稳,里头的沉默让时间变长了,甘栾默默数着楼层,浓郁的气味,失重感,无一不搅着他的胃。他更讨厌电梯了——这是一个简单道理:世界美好看心情——主观感情毫无道理可循,人一遇上好事,便仿佛天空为他而晴,若遭了殃,就痛问天为什么这般黑。都是别人的错,世界全错掉了。然而,不管是谁的错,承受苦痛的,不还是自己?可见迁怒只能移情,没有任何实质作用。好比杀人不可逆,偿命只是偿命,不能复活。
他们几乎上到顶层,走廊空荡荡,脚步声都变清脆。在陌生的地方沉默,清冷会更为锋利。有时候沉默的含义比千言万语意味深重,像若隐若现的撩拨背影,令人想要追上去。
行至一间会议室门前,带路人指指门,示意甘栾自己开,就自行走了。走廊便死了,瞬间废墟般寂静。
所谓静,暴风之前的宁静,要优越于其他时刻吗?只是被衬托了而已。在推开门的刹那,甘栾便知晓:这条走廊的寂静,将被门后的骤雨衬托。
即使不再年轻,大姑妈甘娴曾经也绝对算作美人。可是甘栾见到的她,总是五官用力过度的样子,一点都不美观,像只尖叫的火鸡。怒火常烤炙她,不晓得哪天就熟了——若真有那么一天,也许甘栾会为此开感恩节派对。甘娴一见到他,就发出凄厉的声音:“甘栾!”极度痛心,接下来不喷血都不好意思。甘娴的身躯像是跟她的惨叫一起发射过来,她一把抓住甘栾,指甲深陷,内力雄浑:这使受难对象不仅皮疼,还肉痛。甘栾脸上毕恭毕敬地叫“大姑妈”,身手却毫不含糊地躲避。把甘显的阳奉阴违学了八成。
小姑妈永远端坐着,好似出生就带着椅子。椅子是她气质的一部分,坐姿就是她的言语:威慑、冷漠、高贵、雍容。不好惹。而甘栾昨晚刚惹火了她,悲剧。他的名字被甘娴的惨叫染上悲怆,他本人即将被甘绪坐实悲怆。甘绪静静看他:“你太让人操心。”这言语有魔力,甘栾的立场马上变成调皮捣蛋的小屁孩,和甘岚平起平坐。
“你昨晚去哪了,为什么不好好在家待着?”甘娴追着甘栾,几乎将会议室绕了一圈。甘栾稳稳地与肉痛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边挪动一边找借口:“我头疼,去医院,怎么了。”简直不要脸。
“你不要狡辩,你跟着甘骁出的门,家里有监控。”甘娴忽然眼眶红了,和她的惨叫一样突兀:“让你离他远点,你以前明明很听话的……”
“好了,你们都坐下吧。”甘绪拦了甘娴,后者竟在擦眼泪,甘栾也没辙了,总不能走上去说“我给您掐,您别哭了”吧。甘绪脸色也不好,但她向来声色不露:“我们时间不多,甘栾,你告诉小姑妈,边优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知道他昨晚最后一次对外联系是你。”
“你们知道的比我多得多。”甘栾坐得远远的:“我到现在都没明白,边优到底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甘绪没回答他的问题,她少见的疲惫:“你真的不知道?”甘栾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与他的最后通话显示在凌晨,但那时我已睡着,也许是误接。”
甘栾坦白完,甘绪来。她说:“你小叔叔昨夜……被害,他是嫌疑人。”边优与小姑妈关系不错,两个温柔人,相处总是和睦的。她眉尖轻蹙:“最蠢的是,他现在下落不明。”
所以那些蝗虫记者是因为嗅到两种香料混合的异味才朝他前仆后继?他们觉得他能擦出什么星火?他明明一直最无知。这与众不同的异味却连警察也重视。的确,有谁能像他一样,身处漩涡,却浑然不知——这便是第一次,甘栾承认他与甘岚若有相似。
来了一名看不出职位的便服,说是有几个问题需要了解,单独记录,要带甘栾离开。他似乎认识甘娴和甘绪,那两位对此也毫无意见。甘栾路经甘绪时,袖口被拉住,三人视角内微微露出一截缠绕的绷带。甘娴轻呼,甘绪看不见表情:“你又这样。”甘栾不动声色的抚平袖口,仿佛没听到。
他们在路上,甘栾也不知要行往何方。走廊像是会生长,永远多出个尽头。于是就没有尽头。他们经过几个楼梯电梯,全被带路人忽略了,这幢楼似乎是环形,甘栾总觉得,他们走进了轮回。沉默而无尽的,如孤军逃亡。
前头的人说,本来还有例行问题要问,但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解决了。所以我们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用钥匙打开一间房,房内空空如也,但有尽头。带路人终于停下,按了墙上的按钮。甘栾才发觉那块镶在墙上的黑色门状物其实是电梯。它被漆得可怖又暗沉,如同吞噬夜的牢笼,那人停在电梯口:“有人在下面等你。这部电梯,只能到两个地方。时间不多,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除了开、关、紧急铃,按钮只余两个:17、B2。真合适,下了十八层。这种设计,不知算幽默还是讽刺。开关按钮上方的电子显示屏跳动着毫无用处的数字,缓慢如同甘栾麻木的心脏。
叶靖等着甘栾。他问他要不要口罩,甘栾接受了。的确有股怪味,但叶靖没用。大约因为叶靖需要说话而甘栾不需要,而且他也不想。口罩使他无需做表情,不知何时,叶靖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叶靖曾说,对于甘栾,他就是太监总管加大内侍卫——什么人会将自己比作太监?也就叶靖那个变态了。
也许是功用问题,地下室低温明显。甘栾甚至觉得脸僵,说不清是温度不让,还是太多错变让他固化表情。他在这种时候,布料蒙着呼吸的空暇,忽然想到,若是他面具不离脸,不说话,人前不动,不与外界产生任何相互影响,是不是就等于死了。他总不能客观看待死亡。活着的依据不是呼吸,而是有人能证明你的存在。他证明不了边稚樾的存在,从那一刻起,他觉得她死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去确认,他也证明不了小叔叔。小叔叔冰冷地躺在这地下的某一处,是一个反证:甘骁没再活着。他即将失去存在,或许带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