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死去。”
这是甘岚戳在他心上说的一句话。神神叨叨,胡言乱语。那一幕就像烛光下抖动的影子,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实。日光铺在被褥上,均匀的温热。甘栾撑起身,手背觉到若有似无的风,像温泉流过,均匀而绵长。是呼吸。
甘岚揉揉眼睛,也醒了,但似乎还迷糊。甘栾一张冷脸:“你是谁。”
迷糊王肆无忌惮地缩进被子,甘栾掀了,一阵鼓起的风。薄衫在某人腰线上浮起又落,甘岚自抱成球,头发扫帚似的铺开个半圆。
甘栾绕到后颈掐他:“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你这颗菜为什么会种(重音)在这里?嗯?”
甘岚忽然一个激灵,滚到一边,像猫发威似的弓起背,手抓得床单起摺,瞪着眼,明澈的光彩印上眼珠。坚持不久,他又迷茫地瘫下去:“哥哥?”甘栾闭上眼,忍了又忍:“看来我得锁门。”
他把甘岚叉起来,“你现在想起多少了。”
甘岚闭着眼:“哥哥。”
甘栾:“我允许你叫我甘栾。”
甘岚(眼半睁):“那你允许我叫你哥哥吗?”
甘栾没说话,他在想一个合理而友善的回复。虽然这个人精神失常,但他应该把他养成“我方人员”。
“上亦下木,栾树的栾。你不是喜欢我的名字吗?”循循善诱,循循善诱……
“甘栾。”他缓慢地:“你好奇吗?”甘岚自己坐直了,两手撑在膝盖上,左边的袖子捋到肘部,手臂上横七竖八的新旧伤痕绕成一株藤蔓,如同弯曲的历史,盘踞在上。“我的过去,你好奇吗?”他说。他应该是醒了,他在日光里微眯眼睛。
过了很久。甘栾说:“我不好奇。”他面无表情。
早饭后,叶里来了,拖着他的行李箱,嘚嘚哒哒,像匹快乐的小马。银灰发间漂着小粉红,唇钉耳钉齐全,眼下一排闪亮亮的钻。可以展览了——作为一只神奇生物。甘栾选择夸奖这只——他由马升级为独角兽(后者比较闪)——身上的短上装,他说:“挺亮。”亮得空气都是粉红色的了。
叶里见到甘岚,忽然时光倒退,历史重演,他围着甘岚转一圈,“天呐天呐”疯出去又回来。甘栾以为他又要说那句“我可以为你理发吗?”,其实他就等着这句,毕竟甘岚一直顶着坨鸡窝,那鸡窝的须须子还戳眼睛。结果,叶里说:“我可以亲你吗?“
甘岚在头发缝里瞅着叶里,重复道:“我可以亲你吗?”
叶里舔了舔唇钉:“可以可以!”
甘栾惊呆了。他不是在意他们亲亲我我,而是这家伙和叶里的互动,使他醍醐灌顶:眼前的少年不是薄如纸片的剪影,“甘岚”两个字也不是躺在地上的无辜文字,它钉在少年身上,立体的。他似乎才意识到甘岚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他的梦。从他们猝不及防的相遇,到对方无知无觉地变成混乱中心,再到他的利用,水到渠成,尘埃落定,仅仅一周多。如无意外,甘岚将作为他的弟弟,真实下去。这个真实是甘栾主动赋予的。他不真实地赋予真实,像个醉醺醺的酒鬼,跌跌撞撞抓住空中的浮光掠影,到头来,连是否酒醒都无知觉。他只知道,浮影未必虚幻,因为他醉了,但又醒着。
甘栾坐到沙发上,脚尖在地板上敲出响声,撑着脸:“叶里,先处理他头上的鸡窝,好了我有事和你谈。”
叶里问他:那我可以染色吗?甘栾差点直接回答,因此顿了一下,才道:“你问他自己。”
等甘栾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他正在下楼,楼梯一侧贴墙,一侧朝大厅,扶手外侧雕刻细腻的花纹。他朝下走,手指拂过那些起伏,像摩挲一种伤痕。那二人听到动静,转身看过来,甘栾居高临下,大厅的事物一目了然。甘岚微微仰头,他们目光相遇,像触丝生长。头发可以使一个人变精致,若是鬼,则使之鬼魅——即亡灵不再单纯。叶里给他剪短了头发,他不再是长发遮掩的迷蒙样子,像点睛复活的妖物。刘海破碎而精致,描过眉骨,隐约透出正好的眉。头发竟然是渐变色,棕栗慢慢漂淡至微金,发尾如一层虚浮的雪。日光下,他的头顶有一圈光泽,相比之前的鸡窝,像是从头来过,发质都焗亮了。耳朵连同下颚线完全露出,线条瘦削而浑然。他在转头时,甘栾就看到他了,他的侧脸立体如斜靠的山,正面清新秀色。他眼角下垂,眼尾缀有红痕,他眨了眨眼,空气中的细碎光点仿佛也随着他的眸色跳动起伏。
叶里说:“好看吧!”
甘栾:“你玩得开心吗?”
叶里:“嘿嘿。”一边挑起甘岚下巴:“做我的人。”
甘岚摇头,叶里状如心碎,甘岚说:“我不是人。”
小叶里:“嗯嗯。你是仙子呀!”
甘岚:“我是怪物……”
叶里捧着他的头,准确的说,是头发:“我愿为你奉上灵魂……”
甘栾想,他真的能和叶里聊正经事吗?这只粉红独角兽看起来比较像甘岚他们村的,思维方式跟甘岚一样可疑。但是,值得怀疑的现世,以及值得怀疑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他爱真实。
“卷心菜。”甘栾说:“既然你不愿意坦白,那么你就自个玩‘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吧,我要跟这个粉红……叶里商量正事,关乎于你。”他看着甘岚一无所动的澄澈眼睛:“直到你跟我交换秘密。秘密的价值在于,它可以使你由局外走进门。”甘岚深吸一口气。甘栾继续说:“不要问我好不好奇,我不好奇。”说完他转身了。甘岚的声音跟过来:“我没想问的,我是说……你还没回答好不好看呐。”甘栾上楼的背影绊了一脚。
遥想他与这怪物精狭路相逢后的朝朝暮暮,历历在目。就在甘栾差点绊倒的瞬间,他恍然了,一直以来沉在心底微妙的畸形感,不仅仅是他对甘岚毫无理由的忍让,还有一种不能“总有一天杀之后快”的压抑——自从他让甘岚走进他的剧本,他就仿佛多出来个智障儿子,流血要他擦,疯了要他治,剪刀要他抢,吃糖他买,身份他给,安全他扛,方方面面,层层叠叠,种种安排,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到头来,这智障儿子的叛逆期也得他来消化。
哈?跟说好的不一样啊!发疯杀人我都能一句话搞定,凭什么现在对我噤若寒蝉了?
这就好比服帖的宠物狗突变成若即若离的野猫,总在你的屋檐上舔爪子,幽深地凝视你,等你靠近,就不屑一顾地远去,尾巴都不留给你。
好。甘栾想:难道我只是这怪物口中——区区(重音)——“你们人类”的之一?我不承认。
所以,甘栾稳稳地上了楼,步伐如叩响的钉锤,头也不回,冰冷而高贵地没有理他的智障儿子。
等叶里走人,甘岚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原位,日光已从发际滑至手心,他的肩线撑起松松的牛奶色毛衣,细细的绒毛在身周漂游,现出缓缓浮动的空气。他的头发,他的毛衣,像是将他隐秘在堆雪的荒林。他纹丝不动,像一只木头人。
……不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诡异地听话好不好!
当一个人平白要疯,很可能是他身边本有个疯子。
甘栾投了一颗卷心菜过去,卷心菜“啵”的一声弹到沙发上。木头人还是木头人。甘栾走过去把木头人拧起来,往楼上冲,那些伤痕一样的花纹滑过他们腰际,他们一前一后,把楼梯当作踢踏舞台,敲击出节奏。甘栾在地板的歌声中问他:“你记得甘骁吗?”甘岚第一次在他面前陷入不稳定,就是因为看到甘骁。他们一上一下,甘栾调出甘骁的照片,是近景,脸上细节清晰可见:“就是这个人。”
甘岚仰头看他,发间断断续续的金色像只松掉的花环:“我记得魔王,他眼角下有三颗痣,可以连成一个倒三角。”
……废话,我知道的还要你说么。他问:“他对你如何?”
“他斩断了我的左手。”
甘栾决定不再惯着这怪物的任性电波,他把他右手扔了,抓来左手:“这是什么。”如果甘栾能跳出来看这一幕,他一定会觉得这两个人精神都有问题。
甘岚的指尖软凉,将将后缩,甘栾微乎其微地锁了指尖的去向。甘岚说:“这是尸体。”
……
……
……
如果有一天……人类要制裁怪物……那一定是怪物的错!!!
甘栾把尸体扔了,再次高贵而冰冷地无视甘岚往上走。两步,他说:“那你记得你妈妈吗?”
“我把我的左手给她,可是她不要。就像你一样。”
甘栾忍无可忍:“你说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有什么意思?”
他们相识不久,甘岚哭过两次,可以算□□哭鬼了吗?第一次是因为他害怕甘骁,甘栾知道,所以遮住了他的眼睛,于是甘栾手心潮湿。第二次甘岚对着墙角,嚎啕大哭喊妈妈,看着他看不见的惨剧,一个人陷进去。那两次甘栾都是局外人。
第三次。甘岚站在低处,所以仰头,所以泪珠如星滑落,所以无声悲凉。
不能否认,他不能否认,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能否认泪水的真实。那个融在雪堆里虚幻的人,眼尾的红痕像要烧起来,眼底隐隐浮光,眼魅深深如海。的确就是流离失所的妖怪。他落落难合,目光藏有寓言,又似有委屈:“就像你一样。你救了我。”
他说:“但你又不要我。”
“妈妈不要我的手,哥哥不要我。”他的不安使他摇摇欲坠。他像一抹苍白的影子:“如果不要我,就请杀死我。”
“是的。我该杀死你。”甘栾下了一层台阶,与甘岚站到一起。他万念俱灰。如同暗夜吸走光芒,这一层一层的阶梯,这间空寂的老房子,都被侵蚀了,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他们被遗留在废墟。浓雾生长,如穿行之云,断垣残壁都无见。只剩绝望的他们。甘栾逼近甘岚,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把这个妖怪按到墙上:“我该杀死你。你不存在,我就不会再需要你。”
甘岚勉强挤出一句话:“看清我,然后让我死去。”
让你死。我怎么能让你死。你是我之枯枝上生长的叶,你要是死,不就是让我也死?
手心逐渐收紧,但甘岚毫无挣扎。他的苍白渐渐染上红晕。
“对不起。”甘栾松开力气,低低地说。他不想解释太多,反正他们半斤八两。一对疯子。
“我不会让你死的。永远都不会。”他的手仍扶着甘岚的脖子,神情像把甘岚整个人握于掌心。“我会让你好好活着,安全,安逸,一丝一毫都触碰不了你。你没有死,但像是死了。可终究没死。只有我能让你死。”他控制不了宣告主权,重复无用的话语,尽管这里别无他人。
“我让你待在这里,你就永远会在这里。”
甘岚低垂眼睛:“所以,我不是如你所愿了么?”
“如我所愿就请说人话。”他抓住他的下巴,强迫与他对视:“把你的过去都告诉我。”
这是个挥霍水分的人。眼眶盛不下那些绵延,像屋檐无法挽留雨滴,簌簌而坠。“我的过去,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某种意义上,甘岚是绝对顺从甘栾的,他们都知道。可肢体永远比不过心,公式化的顶礼膜拜,不如一个虔诚的眼神。他会顺从甘栾,但仅是个听候发落的部下。部下不会告诉顶头上司他心里头真正的彩虹是什么颜色。他只会指着天空唯唯诺诺。
甘栾总下意识用手指接住那些滑下来的液体,这使对方的下巴变得湿滑,不好掌握,他的手重新回到对方脖子,并未使劲,只用两指托起下颚骨。
你看,甘栾让他抬头,他就会维持那个角度,可说的话,姿势总偏斜:“我对一些事有印象,另一些事觉得像梦。”
“你只管说出来,我自有判断。”我偏爱的,就是真相。我摈弃的,便是虚妄。
“我为什么不说。如果能让我好过,我为什么不说。”他的眼睛弯下来,他在笑,也在哭。“因为你都知道。你现在不知道,只是因为你不想知道了。我无法擅作主张再次告诉你,那都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甘栾张张嘴,突然像被反掐住脖子,无法发声——又来了,就像给激狂不已的心脏捆绑了枷锁,一股由深渊而来的酸疼涌上喉,胸口战栗着未解的轰鸣声。好比一口必须吞下去的闷血,甘岚总让他尝到血腥味。他们一样极端。每次都被本能的克制勒出伤痕,每次都不了了之,败下阵。他没办法更近一步了。主权不知道在哪里。“好。那你是说,我知道你是谁?”他转向窗口,突然不想面对甘岚:“但是我不知道。”他想:我要是知道,那天肯定躲得远远的。
虽然甘岚总像个未解之谜,可甘栾每次都能摸索到他曲解迷宫中的真迹。他想:我过去知道你是谁,现在不知道你是谁,所以……
答案像通电一样,从初始流至最终:“所以,你说我不要你?”
这是唯一的解释,竟然,也许,那不是心血来潮的胡话。尽管甘岚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编自演,可是这些话语能像轮回一样串联。有两点是毋庸置疑的,“你不要我”饱含埋怨,“我无法擅作主张”裹挟赌气。只要有情绪,就会有漏洞,无论是谁对谁。甘栾想:那么暂时放过你。
暂时。
下午,甘岚一直待在书房,甘栾偶尔经过,都相安无事,两位疯子正式休战。可好景不长,好几次,甘栾都听到甘岚在念乱七八糟的东西,抑扬顿挫,气氛恶心。
“TO!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