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甘岚抖了抖手中的那张纸:“你是霜雪的勾勒!”
“你是冰雨的泾流!”
甘栾靠在门边,想把他掐死。甘岚学会了甘栾那个撑着脸的姿势,一手放脸,一手竖张纸,背对着甘栾,在椅子上扭了扭:“嗯咳……你是!高山的!长风!”
就让高山的长风把你这个疯子吹上天炸了吧。
“你是荒漠的砂尘!”那个背朝门的身影可疑地抖了抖:“你是我的!是我的!”
甘栾一巴掌呼上鬼嚎的甘岚:“我是你大爷!”
“别吵哥哥让我念完。”甘岚又扭了一下,坐直了,嘴巴嘟起来,双手捧纸,认真非常,看也不看甘栾。
“正因如此!你我之独有、之不可重复的灵魂!铸就旖旎之城!轮回之都!”(甘栾要吐了:“这恶心玩意你写的?”甘岚:“不是啊。”)
甘岚站起来,左手竖纸,右手轻轻拨水一般摊开半圆,看眼纸,又看甘栾:“踏遍世间的归处,是你的眼眸……”他们有一秒钟的失神,就像倒带时偶尔看清楚的画面,那一刻是永恒的,永恒于那一刻。
“我不说,”他念一句,就歪一次头,像唱童谣:“我不说,你应该知道,你应该知道的。这是你我心上,共同生长的秘密。”
“哼,能在你我心上共同生长的,大概只有‘你个疯子’这念头。”甘栾拿走那张纸,看开头:To 栾。末尾:From 肖羽季。
甘岚说:“也有可能是互相杀死。那么,肖羽季是谁?”
甘栾放弃治疗,只回答前一句:“不错,祝你好运。”心里:靠,肖羽季不是男的吗?他将那张纸折回去,塞进书,把书抽走,放回书架最高层,又另拿了一本,翻了翻,递给甘岚,整个过程十几秒。
甘岚:“我刚好像看到三个你……”
甘栾无表情:“正常,神是无处不在的。”
甘岚要去拿回书,甘栾一脚踩上桌沿,拦住去路,特别威猛。甘岚只好问他:“肖羽季是谁?”
甘栾选择性失忆:“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收起来,那是情书吧?”
“那是挑战书。”
甘栾与校篮球队仅一次的瓜葛,是那箱陈年酸袜。而肖羽季的袜子是其□□臣之一。但他对肖羽季的印象很模糊,此时连脸都想不起。可在他脑中,似乎还存有件关于肖羽季的事,此时却蒙上沙尘,苍茫一片……算了,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人,实在想不起,便罢了。他只记得,后来肖羽季说这本书是他的,他以效率第一的行事风格,迅速认下并且带回家了,像个傻x捡起拔开的手榴弹。
甘岚说:“所以,你们人类的挑战书需要先表达爱慕?”
“没错。”甘栾想,很好,电波系也是有好处的。
这回轮到甘岚无表情:“真假。骗人。”
是啊,你这个怪物还有人类的常识,这太假了。甘栾准备装死。哦,但是,他想,他突然想到了:但是一开始就跟他出柜的叶里是真GAY。
甘栾抽回他高贵的腿,又坐到桌上,他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与人交流时,喜欢俯视。甘岚已经坐回去了,软在椅背上,手指摩挲书页,随着摩擦声,指节微微突出,姿势散漫。书是摊在手中的,甘岚没用力气抓住它,甘栾随手就把它拨开了,书坠到地毯上,无声无息。甘栾一脚跺在甘岚坐的椅子上,正中央,停在某人放松的两腿间,安然无恙。甘岚吓一跳,恍然抬头。甘栾说:“很好,别低头了。”他膝盖支撑手肘,手背托着下巴:“下次那个叶里问可不可以亲你,你就说不可以。”
一般人会往后仰,怪物会朝前倾。甘岚直起背,与甘栾来个“正面交锋”,呼吸都打架。甘栾:……甘栾表示谁怕谁啊!他伸出另一只手,捏水球般由下至上掐住甘岚的脸,那张冰凉凉的脸软软陷下去,嘴巴“啵”了一声。甘岚缩着嘴问他:“为什么啊?”
“好吧你就让他亲你吧。”甘栾准备走了,虐打智障不是他的风格。
甘岚转身趴在椅背上,伸手抓住甘栾远去的袖子:“你不好奇吗?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以及如果我答应他,他会怎么样?”
他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叶里就是个没节没操的颜控。他会怎么样,他会亲你。
但是甘栾没回答,他只说:“我不好奇。”
……
那一天,夜月降临之前,甘栾在电话里问叶靖:“请问如何与一个自称不是人类的智障沟通,并套话?”
“无非两个方向。”叶靖说:“不是黑就是白,要么凶猛,要么和煦。”
“说人话。”
“第一,关系变好,我们用个游戏术语……叫攻略。”叶靖顿了顿:“第二,让他畏惧你,服从你……也就是不择手段的……嘿嘿嘿……术语,驯化。”
甘栾:“……” To be or not to be?
这特码真是个问题。
叶靖不紧不慢道:“首先,他不会无差别排外,失控的起始也并非无规律。这说明两个问题,一,他还有救,”甘栾插了一句:“废话。”叶靖继续说:“二,找出他的失控起因,我们就可以摸索其中的意义。况且,他有自残行为。我认为第二种也许会有反效果。所以,我建议温养对待,也就是第一种,不然……”
甘栾:“最差情况?”
“会坏掉……神智腐烂……这只是一种形容,结果上说,就是真正的疯子。我想你也不想。”
甘栾:“等等,我压根没想过第二种。”
叶靖那边笑了几声:“你心虚什么。”
甘栾把那串贱兮兮的笑声掐断了。他在被注视,这知觉不同以往,那不是一道光般的露骨照射,而是蜿蜒缱绻的丝丝盘踞,那抹目光像是要缠绕上他——这种阴恻恻的生息除了那只怪物还有谁。
走廊尽头的甘岚如同微弱的影子,他只有目光真实。得到甘栾的回视,他一言不发,躲回了房间,一丝勾起的嘴角遗留在门边,一闪而过。甘栾忽然想,很好,或许过去很难触及到,但起码现在很好,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能看到。
#下章预告:
有些事情,光是想想,就很爽。不然那些吸毒分子怎么来的。是的,有了正义的盔甲,变态又如何?!正义面前人性没有准则!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真相。已经不择手段让一个来头不明、间歇性发狂的疯子变成他弟弟,他已堕落至此,做个偷窥狂又如何(大声,眼目怒瞠,心中大无畏)!在变态的行路上一往无前吧!任何极致向来都是美丽的!
第16章 迷津渡 其七
有时候,一旦觉得将要结束,其实才刚开始。好比学生时代总以为毕业后就会有春花烂漫的好日子,其实全是骗局。要活下去,就请永远准备好凛冬将至。
甘栾以为,怪物躲进房间,是此夜的句点,然而点下还有一点,那是一个冒号。冒号是一阵敲门声。月色不错,听首歌。甘栾插上耳机,手机里只存了一首,名字长得跟绸带似的要飘着才能显示,甘栾没注意,他只觉得音量不够,敲门声比音乐还带节奏。甘栾:“文明你我他,种菜去自家。”
甘岚:“我的根在你床上,现在要死了,菜叶子都黄了。”
甘栾一下子坐起来,怒发冲冠:“你还真把自己当颗菜了!”手心捏紧,耳机震了起来,音量猛然加大,像是往脑子里塞了架钢琴,在冲撞在急奏,又像被一口大钟罩住,钟嗡嗡个不停,全身麻酥酥。一时不妨,灵魂给震得稀巴烂,音律都透进去。
什么时候下载的曲子,他没有印象。将音量调至正常,甘栾看清了曲名:《J.S.Baglish Suite No. 6 in D minor, BWV 811 - I. Prélude》Wilhelm Backhaus。他几乎不听古典音乐,但最近总与它们有缘,上次的《1812序曲》让他想炸人,而这次的,又使他……
仿若在冰凉的薄荷气息里沉没,清醒降临,陪着他坠落。这首似曾相识的曲子,首先,它有让他降低防备的熟悉感,但整个曲调拥有距离,也许是演奏者的原因,或者就是这种旋律,它予人一种自持。那不是平淡,不是安稳,而是冰窟里的火焰——虚伪的寒凉藏蔽我之热情。他喜欢这种,他曾经说过的,他喜欢这种冰冷的痴狂。血液是理性的,在体内周流,让他不动声色,但心脏灌满熔岩,烧坏了,早就烧坏了。那块黑黢黢的跳动,不停地落下黑色粉末,一如前尘。一如他所抛弃的。轻抚则断,颦笑杀人。
一曲终,疏离而自律的音符像是在他体内巡游一周。他冷静了。现在的主要目标是叶靖所说的“温养”,所以刚刚应选择开门、沟通,对甘岚和煦如春风(无论真假),这样有助于目标完成。然而他没有,他就任着无用的幼稚情绪为非作歹,智商坠到和甘岚同一起跑线。有一种本能种在他心底。好比斗嘴冤家一见面就嘴巴痒,甘岚一说怪物设定,他就爱找破绽,甘岚无言以对,他就跟胜仗似的开心,幼稚得可怕。如此种种,嘴上的快感不提,有时候让甘岚吃瘪(比如刚刚不开门),他也扬眉吐气,仿佛前世受过甘岚欺压;若甘岚着急,那么看着他打转转,比歌舞剧还有趣;甘岚若是哭了,这是最复杂的,仇人之泪给人快意,友人之泣使人共情,前者是刺激,后者酸溜溜,加在一起,就是酸爽。哭兮兮、缩成一团的甘岚令他酸爽……令他放弃治疗……如果要把秘密分级,这种恶趣味会被甘栾埋到地下十八层。
甘栾跳下床,打开门,敲门使者已经不见人影。幼稚(譬如刚刚),会抓不到好牌,如果再逃避(譬如现在),会连出牌机会都丧失。甘栾抓一把烂牌,走向漏一地月光的房门口,月光下的怪物如同昨日。背脊贴着玻璃,头微微上仰,但是今天闭着眼睛。眼尾深深,发尾微浮,脸庞近乎透明,恍如脆弱的精灵。他眉目起伏,月光铺不匀,只能留下阴影,这使他的面庞雕刻般疏冷,他的唇淡得一抹即散。
甘栾想:是温养,不是虐杀……滚你大爷的叶靖。嗯……当年是怎么哄的维希?
怪物靠在窗边,人类依着门沿。人类掏出一盒糖,可惜怪物不是小朋友。怪物什么都不是,信仰月光,又仇杀月光的怪物。他最终什么都不是。
糖盒子正面写着“故事”,侧面是“彩画集”,这是一本书的模样。甘栾展开扉页,上书:“他们怎么能不这样死去?他们因此也就相随死去(注1)。”
叫“故事”的糖盒子里,有不同夹心的巧克力豆,有苦,有甜,有水果,有黑,有白,有彩条,柔和的,清淡的,攻击性的,应有尽有。甘岚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看过来,就像一幅画复活了,眼底荡着月光,如夜之湖色。甘栾正在倒糖,一堆圆溜溜的豆子躺在他手中的纸巾上,泛着光。以前他倒狗粮的时候,维希屁股都贴不住地,还能听到舌头吧嗒的声音。现在他倒糖,那个怪物像只软体动物摊在原地,眼珠都不转一下。真是天上地下河东河西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甘栾把糖塞给那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尝了一颗:“唔,好苦。”甘栾也吃,是白巧克力加水果,酸得他眉毛直跳。甘岚看着他:“水果夹心吧。”他又捏起一颗,浑圆的巧克力在他指尖亮成珍珠:“我也试试。”
甘栾还在想他怎么猜出来的,却发现甘岚泪眼汪汪地苦着脸。
这简直一目了然。甘栾准备说:我只见过一个人吃出芥末夹心。结果他没说,因为他发现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了。夜,或者月,不但能改变甘岚,也能影响他吧。抓不住记忆的恍惚感将他推离现实,他像是浮在水中央,身侧水光荡漾,一轮巨大的满月几乎占据夜空,它是如此接近,几乎要与他融入一体。满月在吸走他的气息,他的记忆,他的理想,他的爱意……他是月下的……妖魔。甘岚将糖一股脑倒进嘴,咕吱咕吱嚼木头似的,于是甘栾便醒了,默默看着甘岚奢侈。甘岚问他:“坏血统。你不是喜欢坏血统?”
这个喜好,他自认没对甘岚提起过。
“谁会告诉你这种事?”
“你啊。”甘岚摸走他手中铁盒,低头看扉页:“你说你喜欢坏血统,因为它像你,还因为你的血统也是坏掉的。”
没错,甘岚说的全对。待在老宅的这几天,他或许泄露了自己。全因他思虑太深,反而未设防备。对于甘岚的视线,他有时甚至没能察觉。譬如今天下午那个电话,他都不知甘岚是何时开始注视的。在老宅的甘岚,和医院里的甘岚,完全是两回事。前者的狡猾,只是一种幼稚的发泄,起码真诚;后者就是只养大的狐狸,同时有猫的习性,窥探别人,保留自己。所以甘栾的追问,总是得不到答案。
甘岚晃了晃那个铁盒子:“这个结局不错,可不可以把它给我。”他是指扉页的那句话。
如果你不是主导,那么和哪种人沟通,就要用哪种人的逻辑。要撬开电波系的脑子,或许他也要假装自己陷进去。走进那个被月光支配的世界,要么把甘岚抓出来,要么替代月光。
他们又相对而坐,甘栾认真注视甘岚,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他说:“如果是这种结局,那就拿去吧,你想要的都拿去。”
听到这里,甘岚乐呵呵地把盒子从领口塞进去,让盒子待到心脏位置,双手停在胸口,像是捧着掏出来的心脏:“如果不能一起死,活着的那个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