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赋格

分卷阅读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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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栏而立,甘栾不由被下面的布局吸引,等他身处其中,才发觉一楼整层都被打通了,空旷的像神殿大厅,轻咳有回音,厅内无规律伫立着几根圆柱形书架,如同支撑殿顶的石柱。但这里的色调不如神殿辉煌,它是冷淡的,如同失音的琴键,空留黑与白。

    坐垫大狂欢?还是地毯盛宴?他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因为花里胡哨的垫子和积满灰尘的地毯太多了,书籍也是东一本西一叠,到处都是就地躺下啃书的痕迹。那几根神殿石柱般的奇幻书架直冲房顶,书籍围着它的外部轮廓手拉手转圈,最上层的书籍远在伸手不能触及的高处。

    叶里也说:“上面的书怎么拿得到啊?”说完蹦起来做无用挣扎。甘栾说:“有三种方法。一,梯子;二,轻功;三,”他艰难地横穿过客厅,揭开墙上的木板:这里头藏着一面液晶屏。甘栾按了开关,叶里蹦过来,同他一起观看了开机画面。叶里很努力地说:“噢……这个这个,我们家有的。”苦苦回想的表情与便秘相似,让人一看便知。甘栾由衷地希望叶里能靠自己从“便秘”中解脱,于是没做解释。

    这个书架控制设备,甘家老宅也配有,在后山,他以前经常去摆弄,可以算作游刃有余。只不过甘栾曾熟练操作的,是贴在圆柱内部的书架,而今天的,是外部。它们的构造有所不同,甘家的那种,只是通过电子屏的模拟操控,让书架上下、左右交错移换,这里的看似复杂一些。他刚刚注意过,这些柱体上都有一块方形空白,如果甘栾猜的没错,这便是自由移动书架的关键。

    进入系统后,液晶屏上出现一个圆柱形书架图标,画得肥肥的,胖的没道理。图标顶上书:天地玄黄,底端有三个按钮,朝左朝右的两个箭头,和一个“进入”。叶里看出门道,手指在屏幕上滑了滑,Q版的小圆柱也“啪啪啪”轮到后面去了,顶上的字变成:秋收冬藏。

    甘栾:“……”

    叶里:“……”

    最后他们选了“云腾致雨”,点进入。

    余光里有一种微妙的错动,甘栾与叶里同时回头,看到不远处有一根圆柱顶的四周亮了一圈灯,跟打特写似的,灯光均匀地铺上柱身,原本灰蒙蒙的书脊们现在一览无余。

    看来这根就是“云腾致雨”。

    覆在柱体上的曲形书架有明显的分隔脉络,如果是一块整体,就漆成同种颜色,姑且叫它们大书格。大书格大小不一,或正方或长方,区分显著。板架或横或竖地插进大书格里,形成块块小格子,这地方摆书,是小书格。

    叶里一直低头研究那个液晶屏,等甘栾看出门道了,他也说:“如果我的推理没错,它是想让我玩圆柱体版华容道?”

    甘栾眼睁睁看他走错一步,“娱乐时间过了,洗洗睡去。”便自己来,叶里走开了,一会又蹦过来,“哎哎哎,弄这根,叫啥‘寒来暑往’,那最上面好像有几本相册,据我二十五万秒以来的侦察经验,那不是宝藏就是藏宝图啊朋友!”

    甘栾将图标滑到“寒来暑往”,进入后,出现一个正经圆柱体(相比那个胖图标来说),线条切割表面,格子布局和实体书架一样,连留空也契合。如叶里所言,这就是个圆柱体版华容道游戏,在屏幕上模拟操作,软件会记录路线,确认后,机器自动工作,移动大书格——根据你定的路线。不知哪个闲过头的搞得设定,无聊炸了。

    在等待那些格子移到目标位置的途中,叶里逛到一把梯子,高度正好可以取最上层的书。二人不由得对着梯子沉思。

    叶里:“那么这个烧脑子的无聊机器的存在意义是?”

    甘栾:“这把梯子的存在意义是?”

    他们沉默了。

    甘栾说:“这种梯子你一个人爬上去不怕摔死?”

    叶里说:“问题不在这里。我想拿本书,它非让我先玩个游戏才能拿,这不奇幻吗,它当它是上帝啊?还是它认为人人都会觉得有趣?这种垃圾般的理想主义设计就该烧死。”

    甘栾表示赞同。“可是,”他目光忧郁:“如果人世只有这一条路,那么恐高症就必须被理想主义折磨至死了。”

    叶里(抹泪):“人间悲剧。”

    甘栾(心痛):“宇宙惨剧。”

    叶里突然道:“那是什么?”

    甘栾:“啊?”

    脱戏的叶里踢开几个垫子,跑过去搬梯子:“朋友,我们梯子同志的存在意义有了。”

    他们合作,叶里登上梯子:“我发现我有恐高症!”,他撕下一点墙纸,摸着墙上露出的小孔,对扶着梯子的甘栾无奈地笑笑。最后他们得出结论,这里的监视和老宅那边一样密集。只不过老鼠们在警方来之前就被清理了。

    ……

    这次的沉默,更加厚重:二人都在思索。

    靠窗那面墙,镶了几层搁板,甘栾走过去,看到搁板上堆着酒瓶。红白两色葡萄酒,空的满的,酒塞半露的,全是曜城的特产酒:“White Night ”、“Black Light ”,这一定是甘骁的酒。这两个名字年代久远,在过去,或许有之意义,白夜与墨光,两种现实的覆灭。但它之沧桑已是历史的尸体,现在的“White Night ”、“Black Light ”只是名号而已。摆在这个不懂绝望、却人人吟唱黑暗的时代,大约有点恶俗。所以见到它们,人们一般用缩写指代:“WN”和“BL”。两位老朋友的销量惊人,所以说“酒养曜城”。行走在康庄大道上是自豪的,但一遍又一遍未免厌倦。永远走一条路去天堂,如此轮回,好比在幸福里鬼打墙,心境不若“我穷的只剩钱了”——就是这么不知好歹。酒水养的人,对酒水的态度,大约也爱恨之间。他们给“WN”起外号,叫薇薇安;给“BL”编都市传说,说喜欢喝“BL”的,要么是纤细美少年,要么就嗜好美少年。不知是谁的杰作,总之深入人心。比如现在,甘栾看到“White Night ”,想的是薇薇安,看到 “Black Light ”,想的是甘骁那些小漂亮们。

    叶里描述甘骁:“甘骁就像个全身涂满胶水的裸奔人士,他漏洞百出,在你们中间裸奔,不管是关于谁的事情,都粘有他身上黏糊糊的胶水。”这个比喻虽然粗糙,但恰好。是的,甘骁身边的人很杂。他周游风月场所,人情应酬,接触无数人。表面放浪形骸,暗地与甘显他们勾结,又偷偷藏匿甘岚。相比胶水达人甘骁,边优简单得像天使。

    “案发现场被录下了。”甘栾说。他看到叶里在翻相册,眉头紧锁。闻言,叶里抬起头,脸上的思索还未褪去,像停在晨雾中的最后一丝余夜。看来相册有故事,不过甘栾想先说完他的。

    “但是他们只留下边优逃走的影像。”答案昭然若揭:“这个案子,不仅有甘骁、边优,还有个拆摄像头的人,或者群体。”

    “仅凭这些,无法让边优洗清嫌疑。”

    “但是我们有方向了。”

    “比起方向,你还是先看看这本成长记录吧。”

    甘栾拿起那本册子,打开前,他以为叶里指的是甘岚的成长记录。后来发现这是他自己的。

    一本没有正脸的相册,从他的侧面、他的背影抓捕的,他的过去。

    甘岚说:

    “水果夹心吧?”

    “坏血统。你不是最喜欢坏血统?”

    “你说你喜欢坏血统,因为它像你,还因为你的血统也是坏掉的。”

    他知道,他真的是“知道”。

    原来,原来……

    如果想坚定信仰,那么就连一无所知地呼吸都是错的。甘岚说:“时代是科学的,而我是怪物。”是的,他同意他了。差异的共存并非不现实。是眼界局限了世界,他自以为的过去,自以为的存在,自以为的真实,终究脱离不了眼眶。真实的,就是该怀疑的。

    他最应该怀疑,最应该悔悟。

    因为是他睡在梦里。

    甘骁别有居心的窥视、边优复杂的眼神、甘家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还有甘岚的“真的知道”。那么多的注视,他都毫无所觉。

    甘栾想:我的过去遍布迷雾,我的无知不可饶恕。我以为已至渡口,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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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用的相册都给叶里收进箱子了,甘栾只拿走一张。那张照片平平地躺在他的口袋,理应毫无存在感,但却像个会跳动的活物,甚至掩盖了甘栾的心跳。都是那个活物在作祟。路边堆积的树叶纷纷染回绿色,朝天卷起茵茵绿潮,他们的车破浪而出。他看着那些叶子都在长回去,光秃秃的枝桠不停地吸收绿叶,那些绿滴滴的叶子又长出新的脉络。他一路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他又见到父母无法交握的双手,他命名的那个摩天轮,他与边优每年照进摩天轮的合影,甘骁教他开车,甘栩给徐理整理衣服,甘绪一遍遍梳理他的态度,甘显的大手放到他额头,甘娴对着他哭,云朔公事公办的读诵,叶靖在树下仰头。

    他们往前,时空却在倒流。他的过去长出新叶,脉络曲折的新叶,藤枝勾引的新叶。

    此行收获甚多,甘栾却越来越迷惑。好比进入山洞探险,沿着一条阴森小径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捱到深处,却发现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洞口,每个入口都深不可测。可留给他的时间,只能让他选一条路。

    叶里说:“我有个两个问题。”

    “你说。”

    “根据甘岚的表现,我暂时认为他与甘骁是对立的,他受甘骁的束缚。现在甘骁已死,他获得……等于说,他是被你拯救了。你吃掉对方的棋子,他是你的战俘。他的主君又已死,他现在的处境要比以前好一万倍,可是他为何还是对你缄口不言?”

    “嗯。”甘栾一时未做回应。窗外的叶子像聚散的飞鸟,扑腾上枝头,倒映在他眼中。它们还在长回去,长回去。回到那个老宅化为废墟的下午,他与甘岚站在仅剩的楼梯上,身后的扶手刻印伤痕。贴在墙上的甘岚眼神倔强,但泪光脆弱,而他掐住了他,他把甘岚留在那段时光中。像停留在传说中的妖怪,甘岚就在那里,每当你光临传说,他就又在那里,用真实的泪,呼唤你虚假的记忆。甘岚说过的:“因为你都知道。你现在不知道,只是因为你不想知道了。我无法擅作主张再次告诉你,那都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按他的怪物逻辑,我问的都是些我已知的事,他不必再说。”

    “不用想他是怎么说的,你只要知道,他不愿意告诉你任何。”

    “这是问题一,”叶里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是,他知道,得出结论并不难。他只是像躲避扑脸的蒸汽一般,一时挪开而已。

    “那么问题二,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我认为你已经察觉了。现在我来帮你说出来——所有事都围绕他,所有人都被撞离轨道,但只有他顺风顺水。”

    自那场被叶里称作“宿命”的车祸开始,或者说,自他有了留住甘岚的想法后。甘骁和边优都想偷偷带走甘岚,于是甘骁当晚死亡,隔日边优背上杀人嫌疑,失踪。接着,甘岚的资料顺利到达他手上,时机简直完美,就像终于等来趁手武器,资料一到手,他便决定利用甘岚。再接着,叶靖和律师配合,令难搞的甘显辈也无话可说。没有一丝能够反抗的风,尘埃直线落地。这条轨道,甘岚走向他的轨道,就像是神为其铺好的路。而所有与甘岚有牵扯的人,他周围的人,无一不被碾过。如同置于血肉之上,肉糜与碎骨堆成轨道,黑色铁轮呼啸而过,绯色斑驳,带领他们冲向深渊一般的洞口。

    “如果把问题一二放到一起,我们又可以得出一个耳熟的结论。”叶里说:“从你选择利用甘岚,到实现他的身份,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除了你和甘岚,还有第三个人。我们假设甘岚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是推手作为,那么甘岚的不可控,也能解释为:他的君主还在。”

    甘骁之死,除了甘骁、边优,还有第三个拆摄像头的人。

    甘岚的身份落定,除了突如其来的甘岚,他自己,还有第三者:疑似控制甘岚的人。

    有一根隐藏的线,在这两件事中间穿插,把三者编到一起,绑成一条扑朔迷离的麻花辫。或许得拆除那根线,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他身边唯一连着那根线的人只有甘岚,或许边优知道什么,但他是被动的,根本找不到边优。所以,他该拿甘岚怎么办?他的手摸上那张跳动的照片,甘岚已经不止于推理中的那张单薄形象了,就像这张让他产生幻觉的照片,跳动的绿叶遮住前路,藤枝绊着他的脚步。他曾经想过:无论你是什么样。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都不重要。可是他根本看不到,根本看不到啊。

    生于传说的妖怪,尽管在故事里流离失所,但存于知晓传说的人类心中……只是如此了吗?那么妖怪到底真实存在……吗?

    ……

    自那天起,甘栾发现,他经常与甘岚目光相遇。偷看真是太可耻了!他的爱好,他的习惯,他的口味,这个怪物竟然一清二楚,都不知从哪偷窥到的。难道那本跟踪狂相册出自甘岚?当然,他只是想想而已(想是被害妄想症的想),外表上看,除非甘岚是披着人皮的千年老妖怪,否则就不可能是甘岚干的。不平衡便产生了:甘岚对他如数家珍,他对甘岚一无所知,除了此人是疯子这件事。而且,他都没赢过甘岚(斗嘴方面)!只有虚伪是无懈可击的。或许喜怒无常都是这个怪物的演出,谁知道呢。总之,甘岚就像一碗冒着浓烟的黑暗料理,谁都不敢尝,靠近还怕他炸了。

    怀着家贼难防的心态,甘栾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某人的“偷窥”。某次,他觉得肚皮有点痒,可能是纸屑掉进去了。正当他掀起查看时,甘岚恰巧路过,甘栾跟藏宝似的把衣服拉回去,差点手抽筋。结果虚惊一场,甘岚似乎没发觉他的动作,脚步不停。甘栾松口气,继续掏纸,再抬头,甘岚就趴在他正对面的沙发背上,亮晶晶地看着他,鬼一样。跟鬼一样!这家伙肯定是飘过去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影子!他是怨灵吧!一定是的!甘栾要疯了。然后怨灵说话了,用着怨灵表情:“说真的,我对你毫无营养的腹部一点都不好奇。”

    “你是怎么知道它毫无营养的。”还不是因为看过了!他要锁门!他一定要锁门!去他大爷的温养,他又不是邪恶法师,要养什么怨灵!

    甘岚鼓着脸。甘栾说:“哦,那你就营养咯,你倒是营养给我看啊。”这又矮又瘦的小竹竿——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他后来曾后悔。谦虚能做护盾,轻视也能,但轻视也有投敌的危险性。这是一件血泪史:倘若对手有反光镜,你之轻视也能杀你自己。

    “哼。”甘岚跳起来,站到沙发上,还晃了晃,站稳后,他朝甘栾呲开了大白牙……以及他浅浅的六块小腹肌。

    “摸吗,”甘岚朝他扬眉,头顶翘起一根毛,连毛毛都在得意地抖:“不是画的,货真价实。”说完他自己先摸了摸,一脸满足,像在抚摸他腹中的儿子,简直可怕。

    ……这颗菜到底用什么肥料浇的啊!施瓦辛格的精华吗?为什么一颗瘦不拉几的矮菜会有腹肌!他是吃屎长大的吗,一定是。

    “不、摸。”甘栾说。他那张没表情的脸一直保持到甘岚睡着,而他心底的咆哮,彻夜嘶吼。后来,每天都有不同口味的蛋糕送到老宅,通常甘岚吃两份,而甘栾去办了健身卡。

    某日,晴光甚好,午后日光照亮整座山,吸血鬼古堡像是年轻了十岁,甘栾觉得此时正好,他叫上甘岚,要他陪他去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