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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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傀儡戏 其六

    一室洁白。窗扉处的纱帘微微内拂,地上两三格日光,墙壁是沉默的,与漆白的床架相顾无言。

    活着时,总有个疑问,所谓的尽头是什么?谁没有好奇过死亡?在远古尽头,在洪荒之上,在所能触及的最远最高处,将会是何等图景?也许吧……也许就像现在,甘栾想,尽头,即是一片虚白。白色之死。

    甘栾与它们隔着一层玻璃,在那丛苍白中,躺着一具若虚若无的躯体,白色绷带圈着他的脖子,药水秒速滴答着。那具躯体没有起伏,头发失色,唇角近逝,双眼像是从未睁开过,眼尾的红痕若如封印;这幅侧面雕琢绮丽,只是透明。对于这个少年,或许不该问“活着吗?”,而是要问“存在吗?”

    而他自己,关于甘栾自己,在此刻,可能只有嗅觉活着,他闻得到医院的味道,但是那个人,似乎因了自己的茫然,所以对其见也无所见。他在不在呢?他若是在,为什么永远不把玫瑰交给他?他若是不在,又为什么会哭?

    “在清晨,我张开眼看,茫然无所见,有形而无质,以致遇到我的人看见我也无所见(注1)”。

    连自我都否定自我时,谁还能当他存在呢?

    “喂。”叶里煞风景地打断甘栾微萌的诗意:“你不进去吗?又不是重症看护室,这家伙只是被扎了几针令人昏昏欲睡的药剂而已。晕得吓死人,结果都是小伤。”

    “甘岚是个胆小鬼呢。”

    他怕死就好,我就怕他不怕死。可是甘栾没有心情面对甘岚,尽管他现在安静到像已死去。因为甘栾总有种错觉:他就快看不见甘岚了。

    他怕那个本能,那个本能要否定甘岚。从小到大,他被支配得够久了,是什么扶持他坐上惯性藐视他人的宝座?是什么教他如何最大力度地履行利己主义?是那个病……甘显说的,他似乎能够模糊想起,是有那个病……他怕进去时只能看到空空一床被褥,因为甘岚没有用了。这具傀儡完全成型,一丝一毫反过去侵占的可能性都没有。他将面目模糊,如同芸芸众生,眉眼只是眉眼,不具任何意义。

    “不了。”就像偶遇一般,甘栾转身离去。

    真或假,对“甘岚”来说,一直都毫无意义。“甘岚”这个名号是为甘栾而存在的。冷静后,所有脉络细节、前因后果,都如触须般伸向甘栾。有人送了个“甘岚”给甘栾,这是结论。他要接触真相,“甘岚”是一条绝对的捷径,这个人的存在让遗嘱延迟,于是,所有知情人都会被成年后、获得曜城叶家势力的甘栾掌控。可以确定的是,“甘岚”暂时不是他的敌人,因为这个傀儡的第一本能是绝对保全甘栾的安危。训练有素的身手、“死士”一般的狠手,以及毫无自主意识的攻击性和复仇性,都如明镜般真实映照“甘岚”脑子里装的齿轮。他们怎么……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至此?他不能细想。

    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行去,看似都是他想要的走向,可他好像变成了豌豆公主,在层层叠叠的床垫下,有一颗若即若离的豌豆让他无法安眠。

    设定好的“甘岚”,设定好的“轨迹”,设定好的“结局”。就像掉进一个黑黢黢的隧道,他只能一路沉沉地下坠,眼无所见,双手徒劳地挥舞,只触到穿刺他的风,耳际唯有自己坠落的声音,前方……?前方,不就是深渊吗?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他惊惧地发现,连他自己都被装进了某个机械构架的进程中。

    似乎有那么一个存在,不管是个人还是集体,导演至今,让他不知不觉跟着众多齿轮一起转动。他是零件之一,这是毋庸置疑的。是叶家暗中操控?还是像甘栩说的那样,就算去世了,爷爷还能掌控甘家人?他们是不是也想给他安上齿轮?甘家与叶家,纪城与曜城,他们维持的到底是什么?!

    掐紧喉腔,以防咳嗽溢出,甘栾逃出医院……盲目地怀疑是无用的,那个存在,他的目的,他要的结果是什么?

    他想,想了很久,一直想到眼皮都睁不动,暗昧笼罩,黑暗无边,像是咫尺,又像是天涯。答案清晰可闻,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或许带上他自己也可以,他们安稳地站在天平的一端,另一端的边优、甘骁、甘显等,这些人集体失利,不是逃走,就是已死,要么被动无比。

    睁开眼,代表醒来。世间影影绰绰,身周虚虚实实,若云若雾;身体泥泞不堪,歪歪斜斜,他的步履如癫如舞:

    让我醒来的,是真实,还是另一场梦?

    如何确定真实?很简单。甘栾撑起身,发现自己歪倒在医院冰冷的横椅上,酸痛像是沿着血管注入身躯,他觉得很冷,他站起来,仿佛置身冰库,没有其他颜色,黑灰白在窃窃私语。他说:别吵。他走向前方的玻璃,那块玻璃上有抹光滑地虚影,随着他的挪动,左□□摆,小腿像是陷进沙里,他一步一拔,玻璃里的影子滑稽地像个不倒翁。有个秘密,他有个秘密。他害怕不倒翁。不会倒下的人,就像不会死的躯体,永远轮回,永远挣扎,永远周游,永远——他以为跑了很远,却发现还在起点——永恒是可怕的,不倒翁,两座摩天轮,雨打湿了他们……仓鼠。他是仓鼠。

    这是不是我的真实?

    他步履凌乱地往前,手掌贴上玻璃,他想,我的手比玻璃冰凉,这是不是代表我还在睡?

    不,没有这种道理。玻璃上的虚影被一丛苍白替代了,有个少年在里头沉睡,脖颈缠绕绷带,眼尾垂落桃花瓣……这是谁?这个人,明明睡着了,为什么还在哭?

    他在那丛苍白中,看到一束橙红,淡色牛皮纸包裹,尾部扎米色绸带,两根,拖得很长,蜿蜒在床。纸包的玫瑰,摆在柜子上,冲着床头,互拥互簇,错落有致,朵朵饱满,层叠富足。滢澈欲滴,新鲜的、娇俏可爱。那是我留下的,他想。Pat Austin……“你是为我而生”。

    道理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我的颜色,那这就不是我的真实。

    那么就好推论了,有两件事真实存在:我的橙红,以及“为我而生”。这是我的真实,改变不了。

    他醒着,他确定。

    他将额头抵住玻璃,他的眼际一片虚白:我原谅你。

    他还是走了,握着那束茶香浓郁的玫瑰,两指轻轻圈住束口,欲弃还执,将掉不掉。米色绸带拖地,发皱的纸衣摇摇晃晃,他浑浑噩噩向前走,片片花叶颤颤凋谢,一地橙红破碎零落,璀然有光,像是火种,铺往他离去的路,消散一路热情……

    假使我能原谅你。我一定原谅你。

    甘岚很快就出院了,但俩人的关系还未能“出院”。医院总透着一股寒凉,因为医院是必须冷静的地方。甘栾开始做一个视而不见的独居者,而甘岚,他一早就是鱼缸里的鱼,自在水底摇尾巴,从不会跃出水面讨主人欢喜。相安无事又极度寂静地过去五天,一道觉悟如闪电般照亮甘栾的心门: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是我一直在走向他,所以当我停下来,距离就永远存在了。一直都是我一片丹心单向维持;简直可耻、可恨、可以自杀。堂堂纪城无情第一人的脸面何在?不如自杀!

    想至此,他便由独居者升级为独居冰箱,寒气凛冽。导致甘岚一见到他的脸,就像防寒一样委委屈屈化为阴魂散走了。

    甘栾让叶靖给甘岚安排个家教,一开始,他以为会是个大学生之类的,结果叶总面子巨大地请来了纪大的教授。对方直接和甘岚联系,每周预约三次课,上课时间基本是下午一点至四点。家教名叫叶渊,关于这个出自他本校的教授,逃学积极分子甘栾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而叶靖又说,这个人只是恰好姓叶而已,和曜城那个家族没有太大关系。

    “没有太大关系?”

    “你选了他的课……我知道你不记得,但是我们调查过,结果这人和我们这边有点远亲关系,但也没有实质联系。就是这样。”

    于是甘栾继续神情冷漠地做他的独居冰箱。甘岚似乎有好几种性格,白天夜间,与他与别人,脸有千面,就像阳台上那一大丛玫瑰,虽然胖到脖子都直不来,但各有各的歪法,骚情的很。

    补习地点一直都在三楼的“台风现场”,那两张并排的桌子边,甘岚依旧,甘栾已由叶渊替代。为何道出这件事实如此苍凉……?大约因为,那时的甘栾总在隔壁。穿梭于林立的书架,像游荡在古旧图书馆深处的幽魂,飘着一股无人问津的霉味。霉味而已,不是怨气。这个世上有什么能比自由漂流的幽魂幸福?没有!幽魂最幸福,所以没有怨气。

    虽说选了他的课,但甘栾对叶渊从头到脚都毫无印象。这人头发很短,单眼皮但是眼神很深,其余五官……只能说挑不出错,属于甘栾记不住的那种脸。意外年轻,但看不出风格……因为他总是一身白大褂飘来,像个赶来给甘岚做心理咨询的医生,没什么教书气质。礼貌上,甘栾(作为家长以及学生)应与这个教授寒暄招呼一番,虽然他最不耐烦做这种事;但世界的恶意在于,当你厌弃一件事,那你就有不得不去做那件事的时候,屡试不爽。所以,做一名博爱的圣人吧,去爱全世界,去爱他们,全盘接受,自此再无恶意。

    可惜的是,连续三回,每当甘栾意识到家里多出一人,那俩已经在火热补习中了,仿佛甘栾被刻意无视。呵,纪城无情第一人的脸面何在?渐渐的,反变成甘栾直接无视他们了。如果要开空调,那么台风过境那边得制冷,图书馆幽魂这边得制热,强力热。碍眼,太碍眼了。那个普通的面目模糊的人类,为什么仅仅用几回补习的时间,就超越了他辛苦沟通的成果?那个眯着眼刷刷写字一边神经质大笑的人还是甘岚吗?是发羊癫疯的猴子吧?凭什么他的语重心长含辛茹苦历尽艰辛饱经风霜只能换来那只死猴子高贵冷艳的:“我是怪物。杀了我。”凭什么这个面目模糊的白大褂能把疯子□□成只会傻笑的弱智?——他仿佛没意识到比起疯子,弱智也没占什么好。他只知道他被!差!别!待!遇!了!

    有时,甘岚单独在桌边写试卷,叶渊则躺靠在沙发上闭目安神。甘岚会把写完的试卷折成纸飞机朝叶渊投去,往往没准头,或直直飞去半路势去而落,或打几个旋儿如残叶坠地。直到叶渊身周铺满纸飞机,他才会懒洋洋地睁眼,随手捞起一架,展开,招来甘岚讲解。此等默契堪比失散多年的父子,纪城无情第一人为这他不堪懂得的融洽氛围惊呆了……

    ……

    呵呵,该切的滥情菜,老子还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呢,怎么不见你给老子叠个纸飞机!

    这种白眼狼就该杀了他并且不自杀!

    偏偏叶靖还在电话里火上浇油:“什么?是不是去错人了?……白大褂,那没错啊,不是说他是纪大铁面钢盔第一侠吗?我还怕甘岚与他起冲突……还好还好,不错不错,看来他俩性格搭……“甘栾挂了电话,找到一部落灰的手机,拨电话给班长:“喂班长,我留级了没啊?噢……还悬着?为什么?”因为上头愿意大事化小,但有个叫叶渊的教授一定要挂他科让他留级,所以一直悬而未决……

    纪大竟然有人敢挂他的科……甘栾不由得望向窗外,太阳还在吧?在。

    “他要挂我科,你们为什么不开了他?”甘栾又换了台手机:“还让他到我家里来浇菜?都居心何在?”

    “别这么说嘛,我们家老爷子还活着,他欣赏叶教授,然而叶教授是朵高岭之花……”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太大关系’?嗯哼?”如果甘栾的身边有叶靖,还有刀子,那么此刻刀子应该在叶靖脸上雕花:雕个“Hello Kitty到此一游”吧。

    “所以你们利用我家的菜?”甘栾觉得他脑浆要沸腾了:“你知不知道这个叶教授天天都在打我的脸?!”

    “别你家我家,都是一家……哈。叶教授也算我们的远房亲戚,他怎么打你脸了?”甘栾又把电话挂了。

    隔天,更过分的事发生了。台风场竟然合上了百叶窗,从全景电影变隔墙听戏,戏还听不清楚,用户体验差极,幽魂的霉味更重了,毁灭世界级别。

    甘栾第一次敲门进去,表情如雕刻般,肢体僵硬,仿佛石膏从脸上滑到四肢,正在硬化。不过有个人比他还严重,甘岚跟卡带似的:“哥……哥哥?”

    这凑巧让甘栾发现一个定律,甘岚特别紧张时,似乎会下意识叫他“哥哥”……这也算一枚齿轮吗?

    高岭之花叶教授问:“有什么事吗?”

    甘栾想了想:“没事。”但又抓起甘岚的左手臂,低头凝视。

    “叶靖让我来看看你这伤口的愈合度。”隔着绷带。

    甘岚:“啊?”

    “怎么,有意见?”他看甘岚,自上而下,目光如同巨人看蝼蚁。

    如此,甘岚赶紧把头摇出虚影,甘栾怕他摇成脑震荡,只能说:“停。”

    再次看向甘岚的眼睛,那双湿润的下垂眼似有希冀,一丝微光将逝又起,在二人相通的视线里徘徊,晃荡,叫人心陷下去。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晚间,甘栾偷偷翻了翻甘岚的学习进度,又电话叶靖:“让那个,叶教授不用来了。”叶靖:“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甘栾说:“都学得差不多了,没必要继续。”这进度,快要赶上他当年插班那时,再学下去,甘岚都能跟他当同班同学了……这人到底长了几个脑子?明明看着跟智障似的,学起来就成战斗机了,快得飞起,还能哔哔啵啵开机关炮,怪不得那个高岭之花没带铁面钢盔,还笑意盈盈。把这事告诉叶家那个老头子会不会让他嫉妒死?让叶里去说吧。“我要让他读纪大附中,再学下去他能直接读纪大了。”叶靖问:“学到哪了啊。”甘栾回:“高三。所以,就这样吧,让叶教授再见。”

    #注1:摘自《坏血统》,作者兰波,译者王道乾。《坏血统》是兰波诗集《地狱一季》中的一篇。

    #下章预告:

    他们相对而坐,在书架立起的隔间,窗外有雨,水珠朦胧窗扉,渐次滚落抑或融合,一幕湿漉漉的雾景与两端的糊涂人。雾里谁也别想看清谁,除非……

    贴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