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美术室,看到甘岚蜷伏在一个人的身上,气息阴狠,膝盖抵住那人脖子,青筋暴起,全数全力,使得对方毫无挣扎的余地。他紧紧捂住那只弱鸡的嘴,一手持短刀,举高——少年浑身浴血,绯红淹没发尾,左手铭刻热烈的红色,眼瞳透亮,嘴角撕裂笑容,下巴溅射到的血花鲜明刺眼,像贪食的恶鬼。这个甘岚是清醒着的,是清醒的恶魔。可是他要杀人,甘栾看出来了。
“停手。”他说,他径直走过去,只有他能接近这个疯子:“我要活的。”
“他必须死。”甘岚瞪着他,第一次用这种表情面对甘栾。
底下的人疯狂扭动,甘岚的短刀电一般落下,那人便少了只耳朵,惨烈的嚎叫刺出甘岚指缝,他却在这时扬头,一滴殷红的血泪一般滑落,他细嫩的面颊全是血泪,他面目全非,他洇红的眼尾在此刻具有真正意义,这是溢血的眼尾,这是嗜杀的妖怪。
“我必须杀死他,哥哥。”
纸飞机。甘栾忽然看到甘岚胸口口袋里夹着的纸飞机,一条细线从久远繁杂的回忆里挑起来,拉长,不断拉长,扯出一张张胶片般的画面——
“你是故意留下的,是不是。”他说。他突然心灰意冷,就像被困进一片乌云,看着世间流落灰雨,蒙上一层阴郁。他于云端见山峦,山峦如森玄重叠的高塔,无尽地吞没万灵万物,淋湿的飞鸟,狂乱的丛林,倾覆的兽穴,坍塌的矮居,茫然的山民和一抹踽踽独行。独行者若隐若现,如同游移渺然的雾气,他的孤寂使他行将透明。
这便是你给我的牢笼,使我困于此而不移,使我目不转睛,使我降落这晦暗天际、萌生雾气的雨,使我远离,使我满目杀机,使我永世不得见——那个欲将消却的正面的你。
目标不是他,一直都不是。
那天的袭击,是冲着甘岚来的,他们故意袭击他,目的是吸引甘岚。他们成功了,甘岚就像疯了一般——所以,他们知道甘岚有这种本能,这些人了解甘岚——如其所愿,甘岚被那个袭击他的人勾走,直到晚上,他才在巷尾找到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甘岚。中间发生了什么,连甘岚自己都不记得,或者假装忘记了,毕竟,面前这个人,从来,从来都不曾对他说实话。
“你早知道这个人的目标是你。”他没说错,因为甘岚的眼底……这个笨蛋,根本逃不过他,一丝一毫都逃不掉。
这是多么的可悲、可笑、可恨;这个人,上一秒让他觉得“你是为我而生”,一举一动,纤悉无遗,一颦一笑,毫发毕现,他以为他牢尽掌握。可下一秒,无能的枝蔓已牢牢锁住他的双脚双腿,动弹不得,进退维谷,原来是他反被困住。是他们天生相克,还是……还是这个甘岚,仅是为他而设?
“你就是想留下来杀了他。”他抓住甘岚的刀刃,头次,甘栾被怒意支配,凝视的目光不再掩饰。那瞬间,他见到甘岚的眼瞳像是幻化混杂了所有颜色,但终归混沌,虚无和漆黑。一旦意识到无能为力,马上就会放弃,这种行事风格并非甘栾独有,甘岚也是,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刀柄——马上便有人上前压走了那个死里逃生的人。
甘岚缓缓站起,缓缓转身,背朝甘栾,缓缓往讲桌那头走过去。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脑仁早被啃噬空洞,被远方召唤,前行,不断前行,步履丝毫不偏移,他是要做归从黑暗的傀儡,还是趋光而行去自毁?前路未明未暗,可是甘栾想,不允许,我不允许。我现在不允许你走你的路。
“你就没想过。”有人从甘栾手中接过那把刀,给他包扎,他不知道是谁,只是抽回手,抓住前头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行尸顿了顿。
被甩手的叶里发声了:“结果你生气的点是这里?!”
甘栾冷冷看他一眼。叶里举双手投降:“OKOK!朋友们都利落收拾起来,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叶里这屎棍子。转眼甘岚已藏到讲桌下面,抱成一团,脸鼓着,瞪着讲桌外的甘栾,眼底影影绰绰,含泪盈盈,像两盏飘摇的远灯,若起若灭,依稀微熹。
盛怒之下,甘栾的黑锅脸端得很稳。心里头却好气又好笑。活人,这是个活人。讲道理,咱们讲道理。
他双手撑着讲桌,身体当做牢墙,把甘岚困在里头:“你就不信我会护着你。弟弟?你不是叫我哥哥么?我父便是你父,我母同是你母,白纸黑字,我亲手让它实现。你我能有什么血海深仇值得你这么防着我?难不成我的存在会要了你的命?我是你的否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么好,你要我的命,你便拿去。”越说越气,见着甘岚那委屈的小样也来气。不知不觉,自己也蹲进那讲桌里了,同那小傀儡面对面:“你的命也是我的,那天你亲口答应,还是说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骗子?你在逼我怀疑你?那么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走到现在,你走到我面前的每一步,都像演戏,谁给你的剧本?小傀儡。你接近我想干什么?抢我的东西?取缔我?要我的命?给你,都给你。你来杀了我也可以。但你就是不信,你从来不信我可以救你!”明明只有我能救你,但你从来不信。
这是什么病?他不禁自问:我有什么病?我吝啬的省时省力呢?我自私的利己主义呢?我无耻的目空一切呢?它们都死了吗?我得了什么病?
我有病。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信。就像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能相信。”
甘岚把嘴埋进臂弯,左右蹭了蹭,他垂下目光:“我是骗子,是怪物,我确实可疑,我居心不良。”
甘栾却在想,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你蠢得无药可救。”他的食指戳进甘岚的眉心:“我不需要你的认罪。”
“你这个人,知错从不会改,不是吗。”他盯着如深海般未明的双眼,即将潜下去:“你认罪做什么,我又不会制裁你。你到底懂不懂,你的命……”我将他当作我的,我的自私,我的利己主义,你全部适用。我唯一需要的……只是真正属于。
有谁会对自己认罪,那不过是将心知肚明从自欺欺人里扯出来,再翻滚一遍,沾满自我嫌恶的灰尘,然后拍散它们,继续独行,人类对本性苛刻,但对自我格外开恩。
“我不认罪,我陈述事实。”甘岚抓住甘栾的食指,狠狠咬住。他觉得痛但没缩手,此刻没有;痛使人清醒,正如昏睡使人随遇而安。这个人,携梦而来,令他如此……掉以轻心;但又裹卷刺疼,使他似乎……心中微明。
“过度奢望即是不知廉耻。为什么我总向你强调哥哥、哥哥,因为我就是个无耻之徒;还因为我喜欢每次叫你哥哥时,你的表情……”甘栾:“嗯咳。”甘岚自嘲般笑笑,嘴角苦涩:“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自己的立场。我很危险,我的存在很危险,我是个很危险的存在……”他无措地抓了抓头发,歪头道:“但不会危及你。”他望向甘栾,鼓足勇气,这一如既往昧明双眼……要么真实要么虚妄,他却总落在“中间”,像扬于彼方界限的脆薄纸幡,在风中招展飘摇,半醒半睡,半死半活,不惜一命,却又韧如蒲草,空洞时如傀儡,而一旦有光,他便是灵敏的雏鹿。
他握着他的食指,仿佛这样会显得更诚恳一些:“我的确为你而来,我的命也是你的。但是,”猩红的杀机涂染了他的清澈:“谁伤你,我杀谁。”他的决心冷如冰窖,又炙如熔岩,若冰川下狂涌的炽流,无法否认,无法拒绝,无法消灭,这是属于甘岚的冰冷痴狂。
“只有这一条,我只有这一条信念。”甘岚合住甘栾伸来的手,举到下巴线,双手力度满满,如他们初次相见。那时,甘岚说“我喜欢你”一副漫不经心的年少风流与捉弄,这次却风水轮流,曾假意纵情的少年,已然拨乱心弦,语无伦次,一番真心,苍天可鉴。
“请你相信我一次,上面的话,都是真的。”
这算什么。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你以为我看不到吗?“我说过,不用你认罪,也不用你重复我都知道的,我连你的过去都不要。我只要你的命。”但你不曾真正给予我,你不信。你永远自说自话,自导自演,永远拥有悲情的秘密。你不愿从怪物回归人类。因为你不信我,你不信我。我却不能杀了你。啊。我能拿你怎么办。你要死,但不能死。你不信我,你该死。我没用,你该死。你让我觉得我一无是处,竟如此……如此……该死,可你还是不信我。
甘栾低垂的双眼蒙上一层灰度,他痊愈了,他想。我就这一个优点。
“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机械木偶会跳舞一样。相信你。”
“克萨维尔的梦”曾出过系列人形玩偶,一开始,负责项目的总设计师很固执,在玩偶设定上,不容许一丝一毫的轻浮。他对于这套玩偶的设计理念是“若真”,他说,无限趋于真实的模仿也将是绝美;他是理想主义病入骨髓了。
项目目标是开发即时反应类人偶——拉拉手,人偶会行吻手礼——诸如此类的互动玩具;规划了“圆桌骑士”、“七个小矮人”、“森林刺客”等等主题,将作为系列套装逐步推出。
第一套玩偶以“圆桌骑士”为原型,而第一个成品由总设计师亲手完成,他遍查史料,以期能够无限贴近传说中的著名骑士“兰斯洛特”,从衣物的搭配与裁剪,到头发的软度与色号,再到表情的描绘,即时反应的动作设计等等。近乎疯魔地裁出骑士的肩带后,他就病倒了,身心俱毁,一直嚷嚷着怪诞的梦话,什么“我看到了他的灵魂”,“他是存在着的”,“让他活着”等等……醉心模仿以致中邪,本人也作为特例“艺术品”被收入医院,知情人皆唏嘘不已。因成本耗费巨大,最后“兰斯洛特”的产量只有个位数,去向成谜;甘栾的那个是甘老爷子送的。
为了纪念那位固执于绝美的理想主义设计师,在“圆桌骑士”的套装列表里,“兰斯洛特”永远地排在第一位。一件偶发的悲剧,竟合乎了兰斯洛特本人在传说里的争议性,这行名字,在众多买者心中是意味不明的,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并不存在的名字会写上那张列表,就像历史不能确认兰斯洛特是否真实一样。可是那个疯了的家伙,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几句箴言,却是为这位骑士的存在而哀嚎:
“我看到了他的灵魂”
“他是存在着的”
“让他活着”
让他活着。
疯子设计师手下的“兰斯洛特”是个捧着玫瑰的忧伤修道士,一直凝视着手中的玫瑰,像是将全部深情都倾注其上,眉目温柔而哀伤。如果拿走他手中的玫瑰,兰斯洛特会惊慌地后退一步,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捧起,低头看着空空的手心,复而哀伤。当你把他心爱的玫瑰还给他,他则会单膝跪地,献上这朵娇美的橙色,可这时,你已经拿不走那朵玫瑰了,兰斯洛特只有这一种固执的奉献姿势,他让你做梦,好似能得到骑士的效忠,但牢牢锁住梦境的钥匙。拿不走,除非拆了这个完美的人偶。那个疯了的设计师想表达什么,或者这是否只是因为未完成,都已不能知晓。兰斯洛特将永远作为梦境存在。
甘栾曾经买回一个小矮人,同他拉手,他会快乐地唱歌,拍拍桌子,他就会跳舞。甘栾将那个小矮人拆开,其内构造并不复杂,只是齿轮牵动而已,拉手会触动机关,于是齿轮旋转,拍桌时,脚底感震,于是齿轮自下而上,完成设定好的动作,舞蹈。设定好的,齿轮永远按照它的轨迹走。这是公式,这是反复轮回的单一梦境,这是一场傀儡戏。
傀儡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他只会一次次重复转动齿轮,永远跳舞,重复梦境,再忘却,周而复始,不悲不喜。
神明赐予人类无限的齿轮,赐予傀儡有限的齿轮,无限怎能向有限求得更多?
如果对“有限”绝望,如果对苟活绝望。那么可以关上开关。
关上开关。让他死去。玫瑰就永远属于他。
关上开关。
难道只剩掐死他这一条路了么。
他的手攀上甘岚的脖颈,两只手,摩挲少年温热且带湿黏的脖子,没有干涸的血迹都被他揉乱了,啊,就像已经断掉一样,你看他的眼睛,是赴死之眸,他早就准备好了。可是他为什么会哭?真差劲。啊,可他又是如此柔弱,轻易掌控……关上,开关。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甘岚已经歪倒在他手心,失去意识,对于他的所有动作,甘岚毫无反抗。幸好,他还有气息——
“叶靖!叶靖!”
他抱着软软的甘岚,像抱着齿轮碎裂的人偶:“救他!他要活着!”
美术室喧嚣着空寂的恐惧,回荡着他的声音,他在颤抖,这刺破沉静的回音背叛了他。
眼前一片浑浊。软无筋骨的人偶像一张纸片,轻于无,虚于逝,微弱,微弱得近乎没有。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
“我看到了他的灵魂”
“他是存在着的”
“让他活着”
“叶靖!他不能死!让他活着!让甘岚活着!在我死之前!他必须活着!”他就像抱着轻易破碎的血琉璃,那浸于深的红,燃过盛夏,又脆如薄冰。
有人来了……终于……
原来你……你满身伤痕地走到我面前,耍尽无赖小性子,又自导自演一场悲情的月光戏,假许我一条命,就是想在此死一遭?
他想到那晚,甘岚戳上他的心尖,眼底月色盈盈,深沉的蛊惑如一片雾气笼罩夜色;他统领夜色。甘栾在那片夜色中失语,而甘岚驾轻就熟地指向他的心尖:
“看清我,让我死去。”他说,他戳他心尖,刺痛而真实。
不。不可能。不可能了。
你的命是我的。
你要为我活着。
#下章预告:
这种白眼狼就该杀了他并且不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