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一些习惯。”叶里摸摸耳钉:“特别伟大——伟大的父爱——”
“不懂你在说什么。”甘栾想,这人讲的话离靠谱还差了十个甘岚,理他作甚。“把他班上的摄像头调成前面的,卷心菜那么矮,肯定在前面。”
“好的,”叶里接过鼠标:“在这里……嗯……A1……怎么老在闪?”
“怎么了?”甘栾起身凑过来:“我来看看。”他刚拿来鼠标,画面又跳了几下,可以恍惚看到甘岚走到第二排靠窗的空位,坐下了。叶里说:“切A2吧。”甘栾照做,A2的角度正对甘岚,画面匀开的时候,甘岚正巧找到镜头,他托着腮,向屏幕笑出一对月牙眼。星辉澈澈,他的眼如同日光散漫的湖泊。他的视线没有留恋,一瞥而过。一阵可怕的寂静狂碾而过,悄然无声但摧枯拉朽。叶里从废墟里爬出来,“啊啊啊”半天,抓着头发崩溃道:“我家菜真漂亮……真漂亮,你看他弯弯的眼睛,白白的小脸,软软的嘴……”
画面上的甘岚突然举手,叶里摸着下巴:“哟,这么积极地回答问题呀。”然而接着,甘岚起身出了教室。叶里:“呃?”甘岚逃离了这块屏幕,然而,另一台显示器的画面上,空荡荡的走廊里多了一人,逃无可逃的甘岚站到摄像头下,找准角度,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喂,哥哥。”公然触犯校规的某人对着镜头招招手。
甘栾一口气没喘顺:“上课请认真听讲,不要乱看。”
叶里:“……”
甘岚:“所以,你在我上课(重音)期间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让我认真听课咯?用心良苦。”
叶里:“用心良苦。”
甘栾又报了一串数字,甘岚:“什么?”
叶里乖乖坐下了,一脸委屈地拖着一旁的转椅画圈圈(高级画圈,叶里里独家)。
甘栾没注意叶里把他椅子拖走了,不小心坐了个空:“握草!”他习惯不好,坐椅子特别嚣张,每次都像新皇登基,落座霸气,所以这一下跌得可不轻,尾音都疼变了调。
“叶!里!”登基失败,甘栾摸着不知还在不在的屁股,陷入名为“人生”的思考中。叶里吓得逃到楼下去了,甘栾懒得追,自暴自弃地将整个后背都献给地板:就这么躺着吧,躺到地老天荒,他死了。
“哥!哥哥!你没事吧?!怎么了!我马上回来!”失手掉落的手机炸出甘岚的声音,他疼过头,倒把自己在现场直播这羞耻事给忘了。拿过电话:“没事,摔了一下。”
“我马上回来,我到校门口了!”
一句话吓得甘栾直接弹起来了,一看监视,果真!靠!你特码是超音速飞机啊!甘栾对着电话吼:“停!”
装在校门口的摄像头比较隐蔽,甘岚寻不到,只能茫然地举着电话,停在原地,落在空处的目光充满担忧,这份空茫渐渐染上了天穹的蔚蓝色。
甘栾看着他,他们两个,只有甘栾能看到对方:“甘岚,现在,转身,回去上课。如果你连这点控制力都没有,你将会失去很多自由。”
“为什么。”他突然转身,像是寻到摄像头一般,目光对上甘栾的。树荫很重,几乎没有光芒穿破,他向上凝视的眼,沉如深湖。疏影摇曳,他的脸半明半昧,光影磨灭棱角,沉淀仰望。他的目光裹挟执念。
他明明看不见我,却像看见了我。就像我明明知道他,却抓不住。他总是赢的。他浑然不知、却又挥霍。
甘栾坐着,抬头看屏幕,甘岚站着,寻找高处的镜头,他们共同仰望着。一望可知,又一望无见。
“为什么。”甘栾重复道:“为什么要‘跟着’我,你要有自己的方向。”
“为什么你不能是我的方向。”
“……不是不能。甘岚,如果我是真的,我才能是。”
“我不明白。”
“你就当作,这个世上没有甘栾这个人。现在,立刻回去上课。”
“我怎么能?”
“那如果我消失了,你的方向是什么?”
“我要见你。”
“你想过没有?”
“我现在就回来。”
“……等等!甘岚!”
忙音。
甘岚行动很快,马上就要冲出摄像范围,但及时出现了一伙人,将甘岚围得水泄不通。这熟悉的既视感……是哥哥团。甘栾立马换了台手机:“不要用暴力,把电话给他,我来说服他。”哥哥团人多,又个个人高马大,人堆埋着甘岚,通过屏幕,甘栾只能看到一圈严丝合缝的人墙,别说人了,刀子都捅不穿。过了一会,听筒里才传来甘岚的声音:“为什么。”
“问题多会显得傻。”说完,甘栾自己也愣了下,电脑显示屏飘出几串浮影,他扶着忽有些眩晕的头,闭上眼:“对不起。我不是要说这个……”
“我本不想让这些人出现,如你所见。我们都有生不由己的时候。你有苦衷,你不想回忆,我可以不去逼问你。但是,甘岚,我必须,像昨天说过的那样,我必须‘救’你。”他睁开眼,刚刚的头晕目眩已无所踪迹,毫无过渡。他也无暇多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但我清楚的很,我不是什么侠义心肠的好汉,随随便便在街上遇到什么流浪狗流浪猫都想去救。我当初为什么救你,不言而喻。而我现在想救你,就是不想让你逃走,我要隔绝这种可能性。”
甘岚:“我不会走……我发誓……我怎么可能会走?!”
“你连自控都不能,那么你的承诺就充满不确定性。我不要不确定。你知道我监视你,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不要逃避,也不要用你的惯有印象看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我不会心软也不会犹豫,如果我需要无情,那我将无情。假使你继续不可控下去,我为了不让你逃走,将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再次关着你。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配合我吧,甘岚,这也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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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妹?”
“对,就是你弟弟的,媳妇。”
“请你把手机还给甘岚。”
“他不在座位上,还没有回来……”
甘栾切了电话,先找哥哥团,结果那群废物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甘岚的下落,他又找叶靖,叶靖大概是死了,毫无回应。死角甚多的摄像头自然也是摆设,甘岚出境数比较高的时候,只有开头几天。
都做到一步了,失联还是轻而易举。甘岚找不到了,是主动还是被动?他最在意的,竟然是这个。身不由己、心甘情愿、刻意为之,这三个词往往影响定罪。
忽然,就像浓云遮空,阴郁的重压遽然罩顶,身周空气都晦然色深——他想到:假使甘岚就此消失……他无法再想下去,似乎跳动与呼吸的连接中断了,心脏只是麻木的摆设,喉间奇痒,一呼一吸之间只觉空气都变成沙尘,刮过喉腔上空。他紧抓存不住风的喉咙口,空洞的干咳,大口喘气,无用,真是无用,做什么都无用,他也无用……废物。有病而无用,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说什么救甘岚。说什么要救他就要狠心斩断那根虚假的连线。明明是假的,叫它连线也好,执念也罢,都是扎进甘岚心中的钉子,是异物,要拔除,拔除才是正确的。他知道是假的,可是为什么,连销毁虚假伪物,偏偏也叫人狼狈不堪。难道,真正需要“救”的那个人……
其实该是他?
#下章预告:
甘栾呢,还是那登基坐姿,秋千板子爬龙纹,一派帝王相。煞风景的是,栓秋千的链子总响,哗啦哗啦的,不够严肃,不过,可以将它理解为霸气的共鸣音——这一切都使甘岚离得远远不敢靠近,还得甘栾下旨:“过来。”
第31章 虚实剧 其四
强压下喉间的不适,甘栾奔跑起来,把营业员担忧的询问、路人好奇的视线都甩到身后,耳际忽忽的风声像是一种安慰,自耳孔灌进胸腔,占据那一片空荡。他路过一整面落地窗,外头,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楼宇间,坐落着两座摩天轮。远远的,一静一动。这里,可以看到那个游乐园的全景……在那片繁复色彩中,只有一座摩天轮在转动,他想到甘岚曾经的幼稚言论:“摩天轮的中间是不是也有仓鼠在跑”,当时他还笑。可现在,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那只百无一用的仓鼠、关进摩天轮的仓鼠,一旦想抓住,就会不停地奔跑,但是,只要在跑,就永远逃不出循环往复。不论起始,不见终结。
路上,甘栾又一次拨通甘岚的手机,那头接了,还是女声。
“还是你。”
“嗯哼,还是我。”
甘栾说:“对不起,刚刚有急事切了电话。”
“没关系。”对方并不在意:“请问还有什么事。”
凭什么我像外人一样……这不是他该问的话,然后,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你知道甘岚什么时候离开的吗?我有急事。”
接电话的女生说,是教务主任叫走了甘岚。前后隔着一个午休,所以甘岚不在的时间比较久,已经有两个小时。至于手机,是甘岚临走前塞给她的。因为教务主任一般会搜身,搜到手机必然没收。所以,千钧一发之际,他在教务主任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将手机留给了她——是“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这可难定罪了。不……不行,失联就是错,明明他告诉过甘岚,不必顾忌关于手机的校规……说到最后,甘栾又加了句:“你们在早恋。你知道甘岚比你小几岁吗?”
“哈,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嘻嘻。”
“我们家里没有父母,现在只剩我和他。”你说管不管得着。甘栾继续说:“不幸的是,你正好遇到一个对弟弟事事都要伸手、最好全线控制、恨不得往弟弟脖子上套项圈的麻烦哥哥。”虽然从来不在本人面前承认这点。
“……”对面好半会没回音,但也没挂断。过了一会,她说:“失礼了,其实我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等到这句回答。具体试探的什么,也被对方敷衍过去。这个女生就像个捉摸不定的影子,看不清眉目。之后,影子女生全线收势,态度恭敬如同面圣,弄得甘栾都不知道要不要回收战旗。再然后,两人竟唠上了。对面说:“关于我喜欢甘岚的事,我有话对你说。就是对你说,甘岚的哥哥。”这话说得,仿佛宣言。
“你说吧,我听着。”堵车了,甘栾直接下车,准备抄近路,一时之间,行人杂声、喇叭吵架、贯穿城市的风声,通通来袭,电话里头女生的声音变得有些远。
“我喜欢他的遥远。他就像他的名字,是高高远山中游离的一抹雾。你知道……雾气是无法走近,也无法抓住的。他对我来说,就是那么远。”
“你的意思是说,喜欢他离你很远的感觉?”
“这么说也没错。”
“那还能叫喜欢他本人吗?”
“能。他的眼神就像一个居无定所的人,我看着他,感觉他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突然远行。上一秒我们在说话,下一秒他就不见了。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每天睡前,我都会好好把他想一遍,从头到脚,他的习惯、他的样子,他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存在。我想一遍他的存在,确定他的存在。结束我每一天的,就是这件事。”
“嗯。”
“然后是醒来。我会再想一次,他的存在。最后我会想到,他或许已经不在了。以至于出门的时候,我就当作他不在了。每天清晨,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