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赋格

分卷阅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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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如果他今天来上学了,我就像失而复得一次。应该说,每次见到他,我都像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

    “所以我喜欢他。我喜欢的,不是‘遥远’,是‘他的遥远’,没他不行。没有他的存在,就没有喜欢。”

    “你是他的哥哥,你们那么近,肯定难以理解我这种担心吧?”

    恰恰相反。

    “咳咳咳咳……”甘栾扶住墙,不可抑止地咳了很久,直到对面问他要不要先去看医生,他才忍下那份难捱的奇痒,回到:“这种话,你应该对本人说。我听不懂……没关系,要他能听懂,才行。”

    “抱歉,我有新的来电,先挂了。”甘栾接了叶靖从阴间打来的电话:“还没死透呢?”

    叶靖说:“在你死之前活着,是我的职责吗不是。你这么急,是甘岚丢了?”

    “不然呢。”

    叶靖倒是腰不疼:“你也有今天……”甘栾想,我脾气算好的了,为什么还想摔手机?叶靖又说:“为什么我就不着急呢,你再想想,嗯?”还嗯?嗯?甘栾说:“如果你在我面前,我能让你当场去世。”

    “我去世了谁来提醒你甘岚脚脖子上的挂件是定位器?”叶靖不忙:“你是不是还没用过那个特制的追踪软件?叶里跟你说过吧,这是‘前所未有的’,目前它的数据包覆盖了纪城大部分区域,立体空间基本完全复现。也就是说,在纪城,不管甘岚随便走进哪一栋大楼,你都可以知道他在第几层的几号间,以及他在卧室还是洗手间。”

    代表甘岚的小点在离甘栾很近的地方闪烁着,几乎无移动。还好,甘岚还在纪大附中的范围内。放大地图,可以看到甘岚停留在教务办公楼里。地图右上角有几个功能按钮,他触击其中画有立体大楼的小圆块,平面地图视角立即转为立体模式。甘岚在三楼。指尖上下左右滑动,模拟的楼房也跟着漂移转动,双指可以操作缩放,一栋小楼就这么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每个单间都标有具体名称,如“校长室”、“会议室”等。他拨了一圈,找到了甘岚具体所待的地方:教务处。

    一中午加一节课的时间,花也能秀个十几朵了吧?要按那个女生的说法,这是在检查校规遵守情况,然而哪里的校规检查要这么久?地图上,“教务处”三个字镶在一块金属牌牌上,跟实物倒有些相似,其他办公室的名称也同如是。甘栾伸手点了一下,这牌牌竟真有乾坤,一下弹出两个按钮,一个摄像头图标,明显灰色不能点;一个耳机形状的图标,竟然是彩色立体的模样——一看就知道能点!这就是叶家的“前所未有”!果然前所未有,他要给叶里加薪!插上耳机,甘栾忙不迭地点下了“窃听”。

    没有人声,偶尔有一丝脚步声、或者翻书声,昭告这窃听器确实在起作用。直到抵达教务处楼下,甘栾都没有丝毫收获。但是,代表甘岚的菱形小点,一直在原地安稳地闪烁着,难不成他睡着了?这家伙能心大到这地步?答案是不可能。那么更多的,譬如“晕死过去”、“被下药”、“暗中对接”这之类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细碎的泡沫一个个浮现、折射炫目的彩光,而后炸裂。炸得人神志不清,稳妥的念头全数废弃,只剩一腔沸腾的被害妄想。

    “想好了吗,我时间有限。”一个陌生男声突然炸响,吓得甘栾差点把脖子扭了,他将耳机音量调小,一边极度怀疑窃听器是不是就别在这个人嘴边。男声继续道:“他现在不嫌弃你,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是假货。”

    有开窗的声音,保险起见,甘栾躲进大楼,打印室里无人,正好让他摸进去,躲在最里头的办公桌后面,成山的纸堆就是他的壁垒。

    “你现在动不了我。”这是甘岚的声音,闻言甘栾也点头:谁敢动谁死。

    走廊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男声说:“喂喂喂,打印室没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挂上额头,甘栾扶住一滴汗,内心嘶吼:胡说!有人啊!别来啊!女声道:“干嘛,你不会真的想……什么考试卷。”语气同样蠢蠢欲动,其心乃是昭然若揭。这些整天想东想西,不走正道偏往邪门挤的不安分子!至此,甘栾只好四处找寻能藏身的地方,但除了屈辱的桌子底下,别无可藏。要么——他看着侧前方的窗户:这是一楼,跳窗也是可行的,慌乱间,区别于那几个学生的轻快脚步,另一种更为沉重、又急速的声音自另一道门先行一步踏进打印室来了!窗子太远,甘栾别无他法,只得在桌子下面屈就了。其形迹可疑,真是洗无可洗。耳机里男声还在说:“你迟早要去他身边,早点晚点不是问题。我也没必要动你。现在,只要你听我的话,你就是真的。”甘栾一心多用,这些话都是穿耳过,记下了但并未细推。

    “呃,老师你在啊,x老师让我们来看打印机有没有空着……”这小伙子,反应够快啊。甘栾对着空气抱拳:最好把你亲爱的老师拐走,在下感激不尽,定当来日再报。

    那个老师说:“没空,我要用它们。”甘栾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老师的声音……他犹豫着要不要冒险伸头,一探真相,耳机又开始唱戏了。甘岚:“我已经不需要证明我是真的了。”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甘栾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惜那个男声似乎理解错了。男声:“你以为靠那一纸文书就能板上钉钉了?全部都是我给他的!我能捧你,也能要你对他一文不值。”

    “呃……”几个学生有点迟疑。

    为了听清楚那个老师的声音,甘栾忍痛把耳机下了。

    “快上课了,都回教室去吧。”温柔的口吻,如同拂柳的风。这别样音色,这极和煦语调,他不会认错——

    等那些学生走后,甘栾立马站起来:“边……”成堆的纸山静静伏着,墨香和纸张干燥的气味沉淀寂静,唯有纸卷上蜿蜒的文字沉默巨响。打印室空无一人,那几出人声像是袭入梦境的幻觉,哪里还有边优的影子?待他回神带回耳机,那头悄然无声,再看地图,甘岚的小点也移走了,现已回到第二教学楼。

    再试试打电话吧。这么一想,甘岚先打过来了。他说喂,甘岚说:“哥哥你找我的?先前老师叫走我了……”

    “我知道,你媳妇(重音)告诉过我了。”甘栾把电话换个边,仰望着蓝蓝的天,生出一丝“儿大不中留”的寂寞感:“呵。混的不错,都有活媳妇了。家里那个死的小粉红我就帮你扔了吧。”憋七闷八死样活气几句话,酸得自己牙痒痒。

    “别扔别扔那是你送我的!”甘岚急了:“我现在就回来!”

    “停停停,别动不动就要回家,你当三岁上托儿所啊?”

    “你不扔我就不三岁。”

    “我扔不扔你都三岁。”伴随几声冷笑。

    “好吧……你说了算。”

    惆怅。听到这里,甘栾真是惆怅万分:这下连嘴炮都不放了。

    或许他应该欣慰,煞费苦心送甘岚入校,不就是想让他找回锁闭的自我吗?然后,交两三个朋友,充沛生活,渐渐洗消心中执念的虚像,让自我重归真实。他曾以为这件事非常困难,也决心永守第一战线,无论它有多长。然而现实如龙卷风令人措手不及,他就像踩了油门才发现刹车坏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好的平路开始下坡,车子如神助力一路飞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所措万念俱灰,只能一脸茫然地吹着车速掀起的晚风,看倒退的风景张狂逃走。才入学几周?朋友不知道有没有,媳妇倒有了!难不成甘岚的真面目比他想象的还要过分张扬?这是福还是祸?可怜操碎一颗亲爹心的甘栾,一下午惊吓连连,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你那个……你媳妇(重音)叫什么?”

    “啊……啊……啊……”甘岚磕巴半天,声音远了点:“媳妇你叫什么啊?”

    甘栾差点没趴下去。现在的小孩子,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私定终身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五谷不分……

    “我问了,她叫温行漪!”末了嘀咕一句:“还怪好听的。”

    还怪好听的?还……怪好听的?甘栾嗓子直烧,忍不住吼道:“你连人名字都不知道!”旁边就是一架秋千,他蹦过去,恶狠狠地坐下了:“你就叫人媳妇?”这个人没有三观是不是?他是要找人教教他,还是亲自上阵给他的大脑重新塑个形?真是气煞老爹!

    “……为什么要记住名字?”甘岚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如果不是哥哥你问了,我不会想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像开玩笑,才令人绝望。所以……一点进展都没。刹车坏了、一路飞驰到停不下来都是幻觉。一切都还停在原地,固执地生出根须。

    “既然连名字都不感兴趣,那你,为什么要叫她媳妇?”

    “她长得像小粉红,我问她……”

    “够了。”他说:“我就在你学校。你过来。后操场树林那里。”

    纪大附中校园里的绿化带都是学生作品,一些配套设施,比如甘栾坐的那架秋千,也是学生们的点子,年年翻修,代代累积,处处闻得一股子十七八岁特有的气息。简单点的,恰有修剪成小鹿、海豚、企鹅或者新月、菱形、五角星形状的灌木,四处点缀;深幽点的,有草木为筑的长廊,藤架搭的廊顶绿阴如盖,抽绿的藤条间或垂下两三枝,勾勾搭搭的,摇摇晃晃,打碎一地斑驳疏影;再如不期而遇的长椅、秋千、凉亭,或爬架、球台、棋盘,悉心布置,倒如供人休憩的精致后花园。

    校园尾巴上种了大片银杏,正是叶黄时节,满目嫩金。甘栾就在这银杏林前头,他倒是选了一个好去处生闷气。黄树叶铺得没尽头,仰头看天天也零落,穹顶破碎如星,片片明黄配玄枝,滤得风也凉滑,光也温软。秋千架晃晃悠悠打着拍子,打不散甘栾的无端闷气。美景治不好,只能叫惹事的小崽子过来对峙。认罪也行。秋千后头还有千秋,附中那最边缘的一道墙,也被物尽其用。学生们自搭自涂了多色花架,靠着那旧旧的红砖墙,上头摆了一盆盆四处搜罗的小盆栽:肥硕可人的多肉、或新嫩或妖目或淡漠的各式花株、清新翠凉的草木,一派葱茏,占据整整一面墙。甘栾在附中上学的时候,原本是没有这花架的,所以现在他还不知道。净生闷气了,一点都不注意观察生活。但再晚一点的时候,他又知道了。木樨花的香气、月见草、和远处的低语都撩得人心头凌乱,所以他深深地记住了这醉人香气,这大片花丛,以及,在这里遗落的话语。

    要说甘岚奔过来的速度,就如刮了一阵风,风起,那叫一个飞沙走云、转眼瞬息,风停,停得倒是很小心。用甘岚的话来说,就是“虽然不知道哪错了但我知道我错了我罪无可赦杀了我吧”,所以脸上一派可怜兮兮。

    甘栾呢,还是那登基坐姿,秋千板子爬龙纹,一派帝王相。煞风景的是,栓秋千的链子总响,哗啦哗啦的,不够严肃,不过,可以将它理解为霸气的共鸣音——这一切都使甘岚离得远远不敢靠近,还得甘栾下旨:“过来。”

    甘岚挪了挪,离他三步远,停了。他看着甘岚,半晌不说话,又突然埋下头扶住脑壳,使得没人能看见他的崩溃样子:“你告诉我,你是怀着什么心情叫别人媳妇的?”

    “这是我跟她的游戏。”甘岚缓缓说着,说得毫无恶意。

    “你……”

    就像有虫子爬进去了。“咳咳咳……”一簇奇痒伴着血腥气涌上喉,令甘栾无法说下去,直接曲折了身体。这是一种新的,深含恶意的折磨。恶心,不安,蠕动的不适感。他紧抓着自己的脖子,他的背弓得近乎狼狈,他的脸埋进了深深的阴影中,他剧咳不止,像个行将消逝的病人。咳势汹汹,令甘栾整个人颤抖不已,震得锁链哗啦响,那声音尖利又破碎,如同来自地底深处、次次伴着死亡的脆音。

    甘岚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哥哥!”他在原地惶惶不安,紧咬下唇,用力到出血,却不敢迈出一步。鲜血滴进草坪,隐没不见,就像他失去的痛感。他不知道自己的伤痕。他仅离他三步远,却像隔了几世纪。

    “难道……咳咳咳……你也……”甘栾缓缓抬头,他的面容不是痛苦,却是一种悲切:“你也要……咳咳咳咳咳……像我一样?”

    #下章预告:

    “我在这里那你过来啊!”不就三步路的距离,尊敬一下“长辈”好不好!要不是体质刚健,甘栾早气得吐血三升。

    第32章 虚实剧 其五

    人们会因为故事而哭。因角色落下的泪而悲泣,为他人的悲苦而伤情,尽管,那些曲折故事,仅仅是一场空谈、一部虚妄,可因此而坠的泪珠是那么真实。荧幕里的人,流下虚假的泪,荧幕外头的人,却为此付出真情。虚构再动情,然皆是妄念;而万般不该真心的观众,却是最伤心。用情的局外人,一遍一遍模仿伤痕,直到他比他们更深。

    “难道……咳咳咳……你也……”甘栾缓缓抬头,他的面容不是痛苦,却是一种悲切:“你也要……咳咳咳咳咳……像我一样?”他勉强起身,走到甘岚面前,甘岚没躲,甘栾扶上他的双肩:“你不像,你不像的。”甘岚仰着头,回抓住甘栾的袖子:“你在说什么?哥哥。”

    他又咳了几声,把头埋到甘岚肩上,虽然有点矮,但这个姿势可以捂住嘴,于是就能将夸张的咳嗽憋住,但又无法完全忍住——两个人,因为甘栾的紧抓,相同频率震动着,就像他的咳嗽也传给他了。他们一样。

    “你不一样。”粗重的呼吸扑到甘岚耳边,但有距离,就像猛兽在克制在矜持:“你的心该有血肉,因为我要你活着。”

    “我好好活着的啊……”甘岚的手在空中画了几圈,最后放到耳朵边:“有、有点痒。”

    只在此刻,这片金黄成为他与他的世界全景。天空很近,地表温煦,只有他们在这里。天、地、身周,仿若起了一层薄雾,与明黄搅在一起,如脆弱的流沙,他们陷入此中。他们的交谈浸有枯黄,这是将落的气息。茶香、树叶香、远远的木樨花香,一层一层铺开,在细沙中央,他与他将要陷下去。

    “不要冷漠……”嗓间的不适似乎缓和了些,甘栾抬起头,深目对上甘岚的,这是一种幽深凝视另一种,时空遥望时空,宇宙陷入宇宙:“不要像我一样,不要做我这种无动于衷的人。”

    “……什么是冷漠?”问得认真,也许甘岚真的不懂。

    可不懂就无罪吗?温行漪细数的那些话,句句犹在耳旁,如敲响的音锤,震得甘栾耳膜咕咕作响,良心受煎熬。这倒不重要。只是他还有,更深的……不甘心。如同预见以灰为色、以雾为形的未来,末日未至却已末日。

    ——他的眼神就像一个居无定所的人,我看着他,感觉他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突然远行。上一秒我们在说话,下一秒他就不见了。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每天睡前,我都会好好把他想一遍,从头到脚,他的习惯、他的样子,他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存在。我想一遍他的存在,确定他的存在。结束我每一天的,就是这件事。

    ——然后是醒来。我会再想一次,他的存在。最后我会想到,他或许已经不在了。以至于出门的时候,我就当作他不在了。每天清晨,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怀念他。

    ——如果他今天来上学了,我就像失而复得一次。应该说,每次见到他,我都像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