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赋格

分卷阅读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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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栾朝他走去:“你不想说,可以直接表达你‘不想说’,明白吗?饭盒不见了,是小事,你骗我,是大事。懂不懂?”说罢赏了甘岚一记弹指。

    甘岚揉着额头,低声说:“哥哥,我以后在学校食堂吃午饭吧。”

    “为什么?”

    “我不想说。”相比前一秒的垂头丧气,这货物种突变似的猛然抬头,亮着眼睛。

    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悲壮感……甘栾怒道:“你走。”

    后来,还是那天,更晚的时间,甘栾收到一堆碎片。颜色纷呈,正好七种,封在透明塑料袋里。甘栾问:“饭盒吧?”叶靖点头:“是饭盒。”甘栾闭着眼道:“谁干的。”等了许久未得到回应,再睁眼,发现叶靖在笑。甘栾叹了一口气:“他跟这饭盒发什么脾气?”

    叶靖道:“你不知道?”甘栾摇头,叶靖继续说:“那你为什么挺开心?”

    甘栾:“你哪里看出来我开心了?”

    叶靖:“想笑你就笑。”

    “我们之间怕是有了代沟……”甘栾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似惆怅地望向窗外,手握拳遮住嘴。

    “是啊。”叶靖看着他的背影:“孩子大了,高兴不高兴都不想让爹看出来了,可惜你爹就是你爹……你说是不。”

    “我看是你叛逆期到了吧。”甘栾一巴掌拍上玻璃,恨恨地转回身,下唇咬死紧。

    哪知上一秒嬉皮笑脸的叶靖,这时却面无表情地望着甘栾:“……你以为这样很好么?”

    那天晚上,如同戛然而止的舞台剧,旁白突然向主角提问:你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不是应有的问题,主角无法回应。舞台空旷,旁白如同灯束跟着主角,他无所遁形。

    ——是谁?是谁允许旁白向我提问?

    ——怎么回答?什么才是下一句?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醒着的。台下的观众呼呼大睡,台上的配角东倒西歪,酣眠吞噬了声音,时间死去,尘世如同浸没在海底,深、黑、俱寂。没有人醒着。

    ——没有人醒着的世界,是否代表我也在睡?

    要用什么确认真实,是用虚假的对立,还是实相的有形?

    是站在虚空里俯视真相,还是沉沦其中而不自知?

    呼吸就是活着的证明?疼痛即是血流的必经之地?

    茫然无所见的人真的是生?面具的表情是不是表情?

    演出终止,停在旁白的问句。

    你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你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下章预告:

    “一个比方而已,真不幽默。”说完,甘栾低头给叶里发了一串数字,同时接到甘岚的消息:「哥哥,事情就如叶里所说,我们暂时分手一晚上。」

    第35章 虚实剧 其八

    “你是说,令我们抵死不认的,是关于自身最丑陋的真相。”

    “也不一定是丑陋的,它也可以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有人敲门。叶靖便从窗边往回渡:“请进。”甘栾坐正了。一辆三层的白色手推车先行入场,体积巨大,衬得推车的秘书姐姐都娇小了:“叶总,您的餐点都齐了。”车恰好停在甘栾后脑勺边上,一股浓郁的奶香朝甘栾飘去,存在感强烈。

    叶总在亲自煮咖啡:“谢谢,放在那里吧。”这时,又有人提着个甜品架走进来,轻手轻脚放到茶几上,和秘书姐姐一同退出去了。甜品架共三层,蕾丝镂空陶瓷描金托盘,由一根仿制成古铜钥匙的金属杆串起,顶部系着缎带蝴蝶结。甜品架上堆了若干甜甜圈、杯子蛋糕和水果蛋挞,一口一个的体积,粉嫩可爱,精致娇小。叶靖说:“我好像让她准备了一杯热巧克力。”甘栾还黏在沙发上,舍不得回头:“谈正事说什么巧克力。”叶靖伸着脖子:“那上面是什么?奶油吧,好像快化了……”

    “哼……”伴着一声冷哼,热巧克力杯正式被临幸。搅了搅饼干棒,挑起一口奶油尝了尝,严肃如甘总也不由得舒眉展目:“没在纪城尝过这种味道,她自己做的?问问她愿不愿意分享配方,有偿的。”这时,他才看清秘书姐姐推来的餐车,三层开放式,一目了然:最上层摆了一大盘鲜切水果和一套英式茶具,丝丝果香与缕缕红茶香相伴静好,外加两筒印着古朴花纹的饼干罐;中层玻璃柜带冷藏,豆乳蛋糕、芒果慕斯、焦糖布丁、彩色班戟,诸此种种,不一而足;最下层则摆了一大篮子干面包加两排果酱,一共十种,瓶瓶罐罐错落有致,标签都朝着同一方向,正好能让人看清每一种的味道。

    甘栾捧着杯子退后,再退后,尽量远离这辆让他昏头脑的餐车:“叶总,你这是,要请一群人来开甜食派对吗?”叶总豪气万丈:“不,这都是为你准备的。”甘总放下杯子准备抹油走人,叶总道:“说正事,不玩了。今天战线有点长,所以让你多吃一点,补充体力。”

    “你总不会不放我回家吃晚饭。”家里还有颗菜要浇呢,饿死了可是前功尽弃……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恍惚,恍恍然又回到原位坐下:“习惯真可怕。你说,这个世界上不会真的有潜移默化就能达成的目的?尽管一开始是不可能的,但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要渐渐相信……就像面具贴上脸庞,撕不了,紧密贴合,那么面具不就是脸了?”

    “自然。”叶靖坐回甘栾对面,捧了一杯咖啡。茶几上,靠甘栾这边摆了不少甜品,而叶靖那头只有文件夹一封,“清苦”的很。他放下杯子,将茶几中心的花瓶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还有一些确确实实的东西,在一瞬间就成了假的。真假调换,有时候仅仅是弹指间的事。打个比方,从一个梦境穿越到另一个梦境,就是这样。你的真实一环接一环地变成了虚假,你不断地醒来,直至再也无法醒来,却又害怕会再次醒来,以至于彻底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说你要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变成一个疯子?……等等,叶里发了消息。”

    叶里:「岚岚今晚是我的人了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附照片一张」

    拍摄视角距甘岚不远,取景是一片蓝白相间的海洋球,中央的甘岚恰已陷入半个身子。他着白色衬衫,袖口上捋,分明的腕骨接着一条平滑的线,没入肘尖。领口略微凌乱,解了一颗扣子,隐隐见着一截斜斜的骨头抻进去,淹没了。甘岚抱着一只巨大的充气海豚,金毛翘了几根,头发蓬蓬地,像是要飞起来,下巴搁在海豚背上,低着头,鼻尖顶着一颗白球,碎金发松软地描着他侧面的轮廓,脸颊微微鼓起,眼角温柔。

    甘栾朝叶靖晃了晃手机,“不错,你的狗腿子已经断好我的后路了。”

    狗腿子的主人摸摸下巴:“什么时候甘岚成你后路了?”

    “一个比方而已,真不幽默。”说完,甘栾低头给叶里发了一串数字,同时接到甘岚的消息:「哥哥,事情就如叶里所说,我们暂时分手一晚上。」

    “你的狗腿子又在乱教人讲话。”甘栾想都没想就拨了回去:“喂,卷心菜。”

    “喂,哥哥!你真的打过来了……我入教我拜师!叶里,不,叶师父!”然后对面传来一阵叶里牌奸笑声。甘栾把手机挂了调成静音,并且一巴掌拍到茶几上不再看它:最近总是着了叶氏兄弟的道,是流年不利还是中了邪……要不生煮叶里冲个喜?……愿天堂没有叶里。叶靖说:“你这表情……怕不是我那狗腿子要有生命危险……”甘栾抓了一把头发朝天空泼洒:“行了行了,说正事,说完了我好‘回城补血’。”跟一群花式不重样的深井冰工作生活真是要了他老命,整天不是耍枪就是逗猴子,运气差了还要当猴子。

    叶靖耸耸肩:“还记得那天我问你,‘你以为这样很好么’。”

    甘栾想了想,装作不在意道:“怎么,你准备解释了?”

    “我倒不希望我有解释的这天。”

    甘栾一脸无愧道:“看来我让你失望了。”

    “不。”叶靖摇摇头,又笑了:“我从未对你失望,我只怕我难以预测你。”

    “我也是个怪人。”甘栾表示同意,并且颇为自得地,开始给他的红茶加奶。“你要么?”

    “不,谢谢。”他起身直接将那个碍事的花瓶拿走了:“和你相比,甘岚还是个孩子。所以,他就比你好了解。”

    “你确定?”甘栾放下调羹,直起身,紧紧盯着叶靖,眸色如同森林幽深处的黑。凝滞缓缓注入他们之间的空气,甘栾的目光不似前番轻虚,既专注……又诧异。

    片刻的沉默,像是叶靖预留的空档,用以欣赏甘栾难得起伏的表情。之后,他才不慌不忙道:“我确定。”

    舒舒服服换个坐姿,甘栾摆起了长谈的架势:“来来来,愿闻其详。”

    先敲个预警钟:“我接下来要说的,又长又绕又拖沓,而且,可能是你最不想听到的。”对于叶靖来讲,这是难得的。

    “哦?”对面的人嘴角翘了翘:“那很好啊。”

    叶靖同样回之以笑:“我问你,‘由假变真’和‘本就为真’的东西,在判断其真假性质上,存在差距吗?”

    甘栾想想道:“字面意思,它们都是‘真’的。这样一来,仿佛就不存在差距。”

    “实际上也不存在,但在你心里存在。你主观上认为,曾经为假的东西,就不是完全的真。可事物一旦为真,它即是真,也只能是真。就像事物存在两面,但不存在中间;一条笔直的路可以是上坡、也可以是下坡,只要站的角度不同——但它不能同时是上坡又是下坡。”叶靖拿文件板比拟上下坡,举到与脸齐平,从甘栾的视角望去,叶靖的黑发便融入了文件板的墨绿,连绵成一片深潭,在那之中,是叶靖幽明的眼。“这件事告诉我们,当你难以分辨真假时,真与假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所能触碰的,主观上的实相。要紧抓住眼前。”

    “所以你在暗示我摈弃理性,臣服于直觉?”

    “其实我是在埋伏笔。”叶靖两手一摊:“现在我开始说正文。之前你见过甘岚吗?在他车祸之前。没有吧。可是他呢,恢复记忆之后,他是怎么做的?”

    ……他又回到那个上午了。病房,飘窗,空气不算单纯,消毒水、豆浆的气味,以及淡淡血腥气;日光透过窗扉照见尘埃、床单的一角、地上的剪刀,把地砖分成两种颜色,暖黄与灰蒙。铁栏杆在地面上投出影子,影子延伸至骨感强烈的赤脚,与他一步之遥。方方正正的地砖,和地砖中央的少年。背景里的电视声,凶杀案。红眼角,妖怪,挥之不去的印象。全部重现。甘栾闭上眼:“我一旦叫他的名字,他就要喊我‘哥哥’。”

    “名字。他的名字叫甘岚,或者说,你叫他甘岚,他就把你当成哥哥。”

    “似乎怎么理解都没错,可是完整的说出来,就像听戏一样——一个叫甘岚的人突然要叫我哥哥,而我的确有过一个叫甘岚的弟弟,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因为他早就死了。如果我有弟弟,也早就死了,是这样没错。可还是有个活生生的甘岚,跟着我,叫我哥哥。你是说这种存在,这个人,要比我本人还要容易了解?”

    “当然。因为一切都可以化为一句话:他是甘岚,他就是你弟弟。”

    他是甘岚,他就是你弟弟。

    就像躲在浓荫下的午后浅眠。透过眼皮仿佛能感受到树影晃动,睁眼却见绿荫一片,深绿浅绿黄绿蓝绿如同一张掀起又落的毯子,温温柔柔,像风亲吻肌肤,世界为绿,绿浓醇似酒。于是醉。在树叶的私语里消歇,在蝉鸣中静谧,化作一条河流,流经每一片树叶的脉络。在炙热中蒸腾,直到眩目使人微睁。在绿色边缘,在叶与叶之间,光线直坠眼瞳,恍然惊觉——一直都在,仿若照射一般,像光线一样直接。为了成为弟弟,所以他是甘岚。没有其他,如同使浅眠苏醒的光线,在树叶间,在清醒边缘,直直落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