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甘栾勾勾嘴,垂了眼。在他眼底,晦暗与微光浑浊,混成一片灰色:“不会的,我的救世主只会是一个人。”
徐霏微还要再说,门外突然来了几个人,伴随通知般的敲门声。“来得挺快。”她嘀咕一声,让开位置:“你们聊吧。”
甘栾住的病房是比较大一点的套间,除了洗手间,还配备了开放式厨房和接待室,说是如此说,其实两者无间隔,一通到底。卧房和接待室并排,有门相通,在拆掉丝袜防盗栏之后,甘栾便目测过,从卧房的阳台可以直接跳上接待室的窗沿,当然,他也不知目测这个有什么用。生活太过无聊,人有时就会下意识做一些奇怪的预测。
他们现在待的地方是接待室,一排空荡荡的书架靠在朝卧室那面墙上,其上安慰性地摆了几盆植物。书架前面置有一套象牙白色系的办公桌椅,甘栾身处其间,着白底蓝绿条纹病号服,整个人快淹没在里面。桌面干净得可怜,钢笔拿去做了交易,只余一本快被甘栾翻烂的诗集。就在刚刚,徐医生“好心”送来了一根黑色水笔,如此,甘栾无处安放的双手才不显得很空。来人站定,甘栾起身道:“请坐。”来人推了推眼镜,直入主题:“你先看看这几份文件,如果没有问题,请现在就签字。”甘栾接过文件,随意翻了翻:“月末生效?”从即日算起,还剩大半个月的空档呢。“这是我们根据你的恢复情况定下的最佳时间。”
甘栾道:“你们?”来人点头:“我跟徐教授。那么,想起我是谁了?”甘栾把眼睛眯起来:“云叔叔。”他往前凑了凑,手背托着下巴,像只狐狸般,眼缝里透出笑:
“我可从来都记得你。”
【……他要查明真相,看看欲望基本满足那一时刻究竟如何。是虔心之畸变,或者不是,管他去,他愿意怎样就怎样……(注1)】
“起初我以为,他要查明的‘真相’是:‘永远’是否忠于他。”甘栾在这本书上写了很多标注,要他说感想,信手拈来的事。“你看,”他指着一句,念到:“他把追随他的人也一一杀死。”
【……那些女人竟又再现……所有的人依然还是追随在他左右……人群,殿宇的金顶,美丽的禽兽,依然如故,仍然存在……(注2)】
“他把所有都毁灭,发现‘永远’是他虔诚的信徒。”
“但是……无所谓,‘永远’是否忠于他?无所谓,纵使有人背叛他,也无所谓。”
“他不要他们,他什么都不要,他也不要死。”
三天后,警方对外公布甘骁案件的调查结果:系过失自杀。与此同时,因疲于应对记者团队的穷追不舍,关于边优,这个本地小名人的去向,边氏给出了官方回应:已去国外深造,是否回国视其本人意愿。因么子风评导致内外一团糟的边氏,光是力缆狂澜都已精疲力尽,根本无法再分心其他,边优的动向至此落幕。一直围观案件走向的普通市民不由感叹,真是有钱多条命。这条新闻很快就被甘氏集团的动作盖过了,甘老爷子的御用律师团召开了发布会,宣布一条关于“最终遗嘱”的讯息,基本算是翻了甘氏的天。剧情之乏味,咂不出半点惊喜:有道是天命正统,在以云朔为首的锦衣卫的护卫下,甘氏集团终是由太子殿下继承大业。而各路叛党如甘显、甘娴之辈,则以软禁太子、觊觎皇位的罪名打入民间,永世不得回朝。普通市民:真是皇家无情。
消息宣布的时候,甘绪已下落不明,甘显带着一家子准备登机,甘娴夫妇早被长子接到国外,甘栩躲着不见人,倒是她的丈夫和女儿出来骂过甘栾,然而不消半天就没了生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自曜城的叶家突然冒出来横插一杠,接手了甘氏集团大部分生意,新帝的根基不是未稳,是根本没长,却已蹦出个摄政王来,大大咧咧插手政事,整个甘氏是名存实亡了——刚演完帝王业又开播王朝覆灭,吃瓜群众下巴掉一地。
彼时,甘栾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做老徐她师父的第二任关门弟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向圣贤书——虽说内心并没有很情愿。
“我可从来都记得你。”说罢,甘栾收回笑,抬眼看向云朔。
闻言,云朔道:“对日期有修改意见,可以和徐教授谈,我就不多留了。”扔下这句话,他飞快地收回文件,带着几个摆设手下离开了,半分钟不愿浪费。甘栾就欣赏老云这种风格,马上向他看齐,叫来了老徐:“来来,我跟你聊聊这本书。”他把《彩画集》翻开,停到《故事》那一页。没有什么可顾虑的,都只凭甘栾想不想——他便开始讲述“故事”,直到结局:
【一天夜里,他傲然骑马驰行。一个精灵出现,这精灵有一种说不出甚至不可对人指称的美。他的神态和他的风仪,表达出多重性复杂的爱的期许!无可言状甚至无法承受的那种幸福的期许!国王和精灵或许在本质性健全状态下一同消隐不见。(注3)】
“他在找的‘真相’是‘美’。起初他以为美是一种永恒,是‘永远’。但是不是的。‘美’代表了他的本能、他的最爱、他的唯一欲念。”说到这里,甘栾的目光转向窗,窗外的风灌进来,青色纱帘扬起又落,映入眼底,如一闪而逝的青羽:“他什么都不要,也不要死。”在他眼中,远方是一片朦胧的绿,“是‘美’令他不要死。因为,他的美还未找到他。”他说我不要死。如同在途青鸟,不知停息。
几日前,甘栾一睁眼,瞪了瞪他头顶这块很矮的天花板,发现他们不熟。
他起手拔掉阴魂不散的输液管,想叫人,嗓子不让。他找到手机,屏幕上正弹出一条语音留言,他顺手就划开了,接着,一阵像是刀锯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木棉。”留言结束。这个声音就像一个诅咒,他开始幻听,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木棉,这是木棉吗?”接着他又开始幻视,他的眼前是一处破败的阳台,起风了,几片枯叶拂过他脚边。金色铺满了整面天空,他似乎身处阳台,又似乎漂浮在空中。视角不断地切换,时而看见一把汗湿的工具躺在掌心,时而仿佛在高空凝视另一个自己,看着他撬锁、推门。是局外人又不是,什么都把握不住,像个牵线木偶,任由故事演下去。
以上便是他做梦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梦里,他很可笑地比出开枪的手势:“砰!”接着,他说了一句更为可笑的话: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这句话却像颗真实的子弹,中枪的少年面色苍白。少年逃进那栋房子,他也跟着闯入,这是一座复式公寓,有着跨度二层的落地窗,待在窗边,仿佛和天空相连。甫一进门,他就被那整面天空吸引,幢幢楼顶平平铺向远方,轮廓模糊,如同沉进海底,一座摩天轮闪着金辉,与落日同心,半没入深海。海平线一般的远方,托起金色的、巨大的一片天空,逐渐浓郁的金辉如同瀑布徐徐落下,与红日交融,形成一片燃烧的橙红……扑面而来。那片天空在吸引他走进去,忘了现在、忘了目的、忘了自己,甚至忘记时间流逝。
直到橙海退潮,甘栾恍然惊觉那个少年已不见踪影。扫视过一览无余的单人卧室,咚咚踏过地板,从楼上找到楼下,穿过如柱的书架,研究了陈列的红酒——连缝隙都不放过——依然捉不到少年的影子。天渐渐暗了,甘栾绕了一周,没有找到一盏可以点亮的灯,全都是摆设。幸好有窗为幕,辟开一整面的毫无保留,使得整晚的月辉肆无忌惮地满室流泻。
再次回到楼下,月色已然澄明如水,佛如今夜之最。便在月辉至明之时,少年出现在窗边。他手持烛台一盏,正将其置放于茶几之上。烛光为金,流银为爱,为少年镀覆一层薄辉。月神是眷顾他的,便使他无所遁形,使他之勾勒恰如其分,使他美如永恒。
他的脑中闪过一句话,“你是选择更怕黑夜,还是火种?”轻佻地、不屑地,像是一种威胁。他走近少年,少年说:你应当是我的梦。他也无奈:“就当做是这样吧。那你呢,你是谁?”
在如斯月光下,少年第一次向甘栾披露他的“真实”身份:“那我……我的名字是‘Endymion’……这是我。”闻言,甘栾微微皱眉,下巴往后缩了缩。如果现场有一只眼皮半阖、瞳孔竖起的猫,那么,此时甘栾同那只猫的表情应该一模一样。
“Endymion?”甘栾想:原谅我孤陋寡闻。提到Endymion,他只能想到如下故事:
【有什么比月光要美——是牧羊少年Endymion的睡颜,月亮女神如此说。她爱上他的月下睡颜,她便去吻他,使他长眠,令他在梦中与她相恋。他爱他梦中虚假的月,却永不得见真实的恋人。因为醒来之时,便是少年的消逝。(注4)】
“嗯。”月下少年点点头:“我是永远同虚假相伴的怪物。”
bingo.应该是猜中了。
“因月光沉睡,用月光欺骗自己,靠月光活下去。月下怪物。”他们面对面,少年伸手触碰他的脸——是那么真实的触觉——甘栾使自己弯了眼,像面具一样,仅仅把笑的纹路刻在脸上。他的眼睛像在说:“很真吧。这个世界很真吧。我可是真人。真实存在。”噢,他想,你无处可逃,他如此想到,也说出了口:“好了,现在我手握你的把柄,你无处可逃。”——这样的我,还能是梦?——少年躲开他的视线,微微垂眼,眼底流银回转,沉下一汪半月,透过他的眼睫,沥出稀碎的光点。“如果你不是我的梦,你就应该杀死我。”
“杀死我吧。”少年如此宣言:“我的命不值一提。”他的指尖点上甘栾的心口:“我不是绝无仅有的,我只是其中一个。”
……
【他们怎么能不这样死去?他们因此也就相随死去。(注5)】
徐霏微指着这句话:“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仅从字面上理解,可以说,这代表了他的终点。‘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他才找到美’,或者‘在找到美的那一刻死去’,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行。”甘栾合上书,他觉得故事在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如何对待美?在看到这篇《故事》前,我一直认为,‘霸占’是对美的最高企图。后来我发现,仅仅是霸占完全不够,要使自己‘失落’其中,成为‘美’本身。”
“你说的‘如何对待美’,仿佛在说如何去爱。”
“也没错。‘霸占’是爱,‘失落’更是爱。”
“按你的意思模仿也是爱咯。”
“嗯……模仿是一种不完全的爱。”
“要完全,要彻彻底底的话……”他看到徐霏微意味深长、有滋有味、兴致盎然的八卦表情,改口道:“这也不全是我个人的观点。”
一位先哲曾说,在注视的时候,把自己沉没在所觉物里面,忘却自身,成为该事物的明镜,好像只有它在哪里,并没有人在知觉它,没有界限,不分开,二者融为一体;这便是一种纯粹的知识主宰,它无意志、无痛苦,也无时间(注6)。
“我认为他的这段描述,便是知觉‘美’的极致。”
“嗯?原来如此。”笑眯眯的徐霏微越凑越近,仿佛要研究甘栾的眼睫毛有多长,“所以……啊所以。”甘栾不为所动,她无趣地缩回去,又在手机里调出一篇文档,清了清嗓子:“嗯哼。关于记忆,我们通常会说,回忆,回想,这么说来,仿佛是一种想起,把过去的画面从脑海里捞出来,重新审视。”甘栾微微皱眉,下巴往后缩了缩。如果现场有一只眼皮半阖、瞳孔竖起的猫,那么,此时甘栾同那只猫的表情应该一模一样。“然而回忆是一种思想重构,它是这样的:给你一条关于过去的线索,循着那条线,在脑海中,重新长出过去的画面;每次回忆都是一次创新。”徐朗诵家一边念一边观察甘栾的脸色,可惜后者永远是一只不耐烦的猫,“在某种意义上,你的记忆……是最不真实的编造。”
“唔……好长,”她嘀咕一句,往下翻了翻:“噢噢,是这里,叔本华曾说,如果一个人凭心的力量……而是一个无意志、无痛苦、无时间的纯粹的知识主宰了。”
中计了。当徐霏微念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甘栾就知道他中计了——徐霏微她也是魔鬼吗!等一下,也……?
“怎么样?”魔鬼徐露出魔鬼笑颜:“所以这篇《论记忆与梦的交织》的确是你写的。”她见甘栾不愿回答,又补一句:“坦白有惊喜,抗拒哼哼哼!”
“如果我承认了会怎么样?”
“那我会恭喜你,可以提前出院了。我老大,也就是我师父——一个难搞的大叔——对你有兴趣,他要收你做关门弟子。”
甘栾皱眉,整张嫌弃脸往后挪了又挪,再次流露出一抹猫的表情:“什么意思,你师父是何方神圣?”
“一名普通的大学教授而已,”徐霏微眨眨眼:“他姓叶。”
甘栾临走那天,徐霏微笑得像个望子成龙的慈母,甘栾只好选择尽量不去看她的脸,“徐医生,”他说,“最近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徐慈母踮起脚摸摸他的头,被甘栾闪开了:“我还活着,所以我的救世主一定没有死。”
“噢?”她收起表情,一瞬又笑开了:“这可真是……意外惊喜了。”徐医生拍拍他的肩,把他往前推了推,甘栾便顺势往外走:“不意外。因为‘他们要相随死去’。”他走在前,看不见徐霏微是否仍在笑,但感觉对方停在原地了,接着,徐医生说:“我是说,如果你的救世主依然存在,那我就无法成为你的救世主了啊。”他的脸浮出一丝笑,“你还在说……”她忽然打断他:“我可以问一句吗,TA是你的救世主,那么你是TA的什么呢?信徒?”
“我啊……”,甘栾转回身,他的上唇缓缓抿开,笑痕逐渐扩散,如涂蜜般发光的眼微微眯起,是一种温柔的表情,但觉不到一丝笑意。
“我是他的……愿望杀手。”他说。
【我们的欲念,缺少的是艰深精妙的音乐。(注7)】
#注1、2、3、5、7:摘自《故事》,作者兰波,译者王道乾。《故事》是兰波诗集《彩画集》中的一篇。
#注4:Endymion出自希腊神话故事,梗概大致如文中所述。顺说,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美少女战士》中,同月亮公主相爱的地球王子仿佛也叫Endymion~
#注6:节选自《文艺心理学》(朱光潜 著)P10~11:“……叔本华在他的《意志世界与意象世界》卷三里说过……而是一个无意志、无痛苦、无时间的纯粹的知识主宰(pure subjeowledge)了。”
#下章预告:
应该是噩耗,可是大部分学生的脸上现出了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