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田菊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虚弱与疲惫。
杀了伊万之后,被压抑着的衰竭感一瞬间迸发出来,令他浑身疲软。比起这段时间与伊万等人缠斗造成的体力缺失,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悲戚与荒凉笼罩着他。他想此时若是有人对付他,他必无暇反抗。
是的。他实在是太过凄伤了。
——耀君不爱我。他同伊万合谋杀我。
光是想到这里,本田菊就有种生不如死的枯涸之感。他宛如是烈日灼烧下失去了清水的锦鲤,艳丽光鲜的外衣正随着炼狱般的热度剥落,皮开肉绽间尽是模糊的血肉。
痛。钻心剜骨的、五内俱焚的痛。
还有什么苦楚堪比苦苦坚守的理想与解脱要亲手舍弃自己?本田菊永远也忘不了,王耀毫不犹豫地、干脆利落地推开了他伸去的指梢的那一刻。那一刻,他内心绽开的玫瑰迅速地萎谢。那一刻,名为“现实”的齿轮无情地碾碎了他的幻梦。他从未觉得矢志不渝地依恋着的花朵和记忆中有着那么大的差别,那么残酷、那么令人失望!
本田菊无望地、呆滞地凝视着天花板:他记得1931年东/京码头的离别,王耀与他缠绵着温柔地吻别。他也记得他时刻把王耀放在心中,从一高到陆士,从京/都到纽/约,从美/国到中/国……他记得自己鼓足勇气问到地址给王耀写信,王耀却没有回信。他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几经辗转终于踏上这片有王耀存在的土地,然而时隔五年再见王耀,他却要躲闪自己真诚的目光、躲开自己热切的双手。他记得他掏心挖肺对他尽诉衷肠、一往情深,最后…换来他的嘲讽、他的不屑、他的冷眼!
太讽刺了。太讽刺了!
本田菊蜷紧了身躯,把头埋入黑暗之中播,双眼紧闭,对这个喧嚣的世界充耳不闻。就在他于一片温暖的黑暗之中瑟瑟发抖之时,门却不合时宜地被下属拉开了。
“本田大尉,女仆报告说王湾小姐又未经您的同意要出门,请问是否因派人保护?”小野九州恭顺的低音此时在意识恍惚的本田菊听来十分不顺耳,本田菊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王湾最近经常出门,无非是去看电影、购物或去图书馆看书:“派人暗中跟着她,之后向我报告。”“了解。”
房内又一次恢复了沉静。本田菊浅浅的鼻息在一片死寂之中显得越发沉重,一滴泪水顺着他的鼻翼滑落在软绵绵的枕头上。
——无论重复多少次,被选中的人终究不是我。
「3」
1932年的平安夜比以往要大有不同,王耀带着为过年而归来的王嘉龙、王濠镜,还有顺利升学的王湾,一同参加了在六国饭店由国民政府举行的贺宾晚会。
说白了就是各国达官贵人一次联谊的机会,王耀作为北/平声名响亮的商人自然也在受邀行列。
这样性质的社交晚会,王耀早已应付过不知道多少场,但这次再三考虑下他还是带上了自己的家人,也是希望在这样的盛会里能让他们抛头露面一番。毕竟除了王湾以外,他们兄弟都该算是能独当一面的人。
在这一年的时间内,王耀于使馆界认识了各国的友人。除伊万这位老相识外,王耀也在各种社交场合上,相继结识了法/国公使弗朗西斯、英/国大使亚瑟、意/大/利领事费里安西诺…令王耀感到无巧不成书的是,藉由费里安西诺,王耀居然与当时曾帮助过自己的路德维希重逢。而且令王耀哭笑不得的是,六国饭店那位出了名的“流氓调酒师”竟然就是路德的兄长,怪不得王耀才在交谈中觉得他与伊万似乎挺熟络的。
觥筹交错间,盛满上好红酒的玻璃杯反射着变幻莫测的光与影,王耀挂着得体的微笑与形形色色的人碰杯言欢。悠扬而风雅的弦乐在耳畔连绵,慢声细语的交谈声回响在偌大的会场之内,华贵的红地毯被来回走动的轻慢脚步摩擦出细微的闷响。
王耀领着王嘉龙与王濠镜跟形形色色迎上来的名流贵人打招呼,王湾则跟着她在学校里结识的富家小姐们,不知钻到哪个角落去对宾客进行“女人角度”的评头论足了。
相比起王濠镜的巧言令色,王嘉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中不大情愿跟在王耀身后陪笑,参加这样的宴会总让他有种被贴上既定标签的不适感。与一些人物打过招呼后,王嘉龙也不知道消失于何处。被源源不断迎上来的各路人所包围的王耀,自然无暇顾及家人们的去向,也没太在意。
晚会进行到了就餐的时分,王耀被如往常一样突兀出现的伊万叫住,最后跟着使馆界的“国际人士”一桌。用餐时的气氛在王耀看来十分诡异:
路德脸色发青地为费里安西诺与基尓伯特二人的各种要求鞍前马后,不明真相的旁人或许还会将这位人高马大、性格严谨的德/国药商误会成家仆。亚瑟与弗朗西斯全程都在相互间冷嘲热讽,从美食吵到家族,据王耀来看,与亚瑟是谈不得美食与家族的,而弗朗西斯偏偏爱好去戳他的痛处,最后亚瑟差点恼羞成怒地拿起红酒泼人。王耀一直保持缄默地进餐,嘴角抽搐地看着这场闹剧,但伊万似乎对于这种失控的情形毫不掩饰地露出幸灾乐祸、乐享其成的表情。
用完餐后,王耀走到六国饭店的后花园去透透气,伊万也跟着他一同绕着花圃间的小径散起步来。后花园之中空无一人,除了呼啸而过的微风外,只有他们的鞋跟碰撞在鹅卵石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关于那批运往中/央/苏/区的……”
“难得我只是想在今晚放松一会儿,你都要谈任务?”王耀无奈地打断了伊万。伊万撇过头笑道:“别生气,习惯使然。那我们聊点什么好呢……聊聊你妹妹是否在和别人恋爱?”
“伊万……”王耀翻了个白眼,“你可不可以别拿我妹妹开玩笑,让我想想你那个妹妹……”“好了你别提她!”伊万一想到自家那个强悍的妹妹,就急忙摆着手缴械投降了。
王耀“扑哧”一笑,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真是一物降一物。我们的伊万大魔王居然也有克星!”伊万脸瞬时间黑了下来:“是谁把这个称号告诉你的啊?”
“别。我再也不叫了!你回去可千万放过托里斯他们,否则我就罪过大了。”王耀立马换上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伊万忍俊不禁:“我那么可怕?”“…我也不大明白,但是你一定对部下做了很多可怕的事吧。否则他们一个二个都那么怕你……”“那是长官的威信。”“哈,真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有长兄的威信。”
……
他们坐在后花园的长椅上,凝视着白亮的灯光交织下,那晶莹的喷泉正翩翩起舞,如水银般的水柱撩起僵冷的空气,晕开一片暗色的朦胧。树影摇曳间,他们二人的肩头在欢声笑语之中相互触碰。
伊万嘴上没心没肺地与王耀说笑,心里却一直介意着王耀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与神情变幻。他们分明近在咫尺,总是无条件的信任依靠、亲密无间。但又是咫尺天涯,总是无限接近、难以重合。如果…如果更近一步、跨过这临界点,又会有怎样的结局等着他们呢?
伊万斜睨着他们二人相互贴合、摩擦的厚重衣料,心头蠢蠢欲动但最终还是按捺而下。
——就这样吧。
清冷的银白色月光漏过树梢、洒在她们二人身上。在万籁俱寂的平安夜里,王耀被柔美月光勾勒出的,那嘴角微沉、蛾眉稍蹙的模样,实在美不胜收。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光是与他相知相伴几载,也是值得感谢上苍的。此生能遇上这么一位性情中人,实乃一大幸事。
——所以,就这样吧。
——毕竟风华绝代总是乱世生。伊万不禁有些落寞、不甘。
(4)
阿尔弗雷德与王耀在灯下静默又冗长的相对,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直到阿尔弗雷德撇过头,王耀也眨了眨生痛的双眼。
阿尔弗雷德的开场白在王耀看来是莫名奇妙的:“你还好吗?这段时间都没联络。”“我吗?”王耀攥紧了五指,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好或不好都无所谓了,对我来说。”阿尔弗雷德凝视着王耀苍白而虚弱的神色,莫名的不安与愧疚涌动在心头。
——是的。因为他当时选择了救本田菊,选择了大呼一声。然后…王耀失去了患难与共的伙伴。不,他与伊万或许不止“伙伴”这种程度。阿尔弗雷德想起那晚他所见的,他们二人的拥抱与笑容,那么柔情似水又激情燃烧!一切都变为了永久的回忆,那些画面在无情的嘲笑着现今残酷的境况。
“耀,你要知道我……并不希望是那样的结果。我很遗憾,我……”
“够了。”王耀冷冰冰地打断了阿尔弗雷德的致歉,倒不如说,这种轻描淡写的致歉在他看来毫无意义,是另一种意味上的侮辱。“我不想听这些没用的话,也不想和你讨论这些。”王耀望向阿尔弗雷德的目光是尖刻的,他黯淡疲惫的暗金色双瞳微眯:“我只想说:我们就此别过吧。”
“等等,耀……我是……”
“我说就此别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灯光照耀下,王耀脸上被映出一层阴沉的、灰蒙蒙的暗影,显得他的神情是那么的严肃又疏离。
这位友人,这位长期合作伙伴,这位挚友…正对自己下达着干脆的逐客令: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阿尔。也就是说我不想和你以及你的表哥亚瑟再扯上任何的关系,也不会再管你的任何个人行为……反正花旗银行的业务也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我再也不要看见你。”王耀的话语是如此的斩钉截铁,清楚到不可能被理解为第二种意思。
“你选择了站在本田菊那一边,不是吗?那时你也的确这么做了,本田菊现在好好活着,伊万却死了,你很满意吧?很开心吧?”
——不,并非如此。阿尔弗雷德只是希望王耀与本田菊都好。因为…因为他们两个在他眼里都是值得珍惜的友人。正因为他见证了本田菊的执着、理解他的心情,所以他才不希望本田菊死在自己所爱之人的手里,否则不就太不公了吗?然而为什么最后会演变成这样……
阿尔弗雷德激动地跳了起来,握住了王耀的双肩,他殷切地望着王耀:“耀!为什么你偏要和他生死不容…如果不是你最初就那么固执,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最初就没有什么转机!本田菊那种人一开始就应该…我只期望和他生死不容!”王耀狠狠地甩开了阿尔弗雷德的手,他眼中闪过一丝动情的湿润,“阿尔弗雷德?F?琼斯!你分明什么都不了解!你到底在追求着什么?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是啊…我到底在追求着什么?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阿尔弗雷德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呆滞地顿在了原地。他低下头,蜂蜜色的发丝遮住了目光黯淡的湛蓝双瞳,他的头发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静默的光泽。他们又陷入了漫长的、属于各自的静止之中。
“Hero想救你,也想救本田菊。”
“……你根本就是在逃避我的问题,这种可笑的答案说了跟没说一样。”王耀扯出一个无力又疲软的微笑,他的整张脸泛黄着,于朦胧的光晕中似真似幻。
“好。如果你能杀了本田菊,那就等同于救了我……”正嘲讽地说着,突兀袭来的温热气息令王耀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慢慢地把目光下放,一只熟悉的臂膀毫无征兆地从旁环住了王耀的双肩。王耀试着动了动上半身,发觉阿尔弗雷德棱角分明的、坚硬的下巴抵住了他乌黑的发丝。那双手臂环绕着他的双肩,将他纳入宽敞的怀中。突如其来的亲昵与温情令王耀条件反射地挣扎抵触,但阿尔弗雷德却进一步收紧臂膀,环紧了他瘦弱挺拔的躯干。他沙哑的声音从头顶缓缓落下,那股混杂着油墨与红茶的气息令王耀鼻子一酸。
“你根本就不是在怪罪我。你其实是在后悔自己当时动心了吧?你在责怪自己当时为何对本田心软。”
阿尔弗雷德撤开双臂的一瞬,王耀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无法发出一点像样的声音,只有被压抑着的抽泣。
自他确认伊万死去,直到刚才,他都没流下一滴眼泪。而这一刹那——就在阿尔弗雷德背过身的一刹那,一阵剧痛涌上胸口。迅速被悲恸所占领的内心终于防线崩溃,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那些晶莹的、如珍珠般剔透夺目的泪水染黑了衣襟。
除了眼前一片湿润和逐渐消退的热度,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那幅画,《卢沟晓月》。Hero买下了它。”阿尔弗雷德走出几步后才停下脚步。似是刚想起这回事,他不敢回头,唯有装出平日里那副轻松的语气。“Hero把它送到你的宅中。”
——他不知道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所记得的、自己许下的话又还剩哪些呢?
他唯有微笑着:
“那…再见!”
「4」
晚宴结束后,回到家中,余兴未尽的王湾缠着王耀到书房里下棋,王耀作为最宠爱她的兄长自然是笑盈盈地答应了她的要求。他们二人进了书房后,王嘉龙一个人在外头吹冷风,凝视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他心头空落落的。
王濠镜从后头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上去不大对劲啊。”
“……我只是在想,对于大哥来说,我永远只是个要被护在身后的、去照顾的对象。永远不会是对等地位上的同伴。”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再怎么说,独当一面的机会还多的是,也不一定要得到大哥的认可才算是……”
“你根本不明白,濠镜。”王嘉龙的声音兀的拔高了,他甩开了王濠镜叠在肩上的手,将臂膀用力地往旁一挥。“我想要的…是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活着!我不是王耀的弟弟,也不是王家的儿子。只是王嘉龙。仅此而已。”
王濠镜对他这番发言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为什么你要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你认为彰显自己的存在与家族的庇护是冲突的?”
“……对不起。”王嘉龙愣了愣神后,又如泄气的皮球般骤然低下了声调,“我只是有点累了,在说胡话。”
正当他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之时,身后传来老管家苍老的声音:“二少爷、三少爷,这里是今日送来的信件,是交给……”“交给我吧。”王嘉龙连忙走上前从老管家手中接过一打信件,他转过身一件件地翻看手中各式各样的信封:“这些是你的,还有我的…呵,还有湾湾那家伙的。”王嘉龙将它们迅速地分类,将寄给王濠镜的信递过去后,他的目光不住停留在一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信封上——
洁白的、薄薄的国际通用型信封,右上角平整地贴着少见的、和风浓郁的仙鹤邮票。
信封正面是飘逸的黑色字迹,墨水的香气之中夹杂着令人恍神的、意味难言的千思万念——
耀君 亲启。
寄信人:本田菊。
反应过来时,或许是直觉使然,王嘉龙擅自拆开了信封。王濠镜从后头走上来吃惊地看着王嘉龙:“等等…这是给大哥的信,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