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湾屈下双膝,硬生生地跪倒在地。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这一刻,她感觉背后一片湿透,温热的血液滑落的瞬间,彻骨的冰冷开始蔓延游走。涌上眉梢,淹没心头。
她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竟是……
——大哥。
「1」
1933年的除夕,应该算是王湾人生中最开怀的除夕。王耀宣布举家亲自下厨,在王家大宅里度过这个特别的日子。
王湾一反往常赖床的习惯,王耀起来了她也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梳洗完毕后她便兴致勃勃的围着王耀,讨要自己的“任务”。
王耀只当她是小孩子气的玩乐,把修剪庭院盆栽的任务交给她,这对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王湾来说可是件具有挑战性的差事。
当王湾拖着园艺专用的大剪刀,气势汹汹地踏入这长期无人打理、萧条破败的庭院之时,面对满眼的残花败草,她竟无从下手。在旁监护的老管家笑眯眯地走上前,想接过她手中的剪刀,帮助她料理。但她还颇为严肃地脚一跺,固执地不肯放弃:“大哥说过的!要我来整理好这里…今天说什么我也要完成任务!”老管家只好无奈地退开,看王湾绕着庭院四下打量、不知所措。
“湾湾!”王耀终于及时出现,解开了王湾的窘境。他一招手,王湾便兴高采烈、连蹦带跳的冲到了他面前:“大哥!”她在阳光之中嫣然一笑,眼中宛若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令王耀一时间有些恍神。王耀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就会死鸭子嘴硬。你根本不会整理吧?”
“跟我来!”王耀卷起了袖口,撩了撩发丝,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王湾也连忙照做,还拍了拍洁白的过膝短裙。
王耀领着王湾开始了一早上的忙碌,他们说说笑笑间把那些没用的、枯萎的盆栽都清理掉,又把一些小路上的灰尘和碎片都扫干净。接着王湾拿起水管为树木浇水,在她打开水龙头的一刹那,她忽然灵光一闪、玩兴大发,直接把水管口对准正拿着扫帚清扫石板小径的王耀。
——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水流击中,王耀懊恼又无奈地抬起头:“湾湾!这可是冬天啊!”“谁说的!再过个十多天这里就会开花了!”王湾开怀大笑着,把水肆无忌惮地洒向天空。王耀不满地绕过她的“攻击”,从后方伸手抱住她的腰,把她往后拉:“你这家伙!”“好痒啊!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水管被王湾猛地抛向头顶,王耀一抬眼便被飞扬的水珠淋了个遍。他加大力道报复性的箍紧了怀中娇小的王湾,无尽的笑声回荡在流光倾泻的庭院之中。
在王耀温暖的臂弯之中辗转流连之时,王湾望着蔚蓝的、在视野之中不断旋转的天空,有种沉醉的感觉在体内弥漫开来。她想,她最为幸福的时光或许就铭刻在此时。这份漫溢的温柔,令时间都要为之停滞。
……
吃过午饭后,王嘉龙则领着王湾跟老管家一起大扫除。王耀作为主厨雄心勃勃地要做出一大桌美味佳肴,在厨房内忙的不亦乐乎,王濠镜也去给他打下手。
王耀熟练地和着手中的面团,跟那头拌着饺子馅的王濠镜轻快地闲聊了起来:“学习还好吗?在香/港…说到去英/国留学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呢?”“我和嘉龙都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很高兴。”王濠镜目不转睛地往馅料之中加酱料。王耀手头的动作僵了僵:“那不是很好吗?账户也交给你们了,理财方面没什么问题吧?”
“不用担心,我和嘉龙又不是小孩,都计划好了。”
“也是,我信得过你们。”王耀又笑眯眯地低下头卖力地和面。王濠镜准备好了馅料,就帮着王耀去扯面团来擀皮。提起收到的录取通知,他的思绪无可避免的拐到了那封信上。——王嘉龙毁掉的、那封满纸荒唐言的来信。
看名字和日/文书写,对方应该是王耀日/本留学时碰到的朋友。但信中的内容令人感到不可理喻。王嘉龙对那封来路不明的信可以说是震怒,若不是他一时冲动把信烧了,王濠镜真难保他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呢?王耀在日/本经历了些什么?他们无从发问,也没有打听的渠道。那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吗?王濠镜感到莫名的惶惑不安。
“怎么了?”注意到王濠镜不对劲的目光,王耀抬起头。王濠镜连忙敷衍过去:“我想,我们以后出国,可能要直到完成大学学业才能回来了。今后的局势越来越不稳定,我们……”“我的意见是,没我的同意,你们最好别轻易的回来。”王耀莞尔一笑。“做好在国外长期居留的打算吧。”
“……我们的确是这么考虑的,但是大哥……”
“今后我会慢慢地将资产转移至国外,还希望你们打理才是。因为留在这里很不安全吧。”
“可大哥你呢?”
王耀笑而不答,手中已经开始用擀好的面皮熟练地包起饺子。
王濠镜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王耀的心思:好不容易才在北/平巩固了势力与人脉,他又怎会轻易地抛下这里离开呢。但说到底、他也和父亲一个样儿,尽想着家人的安宁,又放不开那些责任。
罢了。王濠镜低下头专注地继续擀面皮。
——血浓于水,也敌不过乱世纷繁。顺其自然便好。
(2)
——昨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在雨幕朦胧中,她遇到了她的大哥。
雨珠串成一条条长链,在她眼前断断续续。透过玻璃,司令咖啡馆内,靠窗而坐的二人模糊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阿尔弗雷德起身时脸色并不好。
待阿尔弗雷德急匆匆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王湾已不由自主地踏入了咖啡馆。她在王耀对桌坐定。毫无征兆。一言不发。
面对她突兀的到来,王耀好似早有预料,既不惊讶也不迷茫。他淡然地抬眼,瞥过王湾,片刻便吝啬地收回目光。
王湾咂咂嘴,下意识揪紧了旗袍的缎面:“先生。事情我都听本田说了,为什么你不答应本田呢?为什么不随他回日/本呢?”
“先生?”王耀笑开了。
王湾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和你,还有本田…我们三人一起去日/本不是很好吗?逃开那些烦人的过往,这不好吗?”她殷切地伸手覆上了王耀交握的手,“这样你就都会幸福了啊!”
她的纤纤玉指、她含着星光点点的双瞳……这一切都显得这般讽刺。王耀沉默不语,不动如山。
王湾的朱唇在冷凝的空气中继续一开一合:“先生,你明知道北/平…你知道
这一切都不是靠你能挽回的。如今……”她身体前屈,几欲弹向王耀,“伊万?布拉金斯基那种碍事的家伙也死掉了!先生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已经…已经结束了吧?”
她说出“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个名字的那一秒,王耀脸色骤变。他摇着头,笑靥如花。
他问:“伊万死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伊万?!她愤怒了起来。王耀依旧念着这惹人生厌的名字,凭什么!——
“是的!我看着本田菊杀了他!”她咬着牙对上王耀捉摸不透的目光,“我恨极了他!他搅乱了一切!如果没有他的话,我……这是他的报应!”
王耀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双唇,他冷若冰霜的口吻仿佛只是在叙述着毫不相干的故事:
“事到如今,你还与本田菊沆瀣一气,说着这种荒唐话,”他凝视着王湾娇俏精致的眉眼,“本田菊…光是听到他的名字我就想呕吐,想杀人。我绝不原谅他。”
“绝不。”他说得斩钉截铁,一字一顿。
“湾湾。你只是他的一颗棋子,”王耀猛地伸手,死死地扣住了王湾的手腕,“你以为你能一直相安无事地待在他身旁?你以为只要有我,你就能一直伴着他?这就是你追求的未来?”王湾竭力将手往后撤,但完全使不上力。
“……你所谓的未来,只是你脑海里自欺欺人的臆想罢了。”
她知道的!她明知道!可是…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去放开。王湾咬住下唇。
王耀杳渺的目光越过她:“你是不会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未来的。如果你还不离开他,总有一天你不是生不如死,就是死。”这样恶毒的宣判,居然出自她温婉如玉的大哥口中!王湾这时才发现她已永远失去了他,再也无可挽回。
“我一定要用他的血来祭奠伊万。不这样不行。”王耀说得轻描淡写。
“不是的大哥!伊万…为什么你……本田他…他可是……他可是……”王湾哽咽了,“他对你…一直只对你!”王湾剧烈地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她想止住委屈又悲苦的泪水,却无济于事。
她分不清到底是在为本田菊伤感还是为自己感到哀痛。
那样不可一世的、傲慢的、冷酷的本田菊,那样优雅的、嗜血的、俊秀的本田菊,她所醉心的本田菊,他是那么虔诚又专情。
做了那么多,只是为了一个人。
她认为遥不可及的美好,于王耀,却唾手可得。她珍视的,王耀却视作粪土。这就是她对王耀心怀芥蒂的原因。
“为什么你就是不看着他呢?本田他…连看他人一眼都不屑的!”王湾抽噎了起来,“他只为了你啊!大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耀发疯似地捶着桌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风度尽失、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
王湾忽然失去了言语能力。她就这么僵硬地看着王耀,直到王耀笑够了,终于刹住车了。他直起身,死死地凝视着呆若木鸡的王湾,双唇之间挤出生冷的、再简单不过的字句。决绝到不可能被理解为第二种意思。
“再见吧。”
暖调下,王耀扑闪着的细密睫毛带下一层浅浅的阴翳。沉着的绝望,寂静的哀伤,此刻在空气中寂寥地沉淀。
她忆起了某一年的除夕,王耀坐稳了王家大当家的宝座。他们爬上屋顶看烟花,笑容依依,手足情深。他们以为那是胜利,是新的开始。她依偎在王耀怀中撒着娇,心满意足。她以为一直倚着他的胸膛、牵着他的手便可隔绝整个世界。
大哥。
王湾回过神时,她在雨中狂奔,王耀的背影溶入夜色,刻骨凄伤,永不回转。
“大哥!——”
她不停地追,声嘶力竭地喊。
“大哥!——”
冰冷的雨点打在她身上,渗入她的骨血与灵魂。犹如在水中沉溺,如履薄冰。
大哥。
「2」
年夜饭开饭之际,伊万突兀的到来令气氛略显尴尬。王嘉龙与王湾对这位来路不明的苏/联人感觉都不好,而王耀却若无其事地把他迎进来。
“你怎么来了?”王耀把他领到沙发上,赶忙着要为他沏茶。伊万伸手阻止了他,开口哈出一团团白汽。他每每到室内也不会脱下身上笨重的大衣,这次也一样。“只是代一些家伙送…除夕的贺礼。”“真是客套,居然还有那么多有心人送我礼物。”王耀示意管家收下伊万带来的那些贵重礼品,大多都是使馆界的人送的。
“还有我个人的。”伊万郑重地将包装精良的香木盒递到王耀面前。“我们俄/罗/斯人的生命之源。”王耀忍俊不禁地接过了盒子,打开封盖,一股馥郁醺人的气息飘入鼻腔。王耀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是伏特加啊。”
“上好的伏特加,斯/大/林/格/勒产出。”伊万冲他眨了眨眼。王耀笑着递给老管家,嘱咐他收好。伊万站起身,又把黑帽压在了头顶上:“那…我这就……”
“大哥!”远处少女清亮的喊声打断了伊万。王耀转过身,王嘉龙他们似乎正在大圆桌旁摆着碗筷,热气腾腾的菜肴都陆续被搬上桌面。王湾冲他挥手,带着撒娇的语气撅嘴道:“开饭了!大哥!”“这是你们亲自下厨吗?”闻到空气之中飘荡着的温热菜香,饥肠辘辘的感觉涌上腹部,伊万强压下心头细小的挣扎:“我先走了。”
“不一起吃吗?”在弟弟妹妹的催促下,王耀有些犹豫又抱歉地看着伊万。伊万摇着头转过身,他又把帽檐压低了几分:“除夕是属于家人的,不是吗?”
走出大门时,伊万不住回望了一眼,围坐在满桌的山珍海味前,那些升腾的白雾之中,那一张张笑脸是那么的鲜活安详……
家人吗……伊万有些落寞地想道。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