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剑,他为信仰守住了母国的秘密。作为人,他为生民毁去了自己的刀锋。
阿娘说,阿爹毕生的希望,是生而平凡。
阿爹的话像一句谶言,隐在了两代人的基因血脉里。即便知道了血淋淋的真相,少年依旧我行我素。唯一的变化是,他开始喜欢对着天空发呆,一日如此,岁岁皆然。
他开始经常做梦,梦里多了除夕夜腾空而起的烟花,是那天的旋风扶摇直上,最后在九万里外破空炸开。
他的头顶是满天星光。
他在二十年里未曾清醒。现在,他终于知道,上天让他以正常人的名义活了二十年,让他听见,让他置身其中,又让他不以为意。二十年后,上天再让他像阿爹一样,成了一个傻子。
没错。只有疯掉,他才能彻底活过来。
明白了这点,萧青山把自己埋在了二十岁那年。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和西川堂一起,看上去像个不明大义的傻瓜。
在萧青山思考期间,人群开始沸腾起来。有不忿萧青山的,有朝宋欢努嘴的,也有瞪着杨行之说不出话的。
吴桐的拳头紧紧攥着,若她身有杨行之的佩剑,此时定是破空长鸣!
她正色面向少年:“杨行之,当年南诏有难时,你是如何支起来的?”
少年抿紧嘴唇,指甲刺入手心后,鲜血滴了下来。
“忍。”
钟砚秋为保事态不到难以挽回之境,怀着临危受命的使命感,要拉着他们离开此地。
杨行之自吐出一个字后,就崩起脸沉默着。吴桐和宋欢二人咬牙站定。
江休还在步步紧逼。
“休得胡言乱语!”宋欢涨红了脸。
“宋欢?你该感谢我,我也算帮了你兄弟呀。哦,不对,是一半的兄弟。不是吗?”
“欢儿!我与你讲过什么?大义在前,当是君子为先。为父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南诏之仇。就连小辈都不顾生死了,我宋义还顾忌什么?!”
宋欢看着他挺身而出的阿爹,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
宋欢一直觉得,他这一辈子的开心、不开心,全系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人们都说,那是他兄弟,南诏世子,杨行之。
看吧。宋欢。别人求之不得的,你全得到了。你身份尊贵,你不用拼爹。你的朋友是这南诏未来的王,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宋欢只觉得。去他妈的。重投一次胎,他坚决不要碰上他爹,更不要碰上杨行之。
他太累了。
宋欢知道他爹委实不是人时,杨行之还整日在太和城里逗鸟遛狗。那时他太小,只知道一句百善孝为先,就要开始为他爹兜身后的一堆烂摊子。有时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开始装疯卖傻掉书袋。到后来,他再也戒不掉这个习惯了。
他习惯了和杨行之较真,也习惯了每次低头认错。为了弥补心中愧疚,他强行抹去了少年时代所有的嫉妒、跋扈、嚣张,学会了以小老头的面貌生存下去。
至少,如果杨行之是第一,他还可以做紧跟其后的老二。
他艳羡过杨行之吗?
他不记得了。
宋欢被一种诅咒附身,成为出云华族、南诏国师——密使宋义大人的儿子。杨行之的悲哀在于,他再也不能拥有原来的名字。而宋欢的悲哀,却是他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名字。
有时,他很不能理解他爹,一个人为何能活得如此偏执?他完全蔑视南诏子民对他的友善信任,却对他的国家报以无条件的忠诚服从。他只相信他自己,只为欲望而驱使。精明如他,也可以在怀疑“风花雪月”真实性的时候,选择不计后果地追查下去。
大学期间,他经常去旁听心理学。有一天,老师拿来一只青蛙做实验,把它首先放到了滚烫的水里,青蛙立刻蹦出来了。接着,他把青蛙放到了温水里,再缓缓加入热水。最后,青蛙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能力。老师说这个实验再做下去就太残忍了,最后终止于半途。
宋欢看着那个空杯子,想象自己被烫死其中。
他冷静而理性。那是他的宿命。
和失魂落魄的宋欢相比,萧青山的眼底是一片明澈。
少年独自上前,面对江休和宋义二人的羞辱质问。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字字掷地有声。
“在下青山。承父旧命,永不敢忘。”
☆、你是星尘(1)
一声击响之下,江休的扇子在空中合住。
“行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行之面无表情,抬头用空洞的眼神望向宋欢。同时,他心下在暗自忖度:宋欢从刚刚起就有些不对劲了,会是因为宋义吗?
喧嚣声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每次落地的时候,宋欢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他曾无可奈何踏上的那条路,到今日终将彻底归属于他。
只差一点,他便自由了。
“行之,我跟在你身后那么多年,今天总算走在了你的前面。”
“你想说什么?如果是你爹的事,我不怪你。其实……”
“其实你根本不敢相信,我在你身边隐藏了二十年,不是吗?小时候,我爹是国师,我是你南诏世子的玩伴,也是注定要挡在你身前的人。为了能让你看到我,为了让我爹满意,我必须冲在你的前面。因此,我几乎事事都要胜出于你。可是,即便如此,你若指剑向我,我还是从未赢过你。只这一点,你难道不会好奇吗?”
“宋欢,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不是?可这些在我心中,却是天大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宋欢可怜至极?你难道觉得,我需要你的怜悯今日,我不是宋欢,你也不是杨行之。我们第一次相见。现在,请你出剑!”
“宋欢!我……”
“出剑。”
少年回首向人群密集处微微点头。他很不解,宋欢这小子,今天是见了鬼吗?他开始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该先出手,也轮不上这小子作妖了。
杨行之敷衍地提起了剑,随便比划了两下。宋欢出剑后,便直贴剑腹而来,他下意识翻身挑开。紧接着,他就龇牙懊恼了,应该趁此机会脱开手的,宋欢便也胜了。正在他挖空心思捉摸假动作时,手上猛地一阵剧痛,一股强力传来,他被震开退后,曲身撑在地上。
小时候学剑,师父总像老牛一样,定要再□□刍不甚如时的顽草。
“剑者,自长剑出鞘,就是无锋无念。手虽有物,但心中无物,臻于无匹之境,而后克化万物。”
听了师父的话,杨行之一向奉行的是春风化雨,杂百家积小流以撼江湖。往大了说是融通有无,往小了说就是不愿吃苦,只会抖机灵。宋欢的一招让杨行之恍然大悟:抛开输赢不论,单就下的功夫、内力深厚来讲,他在宋欢之下。
意识到这点,杨行之立马识相,肃然脱手退开,在一步之遥外收剑立定。
“我输了。”
少年拱手躬身。
“你在诧异我的剑法?当年,你学贯百家,我绞尽脑汁,就是为了这一天。若论眼界,我远逊于你。但你杂学旁收,胜在精巧,也输在精巧。所以,我便要用‘深厚’二字相较于你。你不愿下的苦功,我宋欢练了二十年。今日来看,可还配得上与你并肩一二?”
“宋欢,我从未这样想过。”
“你自是不愿。毕竟,比起南诏世子的风光霁月、洒脱磊落,我宋欢只余‘阴鸷’可叹了。你以为,我是宋欢吗?从哲学层面讲,二十年前宋欢就死了。”
杨行之在纳罕之余,还有些跳脱。一个书呆子,何时竟放弃掉书袋了?
“你喜欢西洋仪器,不愿去学堂读书,我替你去了。因此,在我爹未至南诏前,我就替他结遍了南诏权贵。你不愿带我入蜀,可我还是来了。不这样,我又如何继续传递消息?噢,对了。十年前我就知道了,风花雪月,由大理王亲捧而出,托与了即将远赴西蜀的小世子。如今,西川堂之火可有让你清醒一点,觉得似曾相识?”
“我知道幕后之人是宋义。宋欢,你这个大傻子,干嘛出头哇?”
“杨行之,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你从未认识我,我也从未认识你。不过,我们除宿敌之外,看来还真有些相似之处。一个对朝局漠不关心的纨绔,却说了,他知道幕后之人。是不是我在传递消息的时候,血溅太和的时候,踏平南诏的时候,你都在我身后?如果你说是,杨行之,你把宝物拿出来,我就当世上从此没有你这个人。”
杨行之盯着这个陪伴他长大的人,他的疾言厉色,他的气势凌人,让少年不得不正视现实。在少年正色以待的一刻,他就看到了宋欢与他,终究还是列在了两阵之前,背后是不同的千军万马。在十年间累起的森森白骨中,他到底是只身一人。
少年手提橘灯,穿过街市,看见满城天灯骤然成火。他像是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他曾经以为,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离开,他就可以踽踽而行,跨过群山,投身密林。纵使不见天光、众鸟飞尽,他还是愿意一直向前,直到山间云雾看老了他,直到立于群山之巅。
他举起了剑。冷光过后,他的身旁再无一人。
少年背对着日光向人群独自走来。光晕照眼鲜明,人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孑然一身,和周围的空间割裂开来。在少年的身上,只有呼吸是严丝合缝的。
江休走上前甩开扇子,似乎还嫌事情不够棘手,凑着杨行之的不对劲迎了上去。
“怎么不见和你一同离去的那个小子了?”
“死了。”
“死了?!”
江休本着是场面就要大的原则,扯开嗓子就喊,此时便是路人也能透过层层人海听到了。
段一瞅着杨行之的鬼样子,再加上江休的一吼,基本情况也估摸的差不多了。快步上前后,从背面就给了江休一拳。猝不及防之下,江休的头巾歪了,折扇也掉了。
“无赖就是无赖,和一帮疯子混久了更是无赖。怎么?这就是你们西川堂吗?旁人说也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