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萧青山召集众人,为的是赶在七月之前做好关于毕业的话题“假如能够重来,你还会选择西大吗?”
段一提出,这就要从“大学”是什么东西讲起了。
“大学,那又是什么东西?”
萧青山恍如隔世,他想起了拥有整片草原的那些日子。草原上一到夏天就满目浓绿,他的羊群就散在天边。他听着风,想象自己降落在任何风会到达的地方。如果倦了,他就给炉子喂一把柴。他的女孩或是低眉,或是忧戚,便在他的目光里老去,在繁星下睡去。他会一一细数,他们如何流逝,又怎样步上群山。
那时,少年还没有看到过草原尽头,以为他不会两手空空。他以为即便一直走,一直走到冬天了,风也会告诉他来的方向。他只需回到他的小木屋里,等着下一个夏天。
后来,他们走出了那片草原。
少年终于明白,草原、女孩和天下比起来,又算是什么东西
“未至之前,以为天下在你。至此以往,方悟你在天下。”
他答道。
段一有个小小的梦想。
他希望有一天人们谈起他时,像提及一个古老的名字——鲲。
然后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开完会后,段一拖着一代诗人沉重的躯壳,一头栽倒了他的书案上。当哈喇子似河脉蜿蜒开来流向深海,他脑海里的水平线上,有只胖乎乎的大粉鲸一跃而起。
海洋和天空翻覆倒转。
风中,从此多了一只名为鲲的精灵。
正当段一觉得自己要和大鲲神魂合一时,浑身陡然火烧火燎起来。他着急地想要醒来,头脑也十分清楚,可每次他以为已经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还在梦中,被重重梦境包围。他想,如果再这么下去,自己怕就是串烤咸鱼了。
吴桐一众巾帼英雄往西川堂里冲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大老爷们在疯狂地扇段小爷的脸。奈何段一睡得太沉,怎么拍都拍不醒。
萧青山当即立下,“宋欢!你来背他!”
宋欢此时虽有异议,但看在火势的份上,还是咽了回去。
杨行之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迈出门槛的一瞬,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就像他在梦里无数次听到的一样。下意识的,他迟疑了下,手臂便被一股强力抓住了。
萧青山凝视着杨行之,指尖几乎要没入少年的鼓起的青筋里。
“别回头,你只能向前。”
杨行之出神地站着,像是在看萧青山,又像在看他身后的烟雾。
段一好不容易醒来时,看到的是一堆废墟。
“这,这是啥?”
“西川堂。”
萧青山答道。
“啊?”
“很简单,正如你看到的,在你睡不醒的时候,我们遭遇了大火,所幸大家平安无事。就是这样。”
“奶奶的……老大!你就说,是谁放的火!敢砸我段大爷的饭碗,还翻了天了!”
“稍安勿躁。时辰到了,我们先去光华门。”
一众丧家之犬跟在了萧青山之后。
西大,光华门下。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把一处牌坊围得水泄不通。
田小哈转了一圈,回来戏谑道:“这下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人比开运动会时还多些。我约摸点了下,各部倒是齐了。”
“你认为,一会谁先出声?”
萧青山环顾四周后,看向了杨行之。少年面色冷峻,朝文部方向抬起了头。
正午,日头毫无遮蔽,冲天而下。
人群焦躁难耐。
不远处,有一位少年侧身隐在树荫下,手中折扇虽打开着,却未用来扇风,而是一下又一下轻叩着下颌。若走近一些,就会发现少年微眯着眼睛。折扇上描的是竹叶,摇动间“嘶嘶”地响,渗出暗红色的光。
他在等待。太阳还需再毒些。
“喂,那边的!坐下歇会儿吧。否则,岂能拖得久一些?”
气势汹汹之下,局势有些微妙。
“哟,这不是吴桐嘛!”人们哄然大笑。
他仍在蛰伏。
过了一会,先是有人出声质问,再是有人吵嚷起来,加上嗑瓜子的、打游戏的,沉闷的空气里,各种杂声一应炖在一锅,升腾着蒸汽。
少年换了一个姿势,精神显得抖擞起来。
“各位久等了。”
文部终于有声音传了出来。
“西大人啊,吾等寒窗苦读十八载,为求‘经世济民’四个大字济济一堂!吾深知,在场各位无论年级,心中自有天地,义薄云天!
“然!十年前,东陆南诏,举国逢难,在场南诏后人,必不敢忘!幸蒙昭赐,宋义大人挺身而出,道出当日旧事。今日,吾便在此,手捧血简,罄南山之竹,书贼子罪之无穷!”
出声之人双手颤抖,高举着一捆竹简。
“十年前,有贼子之父奔赴东陆各地,散播南诏显宝物‘风花雪月’之言,致使南诏招致灭国之祸。而后,老贼羞愤自戕,却将夺得宝物留与了……萧青山。”
人们纷纷转身,把视线转向了另一方声源。一位少年,摇着折扇,冷静地陈述着。
“十年来,江湖每每谈起旧事,忆及多少南诏儿女家破人亡,无一不唏嘘扼腕。”
吴桐看向那人,却见他缓步涉来,盯着这边。
是毒蛇在最后一击前对猎物的凝视。
“江休未料,萧氏母子,竟可独善其身。宋大人念及萧贼年幼不知,且与世子杨行之以兄弟相称,不忍攻伐相向,可我江休不忿!今日,我便指天为誓!
“丈夫立矣,只欠一死。一日江休,万年萧儿!”
“好个宁存一日,好个遗臭万年!”有人喝道。
听完江休的一番话,萧青山没有任何反应,他想起了西陆人写的一本书。
闭上双眼后,他将右拳靠近了心脏。
“凛冬将至,吾将守望于此,至死方休。”
☆、在下青山(2)
一般来说,南诏太和城的小老百姓们不太会关心比他们还微弱的生命。但在十几年前,没有人不知晓大名鼎鼎的萧大。
因为他是个傻子。
按理来说,一个唯唯诺诺的傻子不值一提,可偏偏这个傻子竟有个漂亮的婆娘,婆娘生了个不知归谁的野种。
那个野种就是萧青山。
萧青山至今为止都不喜欢热闹。小时候,太和城在过年时张灯结彩,他只能窝在破庙等着爹娘,数着四下游荡的烟花。大概是七岁左右,夜幕中闯入了一团庞大的黑影。他本应该害怕,却甚至生出了些奇异的喜悦来。
他以为会是只凶残的野兽。
野兽地迫近,使得庙里有一小股旋风拔地腾空,带起了几絮稻草和烂菜屑子。当乌压压的怪物踏进来时,尘埃一哄而散。少年在那时想,如果能被怪物吃掉的话,他的生活总算可以称得上不错。
要不是那天,他会一直以为那人是土司家的仆从,只是看起来稍微有点憨,走路时经常跌得鼻青脸肿,喜欢穿得破破烂烂。即便离他心目中的英雄有点远,起码不至于让人鄙夷。于是,当他亲眼目睹一个大人被一伙小孩欺负,被围着取笑、扔石子的时候,他本能地冲了过去。后来,他挂了彩,不知所措地站着。那人却杵在他身前,耷拉着脖子,斜仰起脑袋,和着孩子们的歪调子,没心没肺地拍手大笑。
那时,他才后知后觉到一个事实——他的阿爹是一个傻子。
直到火焰映在怪物脸上,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美丽的阿娘。阿娘的背上驮着一堆死人肉,那便是他的傻子阿爹。
萧大死于一个除夕夜。
他死后没多久,南诏之乱发生了。一个傻子何其有幸,整个国家成了他的陪葬。
及冠后,一个沉重的故事摆在了萧青山面前。他的阿爹果真不是一般人,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英雄,他是真正的天才。毕竟,一个顶尖的细作能在南诏人眼皮底下活得光明正大,最终还能以傻子身份被活活打死的,萧大无疑是个人才。
但阿娘倔强地坚持,阿爹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他无愧于南诏,无愧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