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阳这一表态,大家都像是被火烧红了眼,当下就有了决断。一点微弱的声音最终还是淹没在了乌压压的冲杀声里。
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月光下,血液蜿蜒着流向远处,像是一条淬红的毒蛇。
宋欢躺在草丛中,偶尔动一下手指。他身上裹着的已不能算是衣裳了,乌黑杂乱的和翻开的伤口混在一起,也看不出是什么。刚从一场莫名的大火里逃生,他仿佛完全感不到痛楚似得,时常还发出几声嗤笑。
自西大光华门一事后,宋欢躲到山里已有一年之久。在这一年里,他每日都似野兽一般度日,彻底放逐自己靠着老天赏饭吃。深冬偶尔去有火的地方,把村民剩下的火星重新燃起来烤火。若不是他还惦记着要给杨行之最终一个交代,在一年多的每一日里,长时间不和人交流的情况下,他紧绷的神经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耳畔传来了脚步声。
漫不经心地一瞥,他的眼瞳蓦地放大。
不是别人,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人,昔日好友——萧青山。
“宋欢,你现在怎么样?”
宋欢听后,一边咯血一边大笑。怎么样?活着已经无所谓了,人生还能怎样?
“你若是能听见我说话就好。没想到你躲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本以为一下就能找到,谁知一年就这么没了。喂,宋欢,你现在这副废物的样子,可不像我认识的宋欢啊。”
萧青山披着鹤氅,居高临下看着脚下瘫着的少年。
“别灰心丧气嘛,没准事情还有转机。你先听我讲个故事,没准故事讲完你会就觉得,你现在的伤口即便再重也根本不是个问题了。”
不等宋欢哼唧,萧青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在西大这么久,想必你听过须弥珠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地方,碰巧也叫做西川。她的历史在人类的繁衍中,发展到了山海纪这一世。山海纪时,大陆由很多个国度、门派组成。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宣山和寒荒国。
故事开始于山海纪寒荒国内的一场较量。
山海纪时神已完全陨落,单凭每个人体内存有的须弥珠,这个世界因为灵力的存在产生了等级之分。那时,有灵力的人被称葛尔典。为了更好的掌控有灵力的人,避免他们凭借灵力为祸平民,扰乱秩序。山海纪的长老会决定,选出一个最有威望、最厉害、公正明义的人作为祭司,统管天下之事。作为交换,他将获得永生之躯与天下灵力之合。
如此肥差美事,遭到山海纪内几乎所有人的拥护。当然,因此产生的龌龊怕是只多不少。战火蔓延到各个部落,每个人各执一端。信仰、荣耀、血性……这些是明面上的东西。波光诡谲中,巫蛊、诅咒、牲祭在铁流里开始泛起幽光。约束个人的道德与社会机制在狂热崇拜至尊的洪流里失去了效力。
不知过了多久,寒荒国出了一位少年。少年眼看这本应向着美好而生的人间,他赖以凭仗的土地,就要被她狂热的后裔们毁于一旦。他决定要以一己之力换回他心心念念的山海。
少年秉持坚忍之心,通过修炼须弥珠来获得强大灵力。须弥珠是甚有灵性的一种存在,不夸张的说,它也有自己的生命,孕于每个有强大执念的人心中。修炼须弥珠的葛尔典可直接通过进入虚境获得该虚境层已察觉灵力,越深层的虚境灵力便越强大。修炼过程通过不断筑境与破镜完成。出一层虚境后,上一层虚境获得的灵力不会消失,走出全部虚境后,葛尔典在真实世界中拥有全部已获灵力。
不断的筑境破镜本就是难事,稍有差池便会陷入消弭状态(自杀身死或堕入空漠)。虽然只有自杀才会身死,但从修炼须弥珠的存活率来看,多数人都走上了自杀这条不归路。此外,若在虚境中身死者,现实世界中也会死亡,除非有他人以命换命才可以复活。堕入空漠者则必须由他人筑境引入下一层虚境,历经一个完整虚境循环后才可走出空漠,不慎者随引领者一同死亡。在以上两条之外,因心力紊乱或其他原因以身祭境者,永生消弭且不可救。
然而,这还不是须弥珠最恐怖的地方,欲得齐天之能必承齐天之苦。葛尔典在筑境的同时需要承受每层虚境世界所有苦痛之和,作为最终获得灵力的代价。每出一层虚境,则减上一层虚境加诸痛苦,恢复到下一层虚境初始体能,破全部虚境才可以消除全部痛苦。深陷虚境者,特别是堕入空漠无有出的,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虚境加诸于身的痛苦。战争、流离、诅咒、生死别离、昧火燃身……山海纪内,目前还没人知道虚境到底蕴藏着多少重可怖的痛苦。
说真的,少年在虚境中有想过自杀解脱吗?有的,而且不止一次。每次当他快要放弃了,一想到他心心念念的人间,还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恶心狰狞的病菌,而那些病菌在吞噬本体的同时,又在不断创造着新生!他就像卡了一口脓血在嗓子眼,五蕴炽盛极其不甘心。
就这样,少年跌跌撞撞,硬撑着从六层虚境里破镜而出。
那一天,寒荒国依旧盛雪冰封,山海纪内该燃起战火的地方依旧纷乱如初。从少年筑第一层虚境到破出,不过半天光阴。
出境之瞬,少年身上的伤口血痂飞快愈合,全身上下,只有眉目沉了些。少年在这疯癫的世间里,终于苏醒了。
二十一岁的萧青山,他的前路是漫天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好期待新世纪哦!(突然兴奋——突然激动——笑容逐渐变态)
宋小爷说,你又虐我千百遍!
☆、黑狼(2)
宋欢好死不活地继续躺着,不做声响。
“你想知道那个少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宋欢没有吭声。
“瞧瞧!你还是这么不屑一顾,就好像天底下属你宋欢最牛。”
故事里的少年萧青山从虚境中出来,一跃成为寒荒国炙手可热的天纵奇才。很快,整个寒荒国都俯于少年脚下。直到他碰见这世上另一个少年。
少年出于宣山门下,不过十九有余。
萧青山和这位少年一见如故,二人干脆结为异姓兄弟。当时,两个少年所到之处,少女们没有掷果盈车,也俨然是追星捧月的大阵仗。想想看,两个恰好正当时的优秀青年,文武双全,一个略显成熟有魅力,一个潇洒恣意风流子,走到哪儿都是一幅千里山河图啊。更何况,打仗期间,男子大多不是缺胳臂少腿,就是脑子里缺根弦。这么一比较,那二人堪堪就是天上明月光、地上高山雪,精益求精、手工雕刻而成的翩翩梦中人。
追忆似水年华到此为止。最终,二人还是被命运推到了相对的两方。
宋欢二十岁那一年,宣山和寒荒国成了这场世纪大混乱中脱颖而出的最后玩家。
长老会把那场足以铭刻史传的角逐放在了寒荒国境内。
苍雪覆山,瀚宇莽莽,烈风吹得衣角飒飒作响。二人对峙立于冰夷山上,眼前是长老会特定的角逐场——须弥珠。
须弥珠是长老会权衡利弊后选定的特殊战场。规则只有一个:虚境已由长老会筑好,先破镜而出者身列山海之王。
萧青山从故事的追忆中抽出身来,转向宋欢的方向。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宋欢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那我再给你讲一个,就说说那个宣山的少年吧。给他起个什么名好呢?宋欢”
少年宋欢出于宣山,小小年纪就已是宣山掌门,他的须弥珠更是臻于化境。
萧青山结识宋欢以后,对少年年少有为之事耿耿于怀。他着实想不通,小小年纪,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须弥珠探起来沉沉浮浮若有若无。这么不靠谱一人,凭什么获得宣山上下拥趸。
山海纪在平民、葛尔典之外更有一种开了外挂的存在——鬼幕。鬼幕其身,诡异多端,生来就因怀有异能而不容于世。
萧青山针对宋欢展开了一系列侦察活动,思前想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宋欢应是鬼幕中最稀有也是威胁最大的一种——合虚。合虚天生化融天地灵力,不必借用须弥珠就可以通过类似学习的方法,习得旁人灵力。这种开外挂开到天神也瞠目结舌的物种,士可杀不可留啊!
他在决战之前把调查报告递交给了长老会。长老会一众老头子把白须抚了再抚,痛心疾首,上天这是要降大灾于山海吗?偏偏选了这么一个人参加最后的决战!话说回来,宣山一众那是匪窝啊!这是要造反吗?!
综合上述原因,决战时的须弥珠明为角逐场,暗则是长老会交付萧青山的绝密任务——于虚境中诱宋欢自杀。先在须弥珠中筑境,随同进入虚境的宋欢必须跟随筑境者萧青山一同经历虚境循环。除筑境者和特殊情况外,一同入境者失去上一层记忆。在境中逼宋欢陷入绝境心如死灰,失去求生意志,继而心甘情愿自杀身亡。
如此往后,天下海晏河清,宋欢其人化骨于史诗之中。
“你是准备说,彼宋欢,就是,此宋欢吗?”宋欢有气无力。
“不然,我大老远找到你,当真是为了讲一个童话故事?”
“如此,你何必说与我,我这样子,还不算死吗?”
“非也,非也。要你心甘情愿自杀,这才算功德圆满。”
“你说了,我就会羞愤欲绝,去死吗?”
萧青山敲了敲头痛欲裂的脑壳,“拜托,我承受这层虚境之苦很难受的,你知不知道?兄弟一场,我为了天下人不得不出卖你,现在也算到头来给你一个交代了。我把话挑明了,你我现在都在虚境里,你之所以会经历种种事情,有时细想来甚无逻辑可寻,实在是因大哥我逻辑学学得不过关所致。我们为了制裁你,可谓是煞费苦心。要不然也不会把杨行之拉进这里了。”
“他?他不是虚境里,拟生的人物吗?他是真的?!……他,他是谁?”
宋欢因为激动,乌黝黝的脸顿时涨了起来。
“我说了这么多,你脑子里肯定也一片混乱,不如仔细缕一缕?万一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是炸你,你怎么办?又或者,你根本没有在虚境之中,我之前所说的只是个玩笑,你要怎么办?即便你在其中,须弥珠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若你所知的规则不是真正的规则,你又将怎么办?唉,我目前就想到这么多,我的话真假掺半,你歇会再听吧,我看你这伤势也是挺重啊!”
“不,不必。说给我,杨行之。”
“这个长老要求我筑的虚境嘛,人物性格啊事情什么的,可能和你模糊意念里的出入颇大。地理、生物、历史这些你就先别纠结了。由于入境者自身怀有的强烈愿望在虚境中可能一直存在,并有影响到虚境层的可能性,长老就让我多带了人进来。若是你经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困境后依旧顽强地活着” ……萧青山停顿了下,“哝,就比如你现在这样。适当的时候,可以告知你事情真相,毕竟宣山掌门一手养大的孩子,也算你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了。亲兄弟有难,只有你自杀,他方可得救,你怎么看?”
“他,出事了?”
“这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当然,若你不肯救他,后手肯定还有。宣山的人嘛,我也数不太清到底进来了几位。不过是我再多受这虚境之苦罢了。你一日不心甘情愿自杀,这虚境就还能运行一日下去。”
宋欢听着,像是听到一个绝顶精妙的笑话。
“说到底,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可这天下,原有比我,还了解我的人。”
少年眼眶发红。
“宋欢何其有幸,得山海陷我于此,得天下盼我一死!山海大业,竟系吾身!”
萧青山站起来,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杨行之一直在找你。这点我很钦佩他,他本应把前尘忘得一干二净的,可现在看来进入虚境后,他对你的执念依旧很深啊。只是这长达一年多的路途,没准今天就会遇上些什么。对了,你在这虚境中拟生的爹之前消失了,万一他丧心病狂撞上杨行之,这人会不会自杀,还真是件难以捉摸的事。”
“是不是,我死了。他就能出去。”
“你不试试,连这个可能性都不存在。”
宋欢在阖上眼的那一刻,脑海中闪现过一次次他与杨行之并肩而行的画面。时光飞速流转,二人并肩而行的身影一次次反复倒退,在山林、南诏街市、西大校内……他总惦念着要给杨行之一个交代,上次的不算。他其实一直在鼓起勇气,试图求一个再次相逢,试图把自己的真心捧出来,全部都给他看。
他是谁,是什么,不重要。至少他是他的希望,他心中的阳光,这是真的,足够了。他毕生的爱别离、怨憎会、放不下、求不得都系在一个人的回眸上了。他以为他落拓半世,临了竟还是栽到他身上了。
他五蕴炽盛、□□缠身,从此不敢一个人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追赶夕阳的稻草人啊,你停一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