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无伤从窗上跳下来,少年的脸上神色凝重,“你说他将来会当大官,很危险,叫我练剑保护他,即鹿,我听你的话,也不听你的话。他和你不一样,即鹿,他心里想的事,从来不肯直接说出来,想要的东西就怎么也得不到,这样便总是不高兴的,我想叫他至少肯在我面前明明白白的不隐瞒。”
少年志满意得地握拳。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会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无衣师尹回来的时候,已经午夜了。
灯下的殢无伤看了一眼钟,又看了一眼夜归的人。
无衣师尹一边把钥匙放在进门的柜子上,一边换上拖鞋,哑着嗓子问,“怎么还不睡。”
殢无伤右拳撑住脸颊,颇有兴致地欣赏他,“你的眼相,在不顺遂时,最为精彩,”他的食指拂过额前的发,“眉眼之间分明有其怏怒,却又强迫自己拂顺那一道不能轻易皱起的眉川,你所有的情绪皆能作戏,唯独怒,最是贴近自己的真实灵魂。”
无衣师尹本来窝火的心,现在更加窝火了。
下午,安排的好好的凝渊兄妹见面会,与会的有:慕容情、拂樱斋主、赤子心、迦陵、寒烟翠,以及巩固寒烟翠心智的湘灵。剑之初被无衣师尹寻了个幌子支开了。
寒烟翠从火宅逃出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湘灵,驾驶技术很不熟练,大马路上跟正在飙自己爹地车子的赤子心撞上了。
赤子心虽然是个富二代,但在略城夫妇的严格教育下,还算是个心地善良、正义感爆棚的富二代,除了撒钱,对行侠仗义也特别有兴趣——何况对象是两个萌妹子!
送到医院的湘灵,喊了几句“姐姐、姐姐……”眼一闭昏过去了。
醒着的寒烟翠,因为已经在自己哥哥那里住了两个月,又看着湘灵浑身是血,神志开始不清醒起来,无论赤子心问什么,一律回答,“哥哥、哥哥,我不嫁给你…………放我走、放我走……我要去见湘灵…………”这种能上八卦迷踪周刊一星期头条的话,流着泪,跪在他面前。
赤子心只好把人带到女朋友的工作单位,谁知碰上了和凝渊有灭族之仇的馆主大人。
寒烟翠就彻底在薄情馆长住了下来。
见面会一开始很顺利,见到凝渊时,因为背靠着湘灵姑娘,寒烟翠没有马上崩溃。很镇定地回答了无衣教给她的话,“大哥,我已经是戢武王之妻,戢武是我今生最爱之人,纵使不是兄妹,你我之间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知她是不是还有一丝神智清明,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气势极佳。
身后的几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好。
然后魔王子就开口了。
魔王子一条腿踩到寒烟翠坐的椅子上,说,“小妹,你拒绝的姿态很美丽,但已令我厌倦了。”他卷了卷额前的发,说,“如果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那你大大不必浪费我的时间,我不介意你一女共侍两夫,大哥一向是个开明的人,感情呢,是不能强求的,发生妻子心属他人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不过人最重要就是要开心,不如我们先去领证吧,对了,你饿不饿,先去煮碗面我们夫妻一起吃如何?”非常温柔地看着寒烟翠。
寒烟翠身后的五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倒是赤睛冷笑了一声,转身借厨房煮面。
无衣师尹觉得今天跟精神病人打交道的额度已经满了。
他撑住额头,说,“我收拾一下东西,这几天到大哥那里住,不打扰你了。”转身进了房间。
从慈光之塔出来的时候,行程匆忙,但无衣师尹还是好好考虑了一下自己和殢无伤之间这笔扯不清、还不完的烂帐要怎么处理。
其实在殢无伤杀了一羽赐命之后,无衣就觉得已经够了!
不过无衣还是到寂井浮廊,咨询了一下当事人的意愿。
殢无伤坐在墙头,一贯真诚地看向他,“将他人之心视作巢臼,杀身以奉报,亡命而奔,背井离乡的离魂,归途渺渺,归乡之途,吾会破除老朽的巢窠,立下招魂之幡。”
无衣师尹也以罕见的真诚眼相回望过去,“滚下来收拾护照去!!!”
去苦境的飞机上,师尹望着舷窗下的故土,不禁酸涩涌上眼眶。
再看身边人摸着一块不知哪儿捡来的石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以后我外无应门五尺之童,内无期功强近之亲,只能仰仗壮士了。”
殢无伤握着石头瞟了他一眼,“放心,你要是在苦境被砍死了,我会替你报仇。”
师尹此刻心中最惧被说中,不由得忿忿,“哈,你的好意,说得太过薄凉,我说不出谢字。”
说完,将杂志盖在面上,准备睡觉。
殢无伤贯彻自己一向的风格,往师尹流血的伤口再补一刀,“我从不说谎话。”
“那等我死了,用行动证明你的真实吧。”瓮声瓮气的从杂志下传来。
素还真家里长期有人来住,屈世途熟练地收拾出一套寝具来,顺便问一问无衣是素还真的第几任义弟。
道了谢,无衣一个人窝在簇新的、陌生的床上,半点睡意也无。
撒手慈悲被他打发到玉辞心的医院蹲点去了,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正寂寞着,素还真笃笃敲响了房门,“无衣、无衣,你睡着了吗?我端了杯牛奶给你。”
说着,人已经进来了,端着杯子做到他床沿上。
无衣坐起来赶紧给大哥挪位置。
素还真特别温柔地望着他。“无衣,看你面色有异,不知是为何事忧心呢?”
无衣说,“今天跟魔王子碰过面。”
素还真点点头,“我懂了。”他拍拍义弟的肩,示意他躺下。
无衣平日比较懂礼貌,但现今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他躺了下去,看着义兄那张清秀温柔的脸,心想,为什么慈光之塔没有这样的人呢?
小的时候,无衣天天听着师尹的丰功伟绩入睡,那人入得了他的梦,简直就像他的太阳一样。
后来,无衣去找他求情的时候,已经是珥界主的老师说,无衣,你来。他转着轮椅,把无衣从地上拉起来,带到窗户边。
高楼之下是芸芸苍生、大好江山。无衣隐隐约约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
珥界主说,四魌界均是仰仗自上而下的能源流存活,越往下走,能源流越细,因此一旦能源不足,下面的杀戮碎岛、火灾佛狱会比慈光之塔更加艰苦。他的手捏紧了无衣的脖子,你懂我的话吗?他们永远比我们敏感、好战,贫困之地没有和平的余裕,慈光之塔离诗意天城太远,离杀戮碎岛太近了。
无衣绝望地看着他,可是我妹妹……
珥界主像小时候一样抚着他的背,说,慈光永耀,需要付出的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多。
他的残肢在无衣师尹的双臂下。
隔了那么多年,即鹿看到他的时候,还像小时候一样,笑着扑了上来。
她喝了药,躺在床上,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让无衣觉得特别的荒谬。
即鹿的眼中满是悲悯、怜爱,她本来比无衣小,性子也比无衣开朗,因此就更显得小,可是她喝了无衣带给她的慢性毒药,躺在床上看着他的时候,像是个比无衣大了很多的长辈。
即鹿说,“哥哥、我不恨你……我可怜你,你这样伤害我、伤害他,哥哥,如果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要怎么办呢?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痴愚?”大颗的泪水滴从她眼睛里掉出来,“我总觉得,你将来会死在一个不值得的人、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
无衣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回到了家,家中有枫岫和殢无伤等着他。
小时候,他也曾经回到有这两个人等着他的家中。无衣还记得夏天的时候,补完课,他会把老师给他的冰棍,装在一个大搪瓷杯里,带回来给即鹿吃,老师知道他家中有两个人,就给他两只。
后来殢无伤住进来了,无衣自己的那份就归了他。
有一天,天气特别热,即鹿吃掉了自己的那份,还在不停地嚷嚷热啊热!无衣劝了很久都没用,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冰棍给了即鹿。
无衣连忙拦下来说,“她身体不好,吃多了会生病的,你别惯着她。”
即鹿坐在板凳上,眼巴巴地望着他。无衣狠下心,坚定地摇了摇头。
殢无伤又把冰棍从他手上夺过来,给了即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