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子里装的是副破了的眼镜——他十七岁时做的近视手术,这眼镜只可能是那之前的。
废井上传来了枪声,那声音好像穿透他的身躯,打在他从来不露出的心脏上。
井壁上到处是湿漉漉的苔藓,肮脏黏腻,无衣师尹没知觉似的靠在上面,听着双方的格斗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他无关。他想,如果他现在出去,殢无伤大概不会死!
然后他又想,上面正是三打一的绝佳场面,妖后、末世圣传正在围杀凝渊,开枪的人应该是易子娘,此战应可消磨三方力量,现在不宜暴露!
无衣师尹的指尖穿透了掌心的血肉,为什么他不能只想着殢无伤?!!为什么他偏偏要考虑着那些事?
无衣师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心思缜密、看重大局,又有些虚伪的人,跟他的妹妹截然不同。
无衣师尹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而现在,他万分希望自己是即鹿!
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一件事!!!
三天后,素还真坐在无衣师尹的病床前,一边喝茶,一边给他报告战况,“……凝渊二人走投无路,坠入火山口,除易子娘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伤亡……”他搓着手说,“贤弟啊,你真是个人才!”
无衣师尹只受了些皮肉伤,一条手臂吊着,打断了义兄的话,“大哥,撒手有没有……”
素还真把报纸叠好,放到枕头下,“哪里都找不到那个人,”他迟疑了一会,“这个殢无伤,是你的手下?”
无衣师尹无力地摇摇头。
“学生?”
无衣师尹愣了一会儿,又摇头,“不算是……”
“哦,我明白了,”素还真从他的床上起来,整理好袖口,走到门口,转头说,“那个人,是贤弟的难题。”
当他从井底爬出来的时候,妖后和邪教组织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那个穿着奶牛斑点大衣的青年还滞留在战场,握着他的香斗,默然坐着。
“无伤……”他叫了一声,浑身都在抖。
殢无伤的背影震动了一下,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殢无伤当时在想,他是即鹿的哥哥、他杀死了即鹿、墨剑、墨剑下丧生的眼睛,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忘记了,可是、可是那人在月下站着的样子、在寂井浮廊站着的样子、竹花中白色的背影、沸雪石上的眼泪……他觉得就算是自己快要死了,那双墨紫色的眼睛回头望一望他——在一片尘埃中鲜活如斯,纤尘不染,如泣如诉地望着他——是他永生也步不出的牢笼!
殢无伤受了重创,断裂的墨剑割开他的手,鲜血汩汩涌出,几乎无法站立起来,尘土顺着风呛进了气管,逼得他咳出眼泪来。
无衣师尹上去扶住了他,手中的盒子就掉了出来。
殢无伤倚着无衣师尹窄窄的肩靠着,暗红色的眼睛看着地上的旧物。
他说,“你刚才在场……”
无衣师尹说不出话来,他想,他是再也没有脸面叫这个人来爱自己了。
殢无伤说,“你在那口井下面,这是你早就布好的局,你叫你的学生来骗我为你出战,”他推开无衣师尹的手,靠自己的力气勉强站着,“你让我以为你死了……刚才你在下面,听到我为你杀人的时候,是不是在想,这是个三打一的绝好机会?”
殢无伤看着他怯懦心虚的眼睛,他想,为什么我非要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呢?
他看着无衣师尹的时候,无衣师尹也在看着他。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无衣师尹觉得自己读懂了这人眼底的情绪——他好像已经很累了。
殢无伤开口说,“我累了。”
这是无衣师尹最后一次见到他。
枫岫主人对着门外人摊开双手,说,“你要进来看,我决不反对,毕竟你算我的同胞,也是无衣的学生,不过你要想好了,我家里还住着火宅的高官,三天前令师把答应了要给他的燃晶卖给了邪尊道和末世圣传作人情,围杀他家的正统继承人,这个仇你是打算要给令师担下来吗?”枫岫主人动情地说,“你们真是师徒情深!”
撒手慈悲顿时就缩了,“好好好,不进去就不进去……”他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回头,“你不知道殢无伤的来历吧?他是剑族末裔,要是你或你女儿得了什么怪病,可全都是咎由自取了,不关师尹的事哦。”
“哦,我知道了,多谢!”枫岫主人笑容可掬地摔上了大门,转身一边摇头,一边低声自语,“真不愧是无衣教出来的……”他端着拂樱斋主做的早餐敲了敲阁楼的门。
门板轻柔地滑开了,屋内向隅而坐的青年保持着和昨晚一样的坐姿,右手握着香斗,左手提着断剑。
枫岫主人想,这个是那个人的东西、这个是那个人教给他做的东西。他想了想,把早餐放到桌上,“回去吧……他骗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认真的说,“跟他计较,会被活活气死的。”
殢无伤把香斗放到地上,“雪中谜……我当真得太久了,足以将虚幻酿成真实,可迷途之人的认真又有什么用呢?”他轻笑了一声,“也许,我看到的,真的是一场虚影……”他想起那人的话,有瑕疵的赝品。
枫岫主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心想,完了,不会真的被那个神经病洗脑了吧?
无衣师尹听着电话那一头的人说话,“嗯、嗯……你把电话给他吧。”
素还真坐在病床边磨磨蹭蹭地给他削苹果,耳朵竖得高高的。
等了半晌,无衣师尹才开始说,“你……还好吗?”他突然低下头,“是的,我不该来找你……是的,还清了……”声音哽咽着说,“也许是我欠你更多……”无衣师尹想,要是能重来一次多好啊,他能拿着香斗,卖着萌自我介绍,“小生无衣师尹,来自慈光之塔,这位小哥,不想放点人情高利贷吗?”
不知殢无伤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冷地说,“你在说笑吗?墨剑已断,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素还真把衣服披在无衣师尹身上,他的背弓得非常厉害,几乎贴到了腿上,手机从指缝中滑落下去。
撒手慈悲把碗筷抹干,一件件放进橱柜,再回过头来看他家师尹,依旧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副不知几百年前的黑框眼镜,同半个小时以来一样,连眉毛都没有动半根。
撒手慈悲把手擦干净,走到师尹的背后。
无衣师尹被他吓了一跳,“撒儿你干什么?”
撒手天真无邪地说,“我看师尹累了,想帮师尹按摩啊。”
无衣师尹看着这个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两道弯弯的、漆黑的眉毛,谄媚的神情,望着自己的时候,简直就像向日葵望向太阳一样。
无衣师尹想,他是不是曾经就是这样望着那个人的?
撒手突然低着头说,“徒儿无能,一直找不到剑族人的下落。”
无衣师尹勉强笑了笑,“不怪你,他不想让你找到,你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
撒手低着头又往他身边挨了一步,“可是枫岫主人明明就知道那人的下落,他是师尹的好朋友,为什么不跟师尹说?”
无衣师尹想,枫岫大概一直也是忍着自己的。“去睡吧,早点休息。”
撒手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但瞄了一眼师尹的表情,硬生生把话语吞进肚,“哦。”
无衣师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唤了一声,“撒儿……”
撒手回头看着他。
无衣师尹说,“你能把我教给你的每一句话,一句句地忘掉吗?”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尤其是秀士十训。”
撒手惊讶地问,“为什么?”
无衣师尹太阳穴处抽痛着,“……没什么,你去睡吧。”他转过身,继续看着电视机发呆。
殢无伤把播音室的电器一一关上,拿上背包,准备下班。
枫岫主人半个小时之前就离开了,他主持的这档深夜情感倾诉类节目十分受欢迎,短短一年内已经成立了粉丝团,每晚都有女孩儿在大楼下堵他,拂樱斋主来接了他两次后表示“你自个玩儿蛋去吧!”就再也不来了。枫岫主人就在节目结束半小时前开始放广告,一个人溜走。
殢无伤把录音放完,已经到了深夜两点半,一个人拎着宵夜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住的地方跟无衣师尹的家呈对角线方向,生活轨迹几乎没有交集,但是殢无伤还是觉得,那个人会冷不丁地从某个角落突然蹦出来。
然后撒手慈悲就从街角蹦了出来。
撒手慈悲说,“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
殢无伤看着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讨厌。
撒手慈悲说,“师尹一直在找你,半年前他住在医院的时候,天天都在给你写信,写一封撕一封,可是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你在哪儿,你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