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金陵风月旧相思(原名: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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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夏云书只是想来看看,并不想做别的什么。但打一进门起,他的眼神就没法从齐豫风脸上挪开。三年里的种种顾虑和重重思量都化作飞烟,顷刻消散。那是他的齐豫风啊,他怎么能忍心不见他?

    “眉间露一丝……”回忆与现实交叠,他记起齐二在雪夜里唱到最后一句的哽咽。像是失了魂,他恍惚地走向高台,“你怎么才来接我?”仰着脖子望向齐豫风那张面带悲切的脸庞。

    齐豫风双目通红,喉中哽咽难言,“启中……”

    “哇啊啊……”被叫到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哭声把齐豫风吓了一跳,他也顾不上别的,从台上一跃而下,把哭得满脸通红的人搂入怀中。“对不起……对不起……”

    夏云书与贺大人辞行,贺大人没有挽留,只是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你想清楚了就好。”

    齐豫风拉着他的手,对贺中奎点头,“贺大人放心,无论他是启中还是云书,我今后都将同他相互扶持,互敬互爱……直到……”

    “霜雪白头,黄泉同舟。”另一道声音接过他的话,云书的眼睛弯弯,灿烂地笑了。

    两人在贺大人的目送中登上马车,向金陵驶去。

    “出来吧。”贺中奎对着一丛树荫喊道。

    齐豫嵩的官袍被树杈挂住,他狠心扯下一个角。“他们走了?”

    贺中奎回头一看,那小子脸上早已泪落如雨。“你哭什么?依我从前的脾气,哪怕你是长公主的亲外孙,梁家的乘龙快婿,我也要参到你辞官为止。只是如今你既然肯改过自新,就好生收敛些,别再让我晓得你又去找云书什么麻烦!”

    “是。”在贺大人面前,齐四乖得像只鹌鹑。谏议院那帮老家伙天天给他吃钉子,他不仅改过自新,他简直要重新做人了。想到在金陵和云吾县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脖子上凉了又凉。他也没脸去再见启中,尤其是在自己被梁如醉甩了的情况下——他还带着梁如醉的孩子呢。

    没错,孩子是梁如醉的。也不知她怎么有的,反正齐四从没碰过她。甚至于齐四怀疑过,苏薇是不是个男人。不过,最终也没结果。横竖他都是个带着孩子的弃夫了。梁如醉明确表示过,留给他一个孩子,算是对得起他们齐家了。

    哪怕这孩子来得莫名其妙也不要紧。太敷衍了吧,齐四当时几乎又要流泪了。但他一个字也不敢说。那时——梁如醉把李将军的长刀拍在案上。

    越是如此,齐四越觉得以前的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他仗着强权对启中为所欲为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也有任人欺辱的一天。梁家倒不是比明蕊显赫,但他一个从七品小县丞,在新城想要立足,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就算进了京,因为种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也不能对梁如醉怎么样,还得替她不肯进京打圆场。

    真的忍受了这一切,齐豫嵩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只是偶尔忍不住回想前半生那些,金凌风月旧相思。

    轩窗半开,夏云书趴在窗边上,拽着一只探进窗口的梅枝。

    “你这样闻花,把屋里的热气都闻散了,一会又喊冷。”齐豫风卧在被子里笑他。

    “嘻嘻,”夏云书揪下一朵花骨朵朝齐二脸上丢,“你冷了就直说,干嘛又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

    齐豫风任花砸到脸上,果然凉丝丝的,冷香沁鼻。他见夏云书一脸坏笑地关上窗,心道不好。果然一个冰坨子身手敏捷地蹿进他的热被窝,把他惊了一跳。

    “你可真不晓得心疼我,我病还没好,你就这样折磨我。我怎么敢直说?”虽然口头这样埋怨着,齐二还是拉开里衣,把对方冻僵了的手捂在心口。

    夏云书被捂热乎了,笑嘻嘻地把手在他身上乱捏,“我怎么不心疼?但我宁愿你病着。”

    齐豫风被捏得浑身发痒,用胳膊把他捆住,“因为我病着,就要天天赖在屋子里,出不去了是不是?”

    “对啊。”云书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你说书就说书,还要唱词给那些不相关的人听,我可不高兴。”

    “那我攒够了钱,典一间铺子,还去做生意可好?”

    “用得着典什么铺子,像吴六七那样支个摊子卖吃食怎么就不行?他已经教会我怎么包混沌汤圆了!”

    齐豫风不置可否,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吻。“原来是你技痒,想当小老板了。”

    夏云书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做出一副装傻的样子,“只许你当齐大老板,不许我做夏小老板?”

    两个人又笑了一会,自然而然地滚作一堆。

    离开京城后,两个人的日常用度仅靠齐豫风说书维系。后来,夏云书也在一个小吃摊上谋了一份差事,二人手头才逐渐有了些积蓄。贺中奎屡次提出要给予帮助,都被夏云书拒绝了。最后好说歹说,才搬进当年贺中奎在金陵备考时买下的院子——贺大人坚持说当时是夏家出的银子,院子本该是归他的。

    两个人有了落脚之处,又有了各自的营生,生活过得虽然清苦平淡,但又是常怀希望的,阳光甜蜜着。这种涓涓细流似的平静,都是过往不曾有的。

    有一次二人得闲乱逛,甚至找到了齐豫风寻找多年都没有结果的一个处所——他原本的家。齐二原是金陵齐氏的一个很远的旁支的后辈,幼年失祜才被在京里做官的齐老爷领回。他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中风光过,也没落过。后来回到金陵,私下里一直偷偷寻觅自己的根。

    那时,大夫说他的眼疾是娘胎里带的,又说他的娘亲是个盲人。他从记忆中反复打捞着痛苦的根源,却总是一无所获。他差人去找,几乎把金陵城上上下下翻遍,却没有任何线索。

    但那天就那么忽然找到了。

    他牵着夏云书,夏云书被什么绊了一觉,拽着他,把他也扯到地上。两个人趴着,笑了一会。等笑够了,夏云书指着他的身后,“看,那墙上刻了只傻模傻样的鸭子!”

    记忆仿佛潮水涌入他的脑海,他转过头去,耳边仿佛响起一道模糊不清的女声:“幺幺,过年阿娘给你炖鸭汤喝呀?”

    “丫当?”口齿不清的童音回应道。

    “鸭子。”一块石头被放在他的手里,他被牵着,在斑驳的墙脚处,画了一只,鸭子。

    他蹲过去,抚摸着那块爬上了青苔的墙壁。不知道这只鸭子是被哪个小孩子发现了,也许是觉得有趣,反复地描摹着,浅浅的纹路越变越深,反而像刻在了石砖里。

    夏云书也蹲下来,凑到他眼前,关切地问:“怎么了?”

    “这只鸭子是我画的。”

    “啊?哈哈哈哈哈。”夏云书也去摸着那些刻痕。“齐老板的墨宝哇!不傻,一点也不傻!很可爱!”

    齐豫风把他拉起来,自嘲地笑起来:“我以前住这。”

    夏云书立即领悟了“以前”的含义,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嘴巴,“你找到家了,真好!”

    没等齐豫风继续感伤,夏云书又给了他一个吻,“若是没有以前的家,也就没有现在的家。但无论以后如何,你余生的家中,必定有我。”

    齐豫风笑着摇头,回手抱住眼前的人,两个人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依偎着,直到夕阳落尽,宵鼓长鸣。

    两个人说说笑笑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院门口站着一个垂头丧气的蠢人——为什么说他蠢?

    因为他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在谏议院撑了两年,终于被革了职。贬至金陵,无限期地等待启用。

    明蕊长公主殁了。可有可无的齐家被反攻倒算。因为齐四足够蠢的缘故,才能够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更要感激贺中奎的安排,使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哥。”蠢人蔫巴巴地喊,“我现在除了不是我儿子的儿子,什么都没了。”

    齐豫风望了望身边的人。夏云书翻了个白眼,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末了,才递出一句,“抱着我侄子进来吧。”

    齐豫嵩抱着齐从义十分忐忑地跨过门槛,舒了一口气,笑了。

    这几日刚过腊月,新年的气氛还没有完全退却。云书收了摊回来,在菜市买了一兜便宜的蔬菜和猪肉,打算就着家里剩着的面粉包一点饺子吃。

    齐四父子两个来了以后,家里又拮据起来。齐从义还小,家里总得有人带孩子,加之齐豫嵩那个金尊玉贵的,从来没有吃过苦,一时很难适应自己不得不要以力气谋生计的现实,云书两个人也就先养着他。

    见云书回来时手里拎着肉,齐二用大拇指弹着一枚铜板,对齐四道,“我替你在乔老先生那里找了个教书的活计,你好歹是个举人,还是有人买你的账的。到时候你把从义放在乔夫人那里也使得。”

    齐四也渐渐认清自己是怎样地“寄人篱下”了。把很多不必要的矜持与羞涩都丢弃。不能走入仕途的举人老爷顶多能做个教书匠罢了。书是圣贤书,但修身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这种心情,大约和齐豫风当年初到金陵时差不多。——忽地从云端跌落。

    “嚯,少爷。”云书经过他,耸了耸肩,想是见他脸色不好,猜到他心中所想,小小地揶揄了他一句。

    齐豫嵩把孩子抱着进了屋,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出门。

    饺子上桌,两个人就坐在院子里伴着将临的月色吃了起来。

    “若是这时候有点酒就好了。”齐豫风吃着吃着就笑了,手里捏着云书从桌下递过来的一位“老朋友”。

    “哈哈,要是真有酒,我可舍不得给他喝了……”两个人都说的是另一位,但恰好逢着齐豫嵩从屋里探出头来听了一耳朵,自尊心被刺激得受不了,又缩了回去。心里暗暗盘算着,他们要喝酒,自己请他们便是。转身把齐从义脖子上挂的金锁拔了下来。

    “臭小子,也接济接济我这个便宜爹才是!”然后从后窗悄悄翻出了屋子。

    第二日,三个奔波一整天的男人终于平等地坐上了一个圆桌。

    “菜,一文,我买的。”云书亮着一颗牙。

    “南瓜粥,三文。”齐豫风憋笑,捂了捂嘴。

    “醉仙酿,二十文。”齐四第一次觉得自己奢侈。

    “喏,一人一个小杯子,省着点喝!”云书掏出三个小酒杯,无奈那醉仙酿是整整一壶,对着口杯子,一倒就洒了一桌,齐四直道“可惜!”。那语气中的真切,让齐二笑得弯了腰。

    “四弟难得请咱们一回酒,还是用碗喝吧,哈哈哈!”

    齐豫嵩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耳根,到后头,连脖子都红了。

    三个人囫囵地喝完了粥垫底,就你一碗我一碗地倒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