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橄榄

分卷阅读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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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什么事情不是人能安排出来的呢?”

    奔进宿舍楼铁门,胡自强和看车棚的老冯迎面撞了满怀。老冯哎哟着倒退两步贴上墙,骂说,谁个小王八蛋这么猛?!投胎啊!见多就都熟了,胡自平喘,喊句冯爷,又忙问:“看见船儿搬东西下楼了吗?”老冯摆手:“我哪晓得,我也不是成天就坐这儿看着你帮这帮地痞小流氓。”他是个牛鼻子,哼起来有头腔共鸣。他问:“他个小鼻屎要搬哪去呀?”“......北京。”老冯眼一瞪,深密的皮褶一舒,继而挛缩回本来的样子。他好似在极目远望,眼中是倒退的灯、树、屋舍。

    他提溜着自行车轱辘往前走,叨叨说:“北京算屁。我十四就离家了,伊犁我都去到过了,算什么。你们这代......”就走了。

    胡自强瞅着他走远。他回神,扭回头钻进楼洞,三步并俩迈上楼,凿门喊:“兰、兰舟?兰舟?!兰舟!”

    静了很久没反应。胡自强咣咣咣三拳,“奢哲!!”说得彝语。

    “你要抢劫吗?”门开一道缝,兰舟探出额际湿漉漉的头,“你钥匙呢?门拍塌了旧强哥踹死你。”

    胡自强重叹,肩膀回落,庆幸道:“还好你没走。”

    兰舟瞄他,退开让他进:“去哪里?”

    文琦这人习惯开宗明义,谈话主题即便露骨,可什么经他一措辞,总叫人觉得轻滑,也文明了很多。他坐后座,兰舟在副驾。

    他说:拢共跟你这个孩子也只见过几面,说我多迷恋你,那根本在胡扯。你一不多机灵二不多漂亮,乖却很乖的,锦泉算懂我的。他居上你居下,首先,不管你怎么跟得他,他做他这个位置必做的,你也不要怪他毒。他不是狠人,知道我身边不会是个火坑,推你未必在害你,也许是好事,他也才不很负疚。

    他又说:你要问跟我能给你什么,先说说我从你这儿拿什么?你嘛,懂礼貌,会顾人,也很单纯善良,知道读人眼色,文文静静待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也不是什么多刁钻的人。给你的,吃喝住行,北京的高中和大学,都有的,我随你开心,想念我就送你念,不念我就养着你。上流社会什么样我也带你去见,读书写字画画,你要感兴趣,我都手把手都教你。感情这东西嘛,从无到有,慢慢培养也是可以的,我需求不多,孤独寂寞的时候,有你这么个孩子陪着就挺好得。我大你好几轮,这个障碍你得首要克服。

    车不知道怎么在开,在街巷间徘徊,始终是画圈路。兰舟执拗地目视窗外,琢磨了很久,问说,您意思是我去北京,陪您上床?

    文琦直笑,说不知道谁教得你这个话,你电视剧里看的吗?但也不骗你,是,你跟着我,那我们势必要做/爱的。我在密云有独栋别墅,你平时就跟我住那里,家里吃喝打扫都有阿姨做。我平时忙,也年纪大了,一般不会索要你多少的。

    兰舟不诧异,不如蒙羞辱,反倒问,在北京是北大好,还是清华好?

    文琦微怔,思索了片刻,说,那看要学什么,学文就北大,学理就清华,这是咱们国家一流的高等学府,很厉害。想上你得先从高中念起,再试着考。

    兰舟又问,我阿爹以前说过,北京的什刹海很漂亮,是不是?

    文琦答,不止呢,故宫,南锣鼓巷,王府井,天地坛,颐和园......你要喜欢想看我都陪你去一遍。

    兰舟对他说谢谢,接着摇头,坚决道:我不去。文琦停了很久,遗憾低落得蛮应当。他咳过一声追加说,其实你要顾虑别的话,我去跟锦泉提,你的两个伙伴可以调来北京做我的安保的,公司不忙不危险,待遇也不低的。

    ——我不去。兰舟极其认真,也极端平静地解释道:“柳亚东爱我,我也爱他,他不会让我陪你上床的。不管如果我不去,是被泉哥打死,还是打残,我都可以我也不害怕。非得那个的话,我只会和他亲,和他上床。”

    天下之大滑稽的的荒唐事,竟被他诉说得无比普通,归属进常情的范畴。

    文琦只知他同伴一个姓胡一个姓柳,柳亚东具体何许人也?根本不了解。他晚年应日本出版社之约写一本小传,提到这事,一笔带过,并把兰舟以一只野鸽子比喻。他写“我驰骋商圈,阅人无数,到如今的年纪,也再没听过比那句更要清纯摄人的啾鸣,那是春雨滴滴掉落,到手成血。我时而后悔没有抓住那只野鸽子,虽然我已几乎不记得它的羽色,但那感觉犹在。当然可能得到了,锁进过我的笼子,如今我反倒不会如此牵念。人是这样的。”书炒得不错,一恶人洗净出的一生,倒还小卖了几万册。

    胡自强进屋,盯着饭桌上的那只盛水的脸盆,愣说:“你刚......干嘛呢?”

    兰舟走回桌边,“练一下憋气。”他复又把脸深埋进水中。

    “啊?疯了!”胡自强伸手忙揪着他脖子朝上提。

    兰舟不会游泳。他幼时落水,险些淹死,得了肺炎,更也落了阴影。他也就想不到比窒息更残酷的方法惩戒自己——惩戒文琦说“从高中念起”时,他片时的动心。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有献祭的心态了,以至于这动心,他认为都是对柳亚东的背叛。他希望他不介意,他惭愧得无法轻易原谅自己。

    报忧鸟涂文回来时近夜里一点。他诧异俩小子都不睡,正头抵着头嘬烟,目光互不触碰。一室浓霭,楼下狗正乱吠。“妈的两方会谈啊?吓我一跳。”他皱眉,手往鼻子下面直扇,“老子差点报火警,呛死个人。”

    兰舟把烟屁股碾平进易拉罐底,忙站起来开窗。

    涂文全须全尾,就告示一种成功,或说一种安全。胡自强看他风尘仆仆的,眉眼里净是疲塌,忙从揉烂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分他,叹说:“回来了旧强哥。”试探着看向后,空的,又问说:“事情搞完了?”

    “差不多吧。”接了烟别耳后,他往胡自强的行军床里一坍,一扥被子往肚皮上裹,“真够鸡/巴累的。”合上眼舒气儿。

    兰舟看门外,扭头的姿势固定了很久,目光锐利,胡乱抓取,溺水求救似的。

    胡自强摸摸鼻尖,说:“其他人......”

    兰舟出声索要:“他呢?”

    “我懒得动了,你床分今晚我一宿。”涂文朝门口的开关努嘴,胳膊藏进被筒,“睡醒再说,你去把灯给我闭喽,刺我眼。”

    胡自强停了几秒,“哎。”走去关灯,屋一下儿黑得周天彻底,得慢慢适应,月光才滑行进来。涂文翻身:“我呼噜震天响,你俩去隔壁屋吧,侯狗逼晚上肯定蹲茶楼不回来。”

    “好,钥匙,旧强哥,我去开门。”胡自强扥了把立在黑暗中不动的兰舟。

    涂文在裤兜里瞎掏,乱摸一阵,捏着串什么朝后一扔,“锁有点儿问题,你朝右拧两道。”拿被子盖上脑袋。

    胡自强扯不动兰舟,绕去涂文脚边拿自己的枕头,“留个门吧,回头,等亚东他晚上回——”

    “不回来,锁门睡去吧!”

    “......行。”胡自强伸手,胳膊猛挎上兰舟脖子,将他拖挟至门口。

    兰舟胳膊肘抡他小腹,突然发力扥出头来,猛搡他后背,将他推出门外,砰地又关上门。隔绝了他一声心焦的呼喊。

    夜阑人静,一立一躺,鬼气森森。兰舟死盯涂文朝向他的脊背,目光容忍但也危险。若说化形,那应当是枯伸在半空的一只手。借你总有个还吧?

    ——我的柳亚东,你弄哪儿去了?

    胶着对各自都是种巨大消耗,时间也迟滞了,月爬窗棱,竟能有那么久。

    涂文依然背对他,声儿陡地出来,挺吓人:“我要不开口,你他妈能一动不动站一晚上?老牛逼啊。”

    回答几乎就是妥协,兰舟不言语。涂文顺到正面,望天花。他眼皮毫不惺忪,显然一直是假寐。他手垫脑后,这是起始手势,表示他又有一个短小的故事要讲。兰舟又能怎么办呢?静默地听,等他吐露畅快,再接着索要。

    “以前纺织厂有个女的,她丈夫是她们单位小主任,也是搞婚外情,跟老婆离了娶的她。男的先是赌,后头又抽起凯他敏了,沾那东西不就家破人亡么?别处我不知道,我们这儿他借了万把去买货吸,水没断人就溜没影了。”

    耳朵上的烟正好揪下来抿嘴里,“就找那女的要债,那时候年轻没分寸,逼狠了。水到手一半人他妈跳江了,也就是奔死绝了去了,捞上来一搜,兜里揣了好些砖头。”

    涂文淡写轻描,像你问他,死就这么容易?他微耸肩说不然呢。

    “她那小孩儿小学四年级,盯上我了还。”涂文笑,“每天坐车来,背个书包,站饮茶路对过那绿邮筒那儿。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就每天搁那看着茶楼,乱瞄,只管勾个脑袋找我。我要出来办个事,他小鼻屎能跟我一路。嘶——你说那眼神儿吧,我说不清,但跟你给我感觉是一样的,不是恨我,也不放过我,弄得人不痛快。”

    涂文做总结:“天生折磨人的料子。只有熬死别人没什么能熬死你。哪个讲你做不了坏蛋?你他妈可太合适了。”

    兰舟直直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他不让提。”涂文嗦了个牙花:“我能扭脸把他卖了?我怕你杀我。”

    “求你,旧强哥。”兰舟一下怕了,哀求道:“你跟我说,我得知道,他——”

    “人都越活越分开。”涂文打断问:“你们怎么反着来?那不好。”

    “求你,求你了!”

    停了会儿,涂文侧过脸,痞而且贱地笑:“好,那我要让你小子现在跪下来求我呢?”

    兰舟顺滑地折叠下去。

    涂文蒙了,从被筒里一猛子蹦起来跟着跪倒,抵死他两肩说:“逗你的逗你的,逗你的!站站站,站起来!我混蛋我瞎鸡/巴乱讲,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老子,跪我我他妈遭天谴。”为惩欠嘴,还抽空给了自己一嘴巴子。

    兰舟手顺上他脖颈,虎口朝内微微合拢。他手微抖,目光烁烁。

    “......小柳儿的换洗衣服,喝水的杯子,你拾出来,哦,还有刷牙的那个,那个牙刷,乱七八糟的,你都搞好装上。”涂文扥出颈子,舔了舔嘴巴,“我去拿摩托,小胡不喊了,去也没用该啥啥样。”

    站起来朝门走,迈出去两步又折返,涂文说:

    “先说啊,别掉个脸,少个小指头碍不着他吃喝拉撒什么事儿!”

    铁路医院诊室附屋弄出张小病床,被单上有陈年血渍,天花上都嗞上了,说不清这儿躺过些什么亡命之徒。外看不见里,里未必想看外。

    麻药非冻结疼痛,而是虚掩的把戏,把戏一过,错失掉的则报复性累计加倍,疼的程度以毫毛计算。伤在后背躺不了,得趴着睡,呼吸管道不畅通,人就缺氧,持续恍惚,疼又揪得人一机灵,从恍惚中清醒,反复多次,人很疲劳也暴躁。柳亚东一脚蹬倒了输液架,手叼着虎口啮住一块肉,右颊贴枕强迫自己入睡。结果在深长呼吸里,如过隧道,阴黑里有浮光,无迹可寻,他做了些似是而非的梦,汗也冒了出来。都说梦朦胧模糊,他睁开眼能说清地点人物,像阅读过一般,也就不确定那是否是梦。

    梦里柳大山掘后屋的斑竹,误劈断一条白练似的蛇。他掩埋它后继续挥刀,神差鬼遣地,失手劈掉了自己小拇指的一节。梦里大玉抓一撮炉膛的草木灰敷住他创口,神谕似的说:“你是报应,老天惩你。”梦里她拾起那截断指,奇诡地吞进肚子,“保保平安。”

    柳亚东醒来抹发际的汗,“罚吧。”他喃。嘴一微张就撕裂的疼,口呼吸太久,缺水了。涂文进来一愣,撂下袋水果,绕过床位去拾起那头的输液架,问说:“你造反啊?”

    柳亚东头垂在一旁不理他。他这会儿理应当地痛恨他。

    “还疼么?”涂文问,“我刚上二楼问胡医生了,说没给你开止疼片,还说你挺牛逼能忍的,一声都没吭过。”

    “......”

    “哎,你猜我这个点儿怎么买的水果?西头农贸市那块,大卡一点多从新疆拉来的阿克苏,正卸货呢,我说我买!他说你买多少,我说我买两斤,他说滚你娘的蛋不够麻烦的,不卖!我说你他妈再骂一个我听听看!他就忙去里头拿秤给我装了二斤,还白饶两个大梨。吃我给你削一个?”

    “......”

    “那。那喝水吧!嘴都淌血了我看。”他拿张草纸一叠,蘸进床柜的杯子,润水后朝柳亚东嘴巴敷去。柳亚东干脆转身背对。残损的那只手藏在自己怀里。

    “小柳儿。”

    “......”

    “捋炮四根指头也够,碍不着什么,锯床工人出事故那一少少五根。”

    “......”

    “你干的就是悬事,早你就该知道。”

    “.......”

    “泉哥这块有关怀,你这小拇哥值这个数,不亏你。”他伸个巴掌到柳亚东脸前晃晃。

    “那照你说。”柳亚东嘴唇蠕动,“我连脚算上,都能发家致富盖小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