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书走了以后,花常乐也没在这里久留,他回了家,又看见那刺眼的隔离带。也许所有人都能对冰冷的金属习以为常,但是现在他感觉……莫名其妙地恶心,然后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停下脚步,掉头,去了那个垃圾场。他在垃圾场里找了一晚上,才找到当时岳无缘为了引开裂口怪物而扔出去的背包。他拉开拉链,看见了熟悉的小狗,然后警惕地环视四周——还另外捡了不少口袋和塑料瓶打掩护。
他担心家里被装了监控器于假象是带着背包打电话去了岳家借宿。岳无缘的父母说欢迎他来住,还说那边客房很足。
花常乐站在车站,沙着声音问:“我能住他的房间吗?我想他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接着是一阵细细的抽泣声,她说:“我也想他了,他的东西都在房间里,我都……我都不想动,我想哪天那孩子还会回来的。”
也许岳无缘不是一个好人,但至少他的养母是爱着他的,花常乐也是爱着他的。
花常乐“嗯”了一声,汽车前灯打在路面的时候,他挂了电话。
岳家确实是个显赫的大家族,花常乐来到主宅的时候才明白“那些alpha”的奢靡生活。可惜,这并不属于岳无缘。岳无缘的养父母在门口给他接风,这是花常乐第一次正式面对他伴侣的父母,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对婚姻的漠视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到了伴侣“死亡”才见着父母。岳无缘的养父是个表情严肃的alpha男性,养母则是几次与花常乐通话的和蔼omega女性(也是花常乐血缘上的姨妈)。
两位长辈把他接应到住宅客厅,就让管家给他准备房间。花常乐沿着旋转楼梯向上望去,望着中庭上空的水晶吊灯,一时间被灯光闪得头痛。这是一种穷奢极欲的窒息感,像是被人用珍珠项链吊死在华宅高粱上。也许是因为岳无缘不在他感觉悲伤,也许是岳家的陈规让他不自在,总之,他没法快乐。
岳无缘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面,这间房间不大,也不华丽,甚至可以说像极了监狱。然而床上堆积着满满的抱枕,墙上贴着满满的画。
花常乐坐在单人床上,靠着后面一堆毛绒玩具慢慢躺下,发现床单下面有个东西。他掀开白床单一看,那是一本尚未装订完成的手稿笔记——《腺体:生物控制器》。
第五十六章 《腺体:生物控制器》
【信息素】
当我们谈及“人体信息素”这一概念,对应的术语应是“人类信息素分泌物”。在常识中,信息素(pheromone)是外激素,生物通过犁鼻器接收信号分子,从而产生性`欲进入发情期。与广义的信息素不同,人类信息素分泌物既是外激素又是内激素,它对内作用的部分被称为信息素原液(简称原液)。
“腺体”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我们常说的腺体指人类后颈处的信息素分泌腺。与胰腺类似,信息素分泌腺分为外分泌腺和内分泌腺两部分:外分泌腺包含腺管和腺泡,腺泡储存信息素原液,腺管直接与汗腺相连,输送分泌液;内分泌腺包含分泌细胞,分泌细胞合成信息素原液,一部分原液储存至腺泡,另一部分进入血管和淋巴管中,由血液和淋巴液送到全身。
信息素分为“信号激素”和“识别激素”两部分。
诗意地说,信号激素是一种语言,也是一种命令。它控制性`欲、忠诚度、威慑力、凝聚力、甚至是内心的恐惧。大多数人都知道信息素与性`欲的关系,却不知道它的实际力量超越简单的认知。通过实验,我们可以将信号激素中三种有效成分分离出来,它们分别是A分子、B分子、O分子,实际上每个人的信息素都包含三种分子,但是比例不同。信息素原液中的三种分子成分比例远大于向外分泌的成分,然而机体死亡后12小时内,这些有效分子会迅速分解。
实验证明:对不同的小鼠注射不同的信息素分子,小鼠的行为发生改变。被注射A分子溶液的小鼠出现暴力倾向,好动、易冲动。被注射B分子溶液的小鼠表现极其稳定,但反应略为迟钝。被注射O分子溶液的小鼠表现为性`欲旺盛。信息素不仅控制性`欲,还关系人的知觉与行为。通过信息素,生育部门能更完备地调控幼儿的性格特质,使他们成长为预设的性格。
至于识别激素,那像是一种“分子身份证”。每个人的识别激素都有不同,这是信息素追缉的基础。有一部分人类被生育部门设计为“天生追缉者”,他们有强大的内心、天生的犯罪侦查力、正义感,以及忠诚度。长大后,他们大多数会选择成为警察,因为只有成为警察才能让他们得到幸福。曾有人认为这样剥夺了他们得到家庭幸福的机会,但是“幸福”是个主观的概念,不能说他们得不到美满家庭就不幸福,这些“天生追缉者”注定在追查罪犯中得到快乐,他们享受追缉而厌恶家庭。我们不需要自由,我们只需要幸福。
……
看到这里,花常乐莫名不安。也许他就是“天生追缉者”,注定要在警察职业中度过余生?也许他渴望成为一个正义的人,不是因为叔叔的感化,而是基因使然?在这个荒唐的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他的拇指抵着下一句话,他的不安在那个句子中消解了。
——根据规定,信息素追缉者必须是alpha,只有alpha才需要承担这份社会责任。
他不是alpha,他是beta,注定是个beta,注定要承受作为beta的平庸和自卑。他哽咽了一下,松了一口气,又心有不甘。alpha和omega都受到社会关注,alpha如此耀眼,而omega备受关照,只有beta……永远甘于平庸,像因为过度使用而发热融化的废弃齿轮把生命耗在伟大的社会机械中。
这就是现实。他不甘心,为什么人要被分为三五九等,为什么人要被控制,为什么会出现“腺体”这种控制器?既然人是被设计的,他自己也是被设计成一个“好人”的。设计的人生使人得到幸福。但他不能理解,如果他的个性、他的思维都是被设计的,他没有自由,那么他还算一个好人吗?
花常乐不知道答案,只能继续看书——
……
【控制器】
这些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寻找一个答案,腺体的真相,腺体的原理。腺体的存在是对月食计划的调控,我们给每个人都装上了“安全枷锁”。而我寻找腺体原理的原因则是为了改进这个器官,这种人工器官拥有无限潜力,它可以成为知觉控制器,甚至是精神控制器。
我的爱人二三小姐退休之后出来找我。她的出现让我有机会见到我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实验品——Mark。
我的富裕家庭,我的omega妻子,在伟大的实验面前是无足轻重的。我离开了家,通过生育部门的主管L女士联系到了带走我儿子的一九小姐。
事实上,我们是在一处贫民窟找到他们的,他们挤在充满废物的回收站一角,身上盖着脏兮兮的破棉被。一九小姐被生育部门驱逐,被注射了“保密溶液”,那让她成了智力障碍者,也就是痴呆。而这时候的Mark还是一个十二岁小孩。
Mark和一九小姐已经在外流浪了两年,一个底层的alpha单身汉收留了他们。因为alpha不知道Mark的“性别”,又瞧着那孩子生得像个女孩,以为Mark会“分化”成omega成为他的童养媳。尽管Mark从未和我谈过那段经历,但我有理由相信他遭受了猥亵和虐待,以至于后来他一直对肌肤接触十分抗拒。
把Mark和一九小姐接回家后,我们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我在一个偏僻的街区买了一套独立住宅,把地下室改造成实验室。我对我的孩子进行了一系列实验,试图在他的身上做出“新腺体”——生物控制器。
一开始,我研究腺体的物理结构,买来一些尸体做解剖研究。根据我得知的内部消息,腺体是一种人工器官,由胚胎干细胞诱导分化并组装。通过培育腺管、腺泡和分泌细胞,我可以做出一个腺体,但是这个腺体无法自主分泌信息素。生育部门会通过接种器直接将人工腺体的发育细胞注射到胎儿的后颈,这种疫苗被称为“抑分化疫苗”。实际上就是腺体的“种子”,经过工作室的特殊设计,那些细胞会附着在胎儿后颈,与胎儿的神经、血管连接,发育成新器官。
可惜Mark作为对照实验品,已经过了接种的时期(这也是我研究新腺体的基础)。因为常人的腺体关乎性命,在手术过程中,一不留神就会导致腺体破裂或腺体衰竭,但Mark不会。Mark的生命没有和这种“生命锁链”相连。
我重金买来一个癌症患者的身体使用权,本想做器官移植。可惜移植手术后的排斥反应十分严重,那差点要了那孩子的命。最后我不得不再次动手术取出腺体。
这次事件以后,我必须换一个思路。我没有生育部门的技术和资源,无法用分化的细胞组装出一模一样的腺体,我只能通过对腺体结构的认知去复原腺体。我做出的腺体无法合成信息素,但它可以储存他人的信息素。
我还是给那孩子移植了不完美的腺体,通过注射溶液调控他的发育。我给Mark注入A分子溶液,让他像一个alpha,在实验中,我发现他的性格和认知也发生了改变。他变得强势,易怒,十分好斗。O分子溶液则能调控A分子溶液导致的冲动性。注射B分子溶液让他平静,稳定地学习大量知识。在ABO分子溶液的控制下,他能发育成我期待的模样。我想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人类,教他生化知识,让他阅读大量文献,请来家庭教师教他礼仪和搏击。在ABO分子溶液的调控下,他很听话,完全被我控制,也享受着被制定的人生,没有表现出叛逆情绪。在配制溶液的控制下,他能稳定地克服恐惧、在对战的时候也不会出现怜悯。但有个事情让我好奇:他有了性冲动,却厌恶性冲动。
……
看到这里,花常乐感觉很难受,他的胸腔里有口恶气,死活出不来。他想起最开始遇到岳无缘的时候,岳无缘避开他的触碰……难怪,难怪岳无缘一直厌恶与人接触,厌恶陌生人的怜悯。
他拿着书走到窗边,望着下面的花园,现在是晚上,外面只有地灯亮着,柔光缠绵。他有种想要出去的冲动,像是一只飞鸟被困在笼子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太多也没有用,放松一下又继续看书。
这时候,有张泛黄的旧纸从下一页掉落出来,那是被撕下来的日记。花常乐翻了翻,后面还有好些日记……
【被撕下的日记】
——Xxxx年 6月12日:
今天我的伤还没有好,爸爸说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拆绷带了,这样我就可以去看隔壁的哥哥了,上次他请我吃了蛋糕,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也想像他一样去学校上学,他说学校有很多朋友。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伤,朋友是不是就像我的伤口一样,永远不会离开我。
——Xxxx年7月24日:
今天哥哥送给我一只小狗玩偶,他说他要去外面上学了,不能和我玩了。他说,小狗会陪着我。我很难过。
——Xxxx年7月25日:
今天我带着小狗去找哥哥,他在家,但是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男人,他把他的生殖`器官插入那个男人的身体,满屋子都是奇怪的味道,混合的味道,我很难受。我对小狗说,我很难受,我感到憋屈,但是我的下面有了反应。我讨厌这样。
——Xxxx年7月26日:
今天爸爸给我说了omega信息素的成分和功效,我明白那天我难受的原因了。使我产生性冲动的东西,使我痛苦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我不知道如何总结,大概是因为……omega是个让人厌恶的词语。omega让爸爸离开二三妈妈,omega让脏叔叔对我做痛苦的事情,omega抢走了我的哥哥。但我有小狗,我只有小狗,我骗爸爸说这是商店开业宣传送我的,看他被骗的感觉真好。
——这就是真实的岳无缘,那个佯装乖巧、小心翼翼掩饰黑暗面的岳无缘。
花常乐知道,花常乐能感受到这些日记里的岳无缘,那个遭遇悲惨又有些阴险的少年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是一个正常家庭里走出来的正常beta,距离真实的岳无缘太远太远。可是他爱他。花常乐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岳无缘的影子,他渴望抓着那孩子的影子,却怎么也够不着。
他只能躺在岳无缘的床上,抱着岳无缘心爱的抱枕玩具,从一个人渣研究者的文字记录中触碰岳无缘的阴暗过去。
【异常记录】
我的新腺体在Mark身上正常运作,但是Mark的个性越来越糟。中途我试图变换药剂,却没有什么功效。我不明白这是因为叛逆期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血液检测参数一切正常,但他就是喜欢对着干(不是和我对着干,而是和他的母亲二三小姐)。我和Mark都需要有人照顾起居,一九小姐什么都不懂,也需要被照顾。由于实验的保密需要,我们不能聘请家政人员,二三小姐不得不承担照顾我们的工作。按理说Mark应该感激二三小姐的辛勤,但是他没有,他有些厌恶那个女人。
那天,二三小姐和Mark吵了起来,那孩子气极了,竟揍了他的妈妈一拳。二三小姐十分痛苦,只能靠大量COFFEE逃避现实。第二天,她因为用药过度死亡。
二三小姐死后,我解剖了她的尸体,却因此发现新的秘密——她的腺体处于衰竭状态。由此,我明白COFFEE也是社会控制的一部分,它不纯净。
本想用COFFEE疏解实验压力的我,也不得不停下来。现在我们家只剩三个人了。但是我没料到二三小姐的同胞姐妹也走得这样快。在二三小姐死后的第三天,Mark情绪不稳定,他需要O分子溶液或者B分子溶液,但我没有库存了。这些药物是我从生育部门实验室带出来的,计量有限,黑市也买不着。
我本想带他去找街头小姐度过发情期,但他受不了陌生人的触碰,竟然翻窗溜走。他控制不住的,发情期的时候他必须用性缓解欲望,我们没有抑制剂。而当我回到家的时候,那场不可描述的悲剧已经发生。
【被撕下的日记】
——Xxxx年1月12日:
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进我的房间翻看我的日记。是,我和一个女学生在交往,可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她,我甚至没来得及勾她上床。我不知道她在气什么,难道我要找个omega?我讨厌omega。凭什么大人有权利谈恋爱而我们没有,那姑娘已经分化了,她是个beta。为什么人有性冲动不能用性来解决,要遵守什么狗屁规定(嘻嘻,我说脏话了)。我只是不明白,但我不想伤害她的,我就是下意识地想要用拳头解决问题,街区的小孩说alpha就该用拳头解决问题,我们天生是勇武的。但我看起来很弱,都是因为爸爸的实验,我没法像他们那样做健壮的alpha,也没法去学校上学交朋友,即使我打架技术比他们都好,即使我知道的东西比他们都多……
其实我打她的时候我心里很爽,反抗她的时候我觉得很棒,当我不能对爸爸妈妈表现出自己的反叛情节,只有虚伪地装个好孩子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但我真的爱她,我忏悔,我做了错事,我只是迷恋伤害别人的感觉。
一定是那些实验的错。
——Xxxx年1月13日:
二三妈妈走了,是我气死她的。我是个人渣,我已经成了一个人渣。但是小狗是爱我的,我用零花钱买了好多毛绒玩具,我有好多好多朋友,它们永远不会离开我。
——Xxxx年1月16日:
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我强暴了我的母亲。我明明知道妈妈讨厌这样,以前在脏叔叔家,那些男人总是这样欺负她:对她上下其手,对她施暴。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没法保护她。现在我长大了,我不仅没有保护她,反倒是成了害她的人。我是个废物、人渣、垃圾。但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完了,什么都完了,她在我的身下大哭,她说:“杀了我吧。”我永远记得那声音,那声音每天都在我的脑子里。
我什么也没做,她什么也没穿就跑去厨房拿了刀,然后捅进了自己的心脏。我看见她流了好多血,但我怎么也动不了。我很冷静,我知道这段事件的来龙去脉,我还能握着铅笔理智地叙述发生了什么。啊,我心率正常,我只是看着她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Xxxx年1月17日:
我是个罪人,已经没救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自己的罪孽。我一点也不坚强,小狗知道我偷偷哭了多久。没关系,没关系,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哭了,我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坏人,活该活着受罪。
……
【失控记录】
从那以后,Mark的状态就越来越糟,他极其厌恶性,我没有信息素再能给他,他只能保持这种疯狂的状态。结果那天我回家后看见一具尸体,那是一个老年omega流浪汉,被Mark杀死了。我连忙抽出流浪汉身上的信息素,给Mark注射以后他才恢复理智。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的性`欲变成了杀戮欲望。我处理了尸体,但是没法处理Mark,我感觉很迷茫,就是突然发现我对我的实验品一无所知。那时候他叫我“爸爸”,也就是那一瞬间,我才想起“爸爸”这一名称代表着什么。
之后我联系医院和殡仪馆,重金购买尸体和绝症患者来提取信息素。可是死亡超过12小时,尸体上就不能采集能给mark使用的有效信息素了,这样的尸体不多,更快捷的方式是直接杀人。
Mark是个天才杀人者,他无师自通地搜集信息,制造虚假自杀案件。有一次,他带着一个女孩回家,在那女孩用药过度后闷死了她。
我问他:“你不会感到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