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了武昌院,便听垂手侍立在正堂门外两排六个小侍人中领头的那个,急急朝屋里禀道:“大君人,姐儿同侄姐儿们回来了。”
然后便见徐君人跨出门槛来,见到宁雅一行人,迎上来就连声问:“可是知道回来了?都打发两拨人找去了,连人影子都没找着一个,说说,都到哪儿耍去过了?”
宁仁只皮着脸拉住徐君人的手,撒娇诌道:“知道二姐姐快回来了,就接去了呗!”
徐君人故作恼怒:“就知道你有话搪塞!瞧这什么样儿,可让妹妹们笑话!”
宁仁毫不在意,只是笑。
徐君人拿她没办法,转头问宁信:“怎么,你母亲还未下衙?”
宁阳侯宁知义如今正是五军都督府中中军府的左都督,为武官正一品大员,因中军府衙与宁信如今当差的兵部衙门左近,每日下衙,母女两人都会一起回转,若是有事耽搁也是相互带信,因此徐君人才有此一问。
宁信边将怀里的宁雅放下,边道:“已经下了,不过是有好友要调到外地去,请母亲去喝一杯,叫别等吃饭了。”
徐君人点点头:“那就不等了,咱们吃饭。”
一手拉着宁仁一手拉起宁雅,徐君人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提醒宁静宁逸两个:“仔细台阶!”
又语气亲切道:“你们姐妹几个,今儿就在这边吃饭罢?”
宁静三个自然应是。
徐君人便吩咐跟着的侍人去那边府里通禀一声,省得老太君大君人二君人惦记。
自有侍人应声而去。
晚饭就摆在西屋,海棠式样的檀木桌边正有个年轻男子带着侍人们挽了袖布桌。
见徐君人进来,那年轻男子便擦了手,放下衣袖,走近几步询问道:“君人,这便摆上菜来?”
见徐君人点头道是,便转身温言跟身后的侍人吩咐了,然后才笑着对宁雅道:“这是小雅儿了?都这么高了?”
又夸奖宁静道:“静儿这做姐姐的,如今是越发沉稳了。”
再随手给宁逸整了整衣领,笑道:“记得逸儿喜欢吃玫瑰鹿脯子,今儿可要多吃些!”
宁雅心里暗赞,这位怕就是宁信姐姐的君人了吧?为人处事,还真是周到得很。
见宁静宁逸并不专门行礼问好,宁雅便也只是唤一声姐夫,并不多礼,又稍稍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的二少君人。
这位二少君人宁柳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墨眉淡唇,杏眼润和,衣着配饰上,也是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觉奢华,却不乏质感沉淀,很符合他年轻少君人的身份,既不会太出挑,也不会过于低调,微微施了点香粉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和煦的微笑,显得整个人温柔和平,安分随时,与满脸英气的宁信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徐君人显然很满意这位与她一般和稳的二少君人,只假意嗔怪道:“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快坐下吃饭罢。”
说罢,便径直在上首坐下,拉着宁雅三个依着年龄在他左手坐下,又让宁仁依着在他右手边坐了,宁信则坐在宁仁旁边。
二少君人听了徐君人的话,却并不马上依言坐下,只笑笑不语,看大家都安坐下净了手,便取了分菜箸筷垫了帕子,笑吟吟地站在徐君人身后服侍一回,间或也不忘给宁雅几个夹筷子菜,再又给妻主宁信舀了碗汤,细细吹了放在她手边,才挨着宁信,在她下手坐了,捧碗取箸地开始吃饭。
只看得宁雅暗暗咋舌,这样自然熨帖的殷情,怕是那在老太君面前万分伶俐的二君人何氏,也是做不出来的吧?
席间无话,吃完饭,与东边府里的规矩一样,也是奉上茶来,说话行食。
左不过是徐君人问些学堂里如何如何,又说些姐妹几个好好相处之类的话,宁信和二少君人柳氏夫妻两个,则陪在一旁听着。
过一会子,看时辰不早了,徐君人知道那边老太君他们惦记着,就也不多留,打发宁信送宁雅几个回去。
一路坐车到宁国公府,宁信将宁雅几个送进二门,径直来到老太君的院里。
进了灯火辉煌的乐寿堂,便见屋里除了老太君,还有大君人和二君人以及大公子宁硕和二公子宁简。
宁信几个自然上前问安,于是免不了一通厮见。
老太君忙招呼道:“信姐儿送她们回来的?快坐!”
宁信回了声是,依言坐了。
宁静宁逸两个自然是跟二君人何氏一起坐,宁雅则朝大君人沈氏笑一笑,便往老太君身边去。
一番寒暄闲话,宁信便起身告辞,老太君叮嘱一句路上小心,自有侍人提灯引她出去不提。
屋里男人孩子们又说了一会子话,老太君便道:“静姐儿几个想也乏了,便先散了罢。”
于是二君人何氏便带着二房的孩子们告退了,大君人沈氏自也带着宁硕回东院里去。
宁雅便乘隙去自己屋里,洗了脸,擦了膏,再换了干净的家常细棉撒花夹袍,散着松花撒花绫裤腿,穿上锦边净袜,厚底软镶鞋,青绡绿绮两个又给她解了辫子,只将头发松松拢成一束,拿帕子系了,整个人弄得舒舒服服的,才转出屋来,往老太君那边去。
老太君见她虽换了衣裳了,眉目神情依然还带一分倦意,便伸手搂她过来,温言道:“累了吧?你这孩子,知道自己身子弱,也不顾忌着些!”
宁雅乖巧道:“祖父别担心,雅儿神好着呢!”
老太君点点头,又叮嘱道:“你还小呢,跑也跑不动,可别跟着姐姐们可劲儿折腾。”
宁雅不由笑道:“姐姐们都护着雅儿呢!”
老太君便也笑了:“自家姐妹,合该如此的。”
祖孙两个细细说了一会子话,老太君便道:“去见你母亲来,也好早些歇息。”
宁雅自应了。
老太君又吩咐青绡绿绮两个:“夜了风起了,给你姐儿拿件褂子来,小心跟着去。”
绿绮青绡两个也忙应了。
宁雅便又在外面穿一件织金彩绣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照例坐了小轿,带着青绡绿绮两个往东边明轩院去。
到了明轩院,进了正房,却见屋里只有大君人沈氏,正坐在暖阁里做着针线。
大君人沈氏见到宁雅来了,便笑道:“来得正巧,快来比比身量。”
宁雅听了忙快步过去,任沈氏拿了手里的小衣服与她比着身量。
虽然府里自有针线上的一众侍人,但对于贴身衣物,大君人沈氏还是每年都会给家人各做上一套,算是一番心意,这会儿做着的,显然正是给宁雅的小衬袍。
大君人沈氏仔细比了比:“嗯,还合适,就是袖子放长了些。”
宁雅见沈氏认真慈爱的样子,不由心下一暖,前世里,每到入冬,妈妈便会给她和爸爸亲手织一件毛衣,有时也会勾条围巾配着……
只是以前,都没记得跟妈妈道声辛苦……
想到这里,宁雅不由转过身来,执了沈氏的手,道:“爹爹辛苦。”
大君人沈氏先是一愣,然后便是心里一甜,鼻子却微微有些发酸,他伸出手来捏捏宁雅的小脸,只道:“爹爹的好雅儿,可真懂事了!”
宁雅嘻嘻一笑,顿时有些兴起,便解了褂子,蹬了鞋子,爬上炕去,挤在沈氏怀里撒娇:“爹爹!”
大君人沈氏见她娇憨婉转,笑语晏晏,不由心爱,丢了手里的衣裳针线,便搂过她来,像哄小婴儿似的轻轻拍抚摩挲,又笑嗔道:“你这孩子,真经不得夸,刚还小大人样儿呢,这会子却越发闹人了!”
宁雅自然厚脸皮地随他说,拿双手勾着沈氏的脖子,靠在他怀里,享受着这一份温馨亲昵。
站在一边的青绡绿绮两个不由莞尔,心想,这小姐儿啊,平日里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副小大人样儿,这会子却像个讨糖吃的娃娃,比谁都要娇气。
父女两个正说着悄悄话儿,却听门边‘嗯哼’一声不和谐的声音。
抬眼看去,却正是宁雅的便宜母亲宁知节,正背着手踱进屋来。
宁雅心里暗叹一声,有些不情愿地从爹爹怀里出来,下了炕,穿上鞋,再整整衣摆,躬身向母亲请安。
宁知节与沈氏隔了炕几坐下,打量了她一下,便微皱了眉:“这么松松怠怠,越发没个样子了!”
宁雅已经习惯她的便宜母亲动不动就说她了,当下便只敛了眉目,默默垂手,作出一番恭敬的样子来。
大君人沈氏怕她委屈,忙道:“都快歇了,弄那么紧衬做甚?她这样舒服自在的就很好。”
宁知节见沈氏护着,便微微哼了声,转而考教宁雅功课。
宁雅自然问一句答一句。
顺利考教完毕,按理说应该放她回去了,宁知节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道理,说些什么‘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等等。
宁雅微低着头,默默听了,当然,她脑袋有没有放空啥的,咱们也不知道……
盏茶功夫后,宁知节以一句话结尾:“回去写十篇《礼记中庸》来,可知道了?”
宁雅思绪回笼,应了声是。
宁知节便‘嗯’了声,示意宁雅可以走了。
宁雅暗暗甩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重新拢了褂子,跟父母告了退,带着青绡绿绮两个,自回乐寿院去。
大君人沈氏没好气地横一眼自己的妻主:“咱们家几个姐儿里,雅儿最小,却最懂事,你还这么凶作什么?!”
这会子,宁知节的神色早不复先前的面沉若水,而是转为平和,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又隐隐透着些满意。
她起身在沈氏身边坐下,伸手环住他,有些无奈道:“我这也没办法嘛。”
沈氏自然地靠在妻主身上,幽幽埋怨道:“小孩子啊,最记仇了,你这样又打又骂的,雅儿又怎么与你亲近得起来?”
宁知节有些感叹:“想当初,你妻主我,不也是这样过来的?我母亲,却是比我都还要严厉些!小时候自然会怨愤,但成了家了,有了自己孩子了,就知道做父母的苦心了。”
大君人沈氏便道:“理是这个理儿,那你也太过了些!”
然后看看自己的妻主,不知想到什么,又笑道:“也不知妻主那时候是个什么样儿?”
宁知节见依着自己的沈氏笑靥若花,别有一番好韵味,心里顿时泛起柔情,脸上亦带出笑来,却又故作狠状:“好啊,敢笑话你妻主了?”
大君人沈氏如何看不出来,只笑得越发开怀,打趣道:“可是那小老鼠见了大猫的样子?”
宁知节拿他没办法,只得搂紧了他,宠溺道:“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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