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地理位置稍稍偏北,从十月中旬起,秋高气爽的日子便不复存在,日子一天冷过一天,待入了十一月,更是有北方吹来的寒风开始凛冽。
宁国公府里,各色门帘帷幕椅袱桌围毡毯被衾等等,俱早已换上了秋冬时节的质料式样,而到了这几日,各屋里的大暖炕,暖阁里的地炕,都已经通火烧热,各房里配备的熏笼,火盆,也开始供上上好的无烟丝炭,只要待在屋里,便丝毫不觉寒冷,只有暖意融融。
宁雅躲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再看看外面吹得人瑟缩的冷风,心里便泛懒起来,很是懒怠去学上。
但想想便宜母亲的冷脸,再想想自己的心理年龄,宁雅不由郁闷地吐口气,打叠起神气来,还是‘毅然’下了床。
青绡与绿绮两个早起了,已经唤了宁雅好几遭,见她自顾自地在被子里团成一团不肯动,还以为她今儿想躲懒不去学上了,这会子见宁雅还起来的,意外之余,便忙给她披了衣裳,上前来服侍她洗漱。
洗漱好,便坐下来梳头,依然是拢了辫子,因头发长了许多,便在五彩辟邪长命缕里又编进一溜儿四颗莲子大的粉珠,再拿金八宝坠角。又因要外出,怕头吹了风,便给她齐眉勒了紫貂绒面的攒珠抹额,然后再换好衣裳,仔细挂好长命锁寄名符等物。
打扮妥当了,青绡又捧了一盖碗玉莲红枣儿热汤来,宁雅喝了两口,绿绮也捧过一小碟上制紫姜来,宁雅虽不喜生姜,但还是含了一小块,正是为了这冬日里好活血暖身。
然后宁雅便过来西屋给祖父请安。
老太君言道:“今儿风大,又开始下雪粒子了,到晚间怕是有雪,就先别去学上了罢。”
宁雅顿时心里高兴,面上却作一副为难状:“母亲她……”
老太君拉她坐下一起吃早饭,笑道:“你这小机灵鬼儿,快快收起你那副样子来,你母亲那里,祖父早给你说去了!就是静儿和逸儿两个,今儿也是歇的。”
宁雅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只讨好撒娇:“祖父真好!”
老太君逗她:“哟,这会子才知道祖父好呀!”
宁雅顿时作一副心急样:“哪能呢!祖父可冤枉死雅儿了!”
老太君显然很是开怀,又道:“小孩子说话要忌讳,什么死不死的可别乱说!”
“晓得了!”宁雅轻快应声。
这顿早饭,祖孙俩都吃得很香。
一直以来都习惯了上学下学,这会儿一空下来,倒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陪着祖父拣了一会子佛豆,宁雅想起祖父说宁静宁逸两个今儿也不上学,便往西边院里去寻她们玩儿。
走到半路,就见打了青油伞,披了戴帽斗篷的二公子宁简,正带了身边小侍人一路往这边走来。
宁雅停下来打招呼:“二哥哥这是往哪儿去?”
二公子宁简走过来道:“寻大哥哥说话去。三妹妹是要找静儿逸儿去吧?”
宁雅点点头:“正是。”
“幸好遇见我了,不然可白跑一趟了。”宁简轻笑着说。
宁雅疑惑:“大姐姐二姐姐不在家吗?”
“嗯,说是趁这会子天还没下雪,出去玩儿去了!”
宁雅顿时郁闷:“啊?真没义气。”
宁简见她这样,便提议道:“要不和我一起见大哥哥去吧?”
宁雅聊胜于无地摊手:“好罢。”
于是一路往东路院里去。
东路院后面有一个不大的花园,里面草木山石间修了一些房舍,大公子宁硕就住在打头的一处院落里。
因这院落四面绕水做墙,水里又遍植雅莲,每到秋日就有紫菱脆香,便取名为紫芙院。
宁雅跟着宁简走到紫芙院近前,便见一座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檐下挂着两盏避风雨的明瓦大灯,门楣上题着曲水紫芙的字样,宁雅看这笔迹,就知道是便宜母亲宁知节所写,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很是潇洒。
门下平地的是一方白石台矶,凿了西番莲花样,门左右两边,又见有青篱花障往远处蜿蜒开去,权作围墙。
门里有间小退步,守门的几个侍人正凑在一起闲话,见宁雅两个来了,赶忙起身问好,又有小侍人疾步往里通报。
进去数步,就是一座斑竹乌木编制的风雨长廊,在廊上俯视,便见清溪泻雪,环抱岸沿。蜿蜒溪水左岸是那青篱花障,右岸则是拢着屋宇的绿柳红杏,当然,这时节皆已经失了鲜嫩颜色。
水面上的残荷却并不完全除去,特意留了一些,以作‘留得残荷听雨声’之意。
又偶有花架上树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水上,顺水而逝,可以想见,若是春日暖熏,水边青篱花架上繁花胜锦之时,只微风轻拂,便有落花纷纷,浮荡水面,自然春光无限。
亦不用说盛夏之时,荷叶飘香,芙蕖绽放,或如红霞喷薄,又似玉云漫天,却是一番何等好景致?
这风雨廊,竟是直接与屋宇相接的,过了长廊,便是一间穿堂,穿堂里有一架八扇开的绢面山水大屏风遮挡,转过屏风,便见前面五间修舍,连着卷棚,又四面出廊,可直接凭栏观水,抚琴煮茶,想来很是惬意。
宁雅两个刚顺着石子甬路走到屋前,便有侍人在屋里掀起门上的银红撒花软帘,大公子宁硕正拢着白狐腋大毛袖套,端端地站在门里笑道:“瞧外面冷,快些进来罢!”
又问:“你们两个怎么碰到一起去了?可真是巧了!二弟弟不说,雅儿却真是稀客了!”
宁雅听了,便也不解下斗篷,只拿手去冰宁硕,道:“雅儿惦记着哥哥,冒风冒雪地赶来请安问个好,哥哥还要说我不成!”
宁硕顿时便收起通身的端稳气质,一边躲她,一边笑骂道:“哟,就你能说,你就是这样给哥哥请安来的?”
宁简也进了屋,却是站在一边抿嘴笑看了一会儿,才上前来拦开,又顺手给宁雅递了个小银手炉,和声劝道:“好了好了,三妹妹快坐下暖暖先。”
宁雅便听话地停了动作,在暖炕前椅子上安坐下来,一边将脚搁在取代了脚踏的大铜脚炉上暖着,一边嘴上不饶人道:“看见没,像二哥哥这样,才是正经哥哥的样子呢!”
大公子宁硕一边吩咐侍人泡热茶来,一边假意吓唬:“真是越来越调皮了!没大没小,该让母亲好好收拾去!”
宁雅嬉笑道:“那不行,回头哥哥又该心疼了!”
宁硕顿时气笑了,拉了宁简一起坐上炕去,道:“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宁简莞尔道:“我听着倒有理。”
宁硕无奈:“你倒偏着她呢!”
宁雅自然很是得意,摇头晃脑道:“哥哥,话不是这么说,二哥哥只是帮理不帮亲罢了!”
宁硕好笑道:“行啊,帮理不帮亲,却是你有理了!
“那是!”宁雅抬起小下巴,一副傲娇样子。
宁硕按耐不住,只下了炕,勾了鞋,便来拧宁雅的耳朵:“真是越发猖狂了啊!”
宁雅只得讨饶:“好哥哥,疼啊!快放手!”
二公子宁简却是稳坐炕上,只一径喝茶看戏,嘴边微笑不断。
笑闹一场,兄妹三个才开始好好说话。
宁雅因见宁硕今日打扮不若往日那样紧衬,看起来舒适许多,举止间也不硬端着架子,甚至方才还和她一般闹腾,便问:“哥哥,那两个老人呢?”
原来,依照当朝惯例,凡仕宦名家的公子,每到十二岁上,都要上名帖详表于内务府,选出其中尚礼才能,情亲和,品格端方的大家公子,赐号才人赞善之职,指给各位皇子王子,作为其入学陪侍。
当然,说多一点,因当朝律令,男十四,女十六即可婚嫁,召这些公子们入,特别是像宁家这样的公卿侯子,也有加恩替其指婚的意思。
而凡入选的公子,里都会派两个礼仪上的官人过来教导其中礼仪,品度其举止教养。
宁家里,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入选,身边自然也跟了中派来的礼仪官人,但凡稍有举止形容不端,便会出言指正,故宁雅才有此一问。
宁硕摆摆手,一副解脱的样子,道:“教导完了,回里去了。”
又转头问宁简:“你呢?什么时候结束?”
宁简微微蹙了眉:“还要一段时间吧,前几日,我新得了一本舞谱,正看着呢,却被他们看见了,就说我心不静,还得再看看。”
宁硕同情:“怎么这么不小心?”
宁简一脸无奈。
宁硕安慰他:“不过也就这几天功夫了,肯定不会拖到腊月里去。”
宁简嗯了声,微笑了笑,很是静雅。
宁雅便言道:“那哥哥们等过了年,就要入了?”
宁硕笑道:“是啊,怎么了?”
宁雅皱眉:“若是入了,能每日里都回家吗?”
二公子宁简微微蹙眉,有些担忧道:“怕是轻易不能出呢!”
大公子宁硕却故作感叹逗宁雅:“唉,门一入深似海啊,看你还惹哥哥生气,这一去,却也不知何时才能见着!”
宁雅无语,只心道,当初那个举止舒徐雅致,言语慷慨清朗,通身不俗气派的大哥哥呢?
(宁雅,近墨者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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