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山中岁月
次日清晨。
「昨天那个人还在不在啊……啧,麻烦。」离月低声呢喃着,放出感知,才没一秒钟,发现永乐峰有人的气息之后,就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拿起茶壶到了杯水,脸上的面纱也多亏了外客到来,一整晚都没有拿下过,边角微微一动,茶已入喉。
她不知道的是,皇帝出宫避暑可不会只有一天,而是整整两个月,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两个月他都会在这座山里面。
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离月想来想去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一个富家子弟没事跑到这里来做什幺?这种地方应该不是一般人会来的,而且才过了一天,就从她的远尘峰逛到永乐峰去,实在令人摸不清他的目的。
本来就懒得思考的离月,这一想,又更是剪不断,理还乱,索性放弃。
在离月懒得多管的情况下,皇帝大哥就悠悠哉哉的在山里逛来逛去,再顺手带走一些奇花异草,完全不受原本就住在山里的离月影响,或者说,暂时确定她没有恶意之后,有孟离月这个人住在山里,对他来说反而方便,就像是--
「借东西。」
「拿去吧。」
「有妖兽,借厨房。」
「嗯。」
「……在你这里吃。」
「你有完没完?」
诸如此类,虽然说不是很常发生,但少说两、三天就会有个一次,而且他用字极为精简,听起来怪不习惯的,离月虽然生性就冷,但也不到那幺无情的地步,况且他的态度也算是彬彬有礼,懒得计较之下,才过了一个星期,皇帝出入离月家就像在走他的皇宫后花园一样,不是很随便,但也绝算不上拘谨。
白天皇帝大部分都在远尘、永安、永宁三座山还有离月家活动,晚上则是会去永和峰及永乐峰,似乎是因为那里生长着某种在夜间才会短暂盛开的花,在伤病复元上非常有效,但也因为这种花的特性,让他不眠不休了七天,白天攻略其他药草灵物,晚上攀折珍贵小花。
他倒是挺有眼色的,知道要避着那个阵法走,没有不自量力的硬闯。
皇帝无意识间降低了他的危机意识,对离月的防备日渐鬆懈,而离月从第一天见过他后就没再把他放心上过,除了因为他的存在所以数日以来不曾取下过面纱以外,一切如常。
离月虽然还是不太习惯有其他人在,但天生超强的适应力,使她已经可以恢复平常的作息了,不再有一开始绑手绑脚的感觉,清晨醒来梳洗过后就吃早饭,然后照顾药圃、在柳树边散散步,其他时间就在山谷里修炼,其实若换作平时,她还会到山里晃一晃、射射箭,只是多了一个人也在山里游蕩,多少还是有些不太方便--怕一个不小心宰了非妖兽类生物的不方便。
***
八月中旬,皇帝出宫避暑的第二週。
这几天下来他是睡的比较多一些了,不到不眠不休的地步,不过是在离月的半强迫下。
四天前的夜里,他在第四座山正要往离月家的方向走的时候,遇上一群妖兽围攻,几乎都是中高阶的,虽然应付牠们不成问题,但几天彻夜未眠的结果,就是精神不济,谅他修为再高,也还是需要足够的睡眠的,在与妖兽们一场打斗下来,又耗了些体力,最后更差点在山里走错路,所幸被打斗声吵醒的离月及时赶到,才没有让咱们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人生中多了一个在山里迷路的污点。
不过,让离月开始强迫他要补充睡眠的主要原因是,她将那个她一直觉得很奇怪的富家子弟领回屋子附近,经过药圃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帝差点一脚踩进去,就只差那幺一点点点点点,离月就会把皇帝大卸八块了--当然,她还是不知道他是皇帝,虽然皇帝的这个身分并不能改变他的下场。
「不许接进药圃的黑名单第一人,就是你了。」离月面纱下板着一张脸,指着皇帝的鼻子狠狠说道。
而皇帝明明应该是被骂的那个人,看她这副模样,却莫名的觉得有趣,而且第N度确定了见到他的第一印象--
她很特别。
这个不知名甚至也不知容貌的女孩给他的感觉,与皇宫里那些全身上下都是胭脂味的女人比起来,舒服多了,云泥之别亦难以表述,而且看见自己的时候居然只是淡淡的问了几句,就放着他在自己家附近乱跑,毫无警戒心可言,现在又对着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他唸东唸西,不管是因为她对她自己的实力太有自信,还是因为神经太大条,这样的女人能有几个?或许翻遍全天下,就只有她这幺一人。即使可能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他是皇帝,还是好。特别的家伙。
于此同时,也对她的容貌多了一点好奇。轻薄的白纱下,会是甚幺样的脸呢?又是什幺样的容颜,能配得上那样的气质?
「嗯,知道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隔着面纱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啪!
响亮的一声。
「唔!你干嘛!」离月一张精緻的脸蛋瞬间黑了大半,抬起头瞪着他。可惜当着一层白纱他看不见啊看不见。
「抱歉,手滑。」皇帝虽然道了歉,但语气听起来倒是没什幺诚意,现在看来像是在恶作剧……二十岁的皇帝对一个陌生女孩恶作剧啊,啧,大新闻。
「你……!」一时语塞的离月,错过了最好的报复时机。
于是,这件事就在皇帝的不负责任道歉下被唬弄过去了。
「你他妈的最好不要明天就给我溜出山!」
皇帝想着第一次被威胁,第一次被陌生人指着鼻子,第一次被骂髒话,第一次有女人敢对他摆脸色,第一次不觉得这样是被冒犯了威严,第一次……不会对女人感到厌烦。
而后,日子三天併两天的过,已至九月上旬。
短短一个月,他对离月了无戒心,而且是一反常态的感情主导着理智。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是全然的相信,他不知离月是否同他一般的感受,但至少离月并不排斥与他熟捻。这对皇帝来说,是个好现象。
他们一起在山林间狂奔追逐,只为一只连离月也没见过的中等变异种妖兽;他们的身影在树影重重间飞掠,狩猎着庞大的妖兽队伍,一边游刃有余的计数,比谁的手下亡魂多;他们自群山之上横越整座沉沙谷,卓绝的轻功毫无保留的施展,在空中互相争着把对方当施力点免得坠下去真得成了「沉沙」……太多太多,皇帝与她一道,一个月竟是活得比过去二十年都要畅快淋漓。
他记得,第一次同她在山间狩猎时,他怕用招过猛会波及她而收敛了力道,她却一个迴身,掌风精準落在他身后的妖兽脑袋上,笑语焉然的说:「怕什幺怕什幺?学了武功就是要用啊!束手束脚的多不快活?」
他记得,第一次陪她去找晚膳里要入膳的野味时,因为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在土里的菜没见过几次,摘菜时不是摘错了不合离月需求,便是力道控制不好一把捏成青菜汁,离月面纱下的嘴角无时无刻失守着,边笑边跟他说:「这山上的菜都被你捏烂了我煮什幺吃?过来,今天敎你选菜摘菜,下次还敎你做饭,我才不当你的煮饭婆!」
然后,他第一次不必约束自己的力量,肆意放开手脚的施展,因为离月足够强大,他不必担心误伤,而她在一旁笑说他其实身手不错;他第一次弯下身细细辨认菜种,轻手轻脚的摘採,更学会了做饭,离月夸他有天份,得了她真传。
这下子,实实在在是个入得了朝堂、进得了厨房、又上得了战场的全能皇帝了。
而离月,她有其他人没有的恣意,她有他也嚮往的潇洒,更有女儿家难见的豪气,令他深深沉迷,捨不得放手,更捨不得就此别过。
剩下不到一月时间了,要是避暑可以月月年年一直继续下去,该有多好呢?
***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幺的?整天在山里绕绕绕,不嫌烦啊?」
就在皇帝临走之前的第二天,离月终于抗拒不了好奇心,开始打探皇帝的身世背景。但即便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她仍旧不知道他其实就是皇帝,她不问,他没说,更不知道,他再过两天便要走。
「你不也没觉得烦?」他反问。
「那你是谁?」离月靠在柳树边,把玩着低垂的柳叶,摆弄被风吹落的柳絮。今天的太阳不刺眼,但她还是瞇起了眼睛。阳光轻轻落在髮梢、肩头,挑起一股懒洋洋的气息。
「皇帝。出宫避暑。」
他想,她会相信的。
「……见到皇上好像是要说万岁万万岁是不是?」语气懒洋洋的。
猜忌怀疑,多累人啊。
其实她放着他不管,并不是对自己的实力太有自信,更不是因为相信他,一见锺情什幺的戏码更是免谈,总归一句,就只是个「懒」罢了。她已经累了,养了这些年,当初的年少轻狂也找不回来,她只想休息,能把伤养好就是万幸了吧,想相信一个人,是要交心的,她想她还没有那幺不懂得吸取教训呗。
信任,也是需要个好藉口的。而她还未从他口中听见足以让她认可的理由。
「……第一次遇到妳这种完全不怕我的人。」皇帝难得的说了比较完整的一句话,也低低笑出声来,儘管嘴角看似纹风不动。
平时在宫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开心这回事,现在出宫避暑,几个礼拜下来也几乎没扯开过嘴角。
可能,笑容对他来说,还是个很陌生的名词吧,差点就不知道该怎幺笑了。
就和隐居之前的离月一样。
「怕你?嘿,我为什幺要怕你?论脑力,你八成没我聪明;比学识嘛,你看过的书绝对没我多;对了,皇帝需不需要打仗?带兵练兵用兵,我也算挺好的;要说打架,你未必打得赢我……哦,比内力的话就有点难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内功算不算好,不过应该也是不弱啦!那--我到底为什幺要怕你?」虽然以上说的那些,都是老娘老早金盆洗手不碰了的事情啦哈哈……
糟糕糟糕,有句话是说什幺好汉不提当年勇的……不过没关係,她生理性别是女人啊哈哈!偶尔提提当年勇没什幺的!
「……。」皇帝无语。该说她是自以为是呢还是她或许真的有本钱这样把他比下去?
就在皇帝还在思考离月话中真实性有几分的时候,离月又送上一根稻草,差点没压断他的理智线。
「啊!我知道有件事你铁定能赢!」
「……?」
「玩女人!」
「……。」
瀑布汗ing的皇帝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我不玩女人。」
离月愣了愣,要是他看得见她的脸,就会知道他根本就是被调戏着玩呢……。
「一个皇帝不玩女人,那就是因为--你玩的是男人?!」语毕还顿了顿,不等他说什幺,便又自顾自的接话,略做吃惊的语气。「没、没关係,我支持你,勇敢追爱吧皇上!」
「……。」
…………。
………………。
皇帝狠狠僵在一旁,眼角瞥见离月微微抖动的面纱,这才发现,他中计了啊--他是谁?他是皇帝!被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大姑娘调戏了!
皇帝被调戏这种事传出去怎幺能听?!他皇帝还用做吗?--万幸万幸,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离月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吃饱撑着没事干出门散布谣言的三姑六婆。
而止住笑的离月正一面不解着,她真的不知道为什幺大家要对皇帝怕东怕西,看看孟大小姐离月她,根本完全不受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场影响,还是一如往常的谈话,一如往常的态度平淡,还有……开了先例的调戏啊,呵呵,呵呵呵。
可惜她不知道,她在外头那些人的标準里,完完全全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翻遍天下,谁有那个狗胆跟皇帝这样相处?谁调戏了皇帝不会脑袋搬家?不,光是调戏这件事情基本上就不可能发生了……汗。
「嘿嘿,咳,那个啊,他们怕你,是不是因为你都不笑?」她收起笑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正经点儿,面纱下的眉眼却仍然略略扬起。
「为什幺要笑?」他却很认真的问。
「嗯,也对,没有令人高兴的事就不需要笑。」离月盯着掌心一小堆柳絮,捧到面前,「呼」的一吹,白絮飞起,飘在风中,被和煦阳光妆点上一层金黄,柳絮随风远。
「高兴的事,现在倒是有了。」他嘴角含笑,拉下垂在他头上的柳枝,用手指绕起,又放开,绕起,又放开,如若他的心思,缠捲,又消散,缠捲,又消散。
「……啊?」她一脸茫然,浑然不知自己就是那个让皇帝开心的理由。
他转头冲着她又挑起嘴角,没再多说。
就刚才那一笑,离月陷入一阵呆滞,瞪大着眼睛看着他转回去的侧脸,盯着他的唇角,刚绽开一抹笑的地方。
不快乐的皇帝,笑起来意外的好看。
而另一个影子,在脑海里与之重叠……。
离月晃晃脑袋,不禁觉得自从他出现以后,自己就变得有点奇怪。
警戒心深重的她,不可能如此时一般,让一个她尚摸不清底的人近身;待人冷漠疏离的她,不可能同方才一般与一个相识不过一月有余的人开玩笑;原本已渐渐淡忘的过往,每每看见他,脑中的阵法便开始动摇,脑海一再荡过一幅又一幅陈旧的画面……
她知道自己并非将眼前的人当成谁的替代品,而是眼前的人,迫使她重新面对,她依旧难忘过去的事实。
终究他与他太像,太像,那种感觉是再强悍的阵法也阻隔不了的颤慄。
心绪杂乱不堪,离月缓缓运气,清除心中杂念。
「喂,你再笑一下。」离月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满脑子想着刚才的事,使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动作是不是有些太过亲暱。
「不要。」皇帝很乾脆的拒绝了。「问完了?换我。」他弹指,又是「啪」的一声,离月摀着额头缩回去原位。
「为何住凝烟?」
这是他初见到离月时不解的最大疑问。在这种地方不只要什幺没什幺,地处偏远,还有妖兽干扰,虽然这对她来说可能不是什幺大问题,但麻烦总该是能省则省。
离月想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在这里两个月了,你应该知道为什幺啊。」
「这里……真的不错。」他阖上眼,吸了一口气。「能再来幺?」
「你是皇帝,我又拦不住你,皇帝想去哪就去哪,怎幺问我?」
「凝烟山,妳的,不问妳问谁?」他理所当然的说着,一点都没有皇帝的架子。
「……随你吧。」离月百无聊赖的摇头晃脑着。
无论如何,顺其自然吧,反正人家是皇帝,跟她这种躲在偏远山区的原始人的生活本来是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不需要太强求,也不过就一个人而已嘛,习惯了。
离月没有发现,她原本所习惯的独身一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破坏了平衡。
「……名字?」
「孟离月。」她一个眼神撇过去,皇帝很自动的乖乖回答那没说出口的问题。
「轩辕苍。」
「轩辕苍……」
离月一声下意识的低喃,引得他心底一颤。
竟是不曾有人直呼过他的名讳,不曾。
父皇母后唤他苍儿,他生来是太子,旁人自是尊他一声殿下,登基后九五至尊,众人只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还有谁,记起他的名讳?
「唤你小离可好?」
「……好。」
*****阿豫碎碎念*****
五千三#
那个存稿消退的速度真是令人鼻酸TvT(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