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也是伤心人
昏黄烛光摇曳下,顾瑾面如冠玉的脸庞更显苍白渗人,唇瓣染了些微乌色,看面相实为中毒之兆。
这时间四下静寂,除了看不出情绪的段长决给顾瑾诊脉,还有蹑手蹑脚将热水放在桌上的颜笑。
到底还是往日旧识。
在顾瑾不省人事后,段长决竟出现了类似“大惊失色”的表情,如此看来,他说的那些狠话,也只是气话罢了。
颜笑还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出现震惊这种心绪呢。
屏退左右围观热心帮忙的乡邻,将顾瑾安置在单身汉家中,段长决竟然拦住了准备去叫大夫的大汉,说自己会医术,让其他人不要打扰。
惊愕的岂止是邻居,颜笑也很诧异。
这个男人身上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吗?
这种置身事外的隔阂与距离感,让颜笑心中酸涩,可此刻她也不能显得任性又小女人,人家都生死关头了,她还在计较恋爱般的少女心情,光是想想都让自己觉得愧疚。
出奇的是,段长决竟然留下她照料顾瑾。
她哪里是个照顾人的料子。
颜笑虽不懂岐黄之术,但看顾瑾那弱不禁风的病态模样,也知道他中的不是一般的毒,否则段长决的神情也不会这么郑重其事。
从面无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他是心情平平还是不开心,是云淡风轻还是严肃微怒,颜笑自认还是有些把握的,毕竟在一起这么久,面瘫再瘫,也不是真的瘫。
看来她和段长决还是有点夫妻默契的。
“他中的是什么毒?”
此问一出,颜笑就想赏自己一个白眼,这不是废话吗,就算段大夫说了名字,她也不知道是啥毒啊!
段长决将顾瑾的胳膊放进被子里,侧过身子,颜笑这才发现他已经拧起眉头,语气也是十分凝重:“这是留滞散。”
颜笑茫然点头,又诚恳地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毒。”
“这是慢|性|毒|药,发作起来并不狠厉,只是全身多汗,瘫软乏力,但是,” 段长决耐心的解释起来,“每发作一次,离死亡更近一步,若发作三次仍没有解药,便会经脉瘀滞,五脏不通,闭塞而亡。”
颜笑吃惊:“三次?那发作时间有规律吗?”
段长决摇头:“受到不定的刺激便会发作,说不准什么时候。”
颜笑想起之前与顾瑾三番五次的贫嘴,不由后怕,若是那时候不知情,惹得他毒发,不知该如何设想。
“他中这样的毒,不先去解毒,却贸然来盘山,简直不要命了。”颜笑皱眉,寻回段长决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段长决久久不再言语,颜笑拧干热湿帕递给他,两人颇为默契的照顾起床上的病人。
长夜漫漫无声,颜笑撑着下颌眼皮打架,可段长决依旧精神抖擞的坐在床边,如同一尊冷硬雕像,颜笑看着看着,差点以为他就要坐定入道了。
“困了便去休息吧。”段长决忽然开口。
颜笑揉揉酸涩的眼:“我们家都没了,我去哪里休息?”
段长决不再开口。
其实她本可以去凝翠家凑合一晚,也可以去隔壁厢房拾掇一番草草休息,但段长决并没有像以往那般凡事不必操心,任她自在的态度,颜笑想,便是陪他熬过一晚又有何妨?
颜笑有许多疑问绕在嘴边,比如他明明如此关心顾瑾,两人看起来确实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为何他要作出一副冷心肠的样子?又比如,堂堂一国丞相,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居然会种这种要命的毒,是谁下的,和他有什么仇怨,又是如何得手的,要怎么解?这些她都很好奇,但眼下去问段长决,并非明智之举。
看他浓眉轻蹙,大概也有他没有明白的地方。
两人静坐没有多久,段长决兀的出声:“进来。”
进来?要谁进来?明明周围寂静无声,没有其他人出现啊?
颜笑四下顾盼,房门被悄无声息的打开,人影一晃,她还没看清,一身黑衣夜行服的男子屈膝跪地:“将军。”
卧槽,这人的装扮好像电视小说里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独行杀手啊!
段长决并没有客客气气贴心的的吩咐人起来,连声音都比往常萧瑟许多:“说。”
看来他们要讨论什么军机要事了,那她是继续装作啥也没看到一样留在这里呢,还是畏畏缩缩一溜烟走人?
不过目测,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不想听也不得不听了,因为那黑衣人已经据实汇报起来。
“顾丞相的毒早在三年前已有,之前多次发作,但有人给他续命的药物,只是没有给他解药。” 那人一字一句说完,头又低下。
“那这么说,他是受制于那人?”颜笑一时嘴快,说完发现黑衣人略有惊疑的抬眼扫过她,又迅速垂下。
段长决却没有进行这个话题,让那人起身后,他转头看向颜笑:“夫人,这是我早年的手下,叫阿行。”
颜笑下意识点头:“阿行啊,幸会幸会。”
阿行拘着礼,一改方才的利落机械,略微局促道:“见过夫人。”
因他这一声,颜笑总算反应过来刚才段长决称呼她为什么,登时目瞪口呆,大脑一时运转不过来,愣愣的望着他。
段长决早已褪去先前那一丝不苟的冷面,目光中藏着几许柔情,对上颜笑的瞳仁时,更是温和缱绻。
“以后夫人的安危便是你的首要任务。退下吧。”
阿行听完命令,恭谨的行了个礼,如同来时那样鬼魅般离开了。
这下只剩两人,哦不,三人,但顾瑾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存在感委实太低,颜笑自动过滤,加上刚才段长决意外的言语,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今日这所言所行往后还有很多,我不想隐瞒你。我确实不再是将军,但因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一再斩断,来到远离斗争硝烟的地方,却还是连绵再生。”段长决像是不堪重负般,疲态如困意顷卷而来。
这一晚,他稳沉的音色一直在颜笑耳边萦绕,也许是生平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又也许是心理上的放松,不觉间,段长决竟卸下警惕,闭目入眠。
可颜笑还在回味他的生平过往。
段长决生来并非达官贵人之家,只是他老爹是裕国武将郭将军的大管家,郭将军叱咤风云为国效力,为人豪爽,膝下有一子曰郭均,与段总管的独子段长决十分要好。
郭将军出身也不高贵,从草莽打拼为万人之上的将军,对那些门当户对繁文缛节全不讲究,若非两小孩皆为男子,恐怕早就订了娃娃亲。因段长决打小对习武颇感兴趣,武才造诣甚至比被名师精心指导的郭均还要高,郭将军是个爱才之人,便将段长决收为义子,礼节待遇与郭公子并无一二,悉心教导出两位人杰。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出征中郭将军不幸殒命,以身殉国,举国上下无不哀恸,郭氏一族就此慢慢走向下坡路。好在郭均文成武就,才貌双全,年纪轻轻楞是扛起了郭氏大业,领兵出征无一不凯旋而归。
当然,他这么意气风发,也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他结识了两个得力助将,一个文能治国平天下,一个武能倾扫安藩邦,那两人分别就是顾瑾和段长决。
但裕国常年内忧外患,藩王割据,你压我争,各个势力纵横交错,相互制约打压,眼见郭氏又要崛起,权倾一时,都坐不住了,明里暗里不断有人上奏,更有甚者打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妄加议断。
可怜皇帝懦弱无能,只是个提线木偶,掌权者太后早就放不下郭氏这颗眼中钉,可郭家兵权还未能纳入她囊中,轻易动不得。
她是顾及,可虎视眈眈的敌国并不顾忌。
段长决断没有想到能将后背交付的人会设计于他。
那日与齐国一战,段长决出征前喝下了顾瑾的那碗践行酒,不刻四肢发软,无法再动身领兵。郭均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扬言没有长决兄的助力,一样会打出个漂亮的胜战。
起初确实是略胜一筹的,可当匆匆来报的消息说,郭氏一族以下犯上,大有谋逆造反之意,全家老小皆要下狱审判时,年纪轻轻的郭均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不论是谁放出的消息,不论消息真假,让郭均走了心,在两军交兵中不慎被俘,这个消息却是千真万确的。没有了主帅的军士即使负隅顽抗一阵,最后还是大败而归,伤亡惨重。
而事实是,郭氏一家好端端的,是有人刻意放出的谣言,段长决不用想也知道,这个谣言是太后放出的。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大约脱离了轨道,至少,脱离了顾瑾的预想。
郭均被抓后不肯降服,一代年轻枭雄就此身亡,头颅悬于被占的城门上三天示众。
光明磊落忠心耿耿的郭氏一生效力于朝廷,被一而再的遏止势力情有可原,可如今郭均与他爹一样以身许国,太后竟道郭氏忠心有疑,兵败后仍不肯交出虎符,是否有其他图谋。
这份国仇家恨若再能忍下,简直妄作郭氏一门子孙,举家领兵造反,连段总管也不顾颤巍巍的病躯斥责,而段长决也参与了那次的流血日。
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他早已和其他郭家人一样,在看见郭均面无血色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之下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到底是没有成功,郭家本就家道中落,如今去了郭均,已经元气大伤,有心无力后,面对他们的,便是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一个辉煌的武将世家就此败落。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码得各种纠结......
☆、将军还是农夫
颜笑理不清他们的过往,也不需要她理清,从前恩怨是非她掺合不来,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掺合,只是段长决有这么一段叱咤风云的过往让她感觉听故事一样非常恍惚。
借着幽暗的烛光,端详着段长决的眉眼,颜笑唏嘘不已。
难怪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难怪他会隐居至此,难怪他从来不抱怨媳妇的不体贴,想来他在望见挚友死于非命后,再多的波涛汹涌于他也是过眼云烟,诸多的不适与不满,比起南征北伐的那段时期,如今可算是平和安宁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