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重新握紧剑坠,身子平平后仰,硬生生避开这一掌,连人带椅退开了三尺。
见到了母亲的遗物,斑雎莲似乎再也管不上什么单于陛下的嘱托,掌影翻飞间,他翠色的眼眸里有一种狠决然的神色,看在颜陌眼中却是依稀难忘的熟悉。当日,她知他杀她父兄,神情也是这般……
他的心里划过一丝黯然。反手伸向腰侧,龙吟之声破空,手中已握住了一把通体透明不染纤尘的长剑。
这把剑非金非玉,甚至不是金铁锻造,剑身泛出水晶琉璃一般的宝光。正是持剑山庄镇庄双剑之一,永夜。
一剑永夜不天明。这把剑,惟其透明无暇,笑傲世间一切黑暗。
座中被困的宾客见到永夜剑,心头都微微一定。仿佛只要这把剑一出现,所有的危险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斑雎莲也在看。他一眯眼,突然五指成爪,竟空手朝剑刃抓去。
颜陌正要接手,突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他的手有毒,不要碰!”
随声而来一道蹁跹身影,如夜蝶翻飞,浅红色剑光乍起,挑起一幅暗色帘幕,轻轻隔开了班雎莲的手掌。
“‘冰魂’之毒霸道,颜伯伯小心!”
“月影?”
“月影!”
颜陌的声音之后是朱丽惊喜的呼喊。烛火熄灭后她一直躲在角落,此时忍不住跑了出来,根本顾不上那些寒光闪闪的箭簇。
月影轻轻的喘了口气,对这些声音却恍若未闻。她的脸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黯淡天光下,一向清冷的面容也有了一丝妖艳之色。
班雎莲慢慢的退了一步,原本狂乱的神色却渐渐的安定下来,一双眼睛也恢复了清澈,看着她笑起来:“月影……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众人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被骗了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月影一轩眉,一剑横扫而去,大有“骗了你又怎样”的意思。班雎莲侧身避开,继续笑道:“……你真不该来……你应该在那里好好的等我回去……你会后悔的。”
他的语气轻柔,宛如调笑。旁人固然听得莫名其妙,月影却觉得胸口有股灼热的火焰几乎就要烧透出来,勉强抑住了,才将剑尖一抑,道:“你以为你收买庄子里的侍从,挖掘密道直通白朔的事情,就此无人知道了吗?”
班雎莲又笑了,声音却是严正起来:“持剑山庄久踞紫霞关,在任何一方君主眼中都是芒刺,总有一天要除去的。你们大酉的皇室里,就没有人这么想吗?”
他的语意隐晦,却让月影蓦然间想起慕容苏笑意缱绻的脸,竟然一时分神起来。她暗忖道自己的样子真的很怪,自从白朔庄园一路与人动手,穿过密道到此之后,她的心神越来越不安宁,不光微小的情绪无法控制,就连精神都不能像往常一样集中。
班雎莲目光一凝,将她眼中流离的神色收进眼底,莫测的笑了笑,白皙的手掌却自身后慢慢抬起,正要趁此机会下令弓弩手放箭,窗外却突然响起数声短促的尖嚎,伴着兵刃刺入血肉的声音,随即,窗口无数的箭簇一段段退去。
月影倏然回神,见到四周逐一倒地的弓箭手,也看见了班雎莲来不及收回的手。她重又举起了剑,皱眉道:“你的人,已经用不上了。”
厅门被人从外陡然撞开,一道白衣清影如飒风般卷入,手中漆黑的剑身上尚有鲜血滴落,伴随而来的寒凉刺骨的风和淡淡的血腥气立刻将满室温暖的甜香吹散。
颜陌的声音微带激越颤抖:“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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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人是颜啸云!
月影是在一路杀出密道的时候遇到他和贝叶书二人的。当时他们正被一队装备周整的轻骑兵围追,以一对十,打得风生水起。
这群骑兵至少有上百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白朔战士。月影一见之下,尤为惊心――班雎莲果真意在紫霞关。欲破紫霞关,必先取持剑山庄!
没有时间让她问清楚失去消息的颜啸云和贝叶书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务之急,是救人,然后救庄!
虽然双拳难敌四手,但此时大批武林中人落在班雎莲手中,时间上也不允许他们再想什么别的办法,匆忙之中只有“先制人”这一计。
略微商议之后,三人决定由贝叶书拿着月影的府牌前往不远处的紫霞关请求援军,颜啸云和月影二人则留在此处,想办法拖延时间,救出围困的宾客。
此刻,无数双眼睛都停在了颜啸云的身上,就连金银使和无重金芒四人都住了手。
颜啸云的脸上有一丝桀骜的冷笑,朝着锦袍公子道:“如意侯,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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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章可能有点无趣,不过这是过度的时候必须要的章节,请大家忍耐……
第三十一章燕歌未断塞鸿飞(一)
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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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啸云缓缓道:“如意侯,我们又见面了。”
班雎莲面上的表情――不管是笑意还是正色――都已经收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俊美的容颜就带了三分阴鸷七分狠戾,让人望之心寒。
颜啸云挑了挑眉,语带嘲弄:“你真的以为我是为了替月影报仇才去碧石城的?很可惜,区区一个天圆地方大阵还困不住我。”
斑雎莲难得冷笑道:“那颜少主是为何而去?”
颜啸云慢慢的举起手中的寂夜剑,“一介公侯却潜入邻国帝京,我只是想要看看你到底要做些什么大事?”
斑雎莲的眼神顺着他的剑慢慢的往上移,移上一分,他的笑意就多了一分,最后漫声道:“原来如此……可惜颜少主还是被天圆地方大阵困住了几天,这几天是补不回来的,你也拦不住我。”
颜啸云眸色一凝,斑雎莲说的没错,天圆地方大阵的确是绝世奇阵,他一个人破不了,白白的耽搁了好些天,最后和赶来相助的贝叶书联手才能够离开。虽然一路上星月兼程的赶来,最终却还是慢了一步。斑雎莲的棋局已经布下,如今骑兵围庄,不是他们两个人就可以挽救的。
但是吃亏这种事情,颜大少爷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尤其在敌人面前。
因此他不过冷笑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寂夜剑,道:“拦不拦得住,可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话音刚落,斑雎莲的袖中突然滑出一枚小小的圆筒,他手指微弹,那圆筒便如袖箭一般激射而出,一路出尖利的啸声朝着窗外飞去。
这是传声的讯号。颜啸云忍不住一惊,他并不清楚斑雎莲在这里究竟埋伏了多少兵马,但他肯定,方才毙于他剑下的弓弩手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若此时叫来后援……
这一瞬间,有三个人同时跃起――
季芒的酒葫芦架住了金面人手里的刀,左手虚空一探,拦在银面具的人身前,趁此机会,无重手中的如是珠已挥成一线金芒,准确无误的击中那枚圆筒,竹篾四分裂开,在风动真诀的真阳内力下向斑雎莲的方向反弹回去。
斑雎莲见状,急忙挥起袖袍阻挡,然而就在他分心的一瞬间,离他最近的月影已经出手扣住他的肩贞|岤,同时碎心剑划出一片虹影,架在了他纤细的脖子上。
这一手干净利落,三个人配合无间,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颜啸云脸上略略放松,就连座中宾客的神色都缓和下来。颜陌见状,招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心腹点头,自偏门离去。
月影一手扣住班雎莲的肩膀,碎心剑刃紧紧的贴住他颈侧细白的皮肤,问道:“解药在哪里?”
班雎莲受制于人,却一点也不见惊慌,眨了眨眼笑道:“不是我下的毒,我没有解药。”
他说的是实话,却没有人相信。好在来自西域的软筋散只是一种让人手脚无力的麻药,最多几个时辰就可自解,并不伤人性命。因此月影也不追问,推着他慢慢朝门口走去,一旁的金银使见侯爷被俘,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不远不近的随在身边。
月影朝颜啸云递去一个眼色,后会意,留下季芒看住二使,自己和无重帮助一众宾客,跟着班雎莲慢慢朝外走,颜陌则殿后。
就算门外有千军万马,只要有班雎莲做挡箭牌,一切都有回寰的可能。
但是直到此刻,锦衣裘服的少年王侯依旧没有慌张,他侧过头,附在月影耳边道:“我们……要去哪里?”
他将声音刻意放低,低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却又柔媚低哑。这样的声音悠悠的钻进她耳中,让人不由的心头一跳。先前那种不明所以的郁热又灼灼的燃烧起来,少年的呼吸热热的拂在她耳边,竟让她觉得口干舌燥。
她紧了紧手中的剑,示意他不要废话。可班雎莲的神色却越的放肆,低低笑道:“你这样搂着我,不会难受吗?”
她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太阳|岤突突的跳动着,班雎莲妖艳的笑容看在眼中仿佛一朵盛开的荼靡。她终于觉察出异样来,扣住他肩头大|岤的手指忍不住加重了几分,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班雎莲吃痛,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却用手拂过唇边,笑意恶毒:“你忘了吗?我喂你吃的……是‘鸳梦’啊。”
这句话仿佛可怖的魔咒,让月影的身体几乎为之冻结,就连声音都如坠冰窟:“盘丝仙子的……”
“不错啊……既然我有她的‘丝囊’,当然也会有‘鸳梦’。为什么你不乖乖的在那里等我呢?如果你乖乖的,鸳梦也会乖乖的在十二个时辰之后作,那个时候这里的事情就结束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疼你……”他说着,轻轻的叹了口气,“可是你偏要骗我,又要动用真气,如今‘鸳梦’提前作了。很难受吧?”
他看着她渐渐苍白的脸色,眼中居然浮出同情微悯的光:“你要怎么办呢月影?没有解药,你要怎么办呢?”
“住嘴!”她低低的喝道,心中的惊慌和羞怒却不可停止的涌上来。“鸳梦”有个旖旎的名字,却是最恶毒的媚药,盘丝仙子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他竟然用这样的手段……这个恶魔!
她反手一剑刺去,却忘了此刻的处境,也忘了他身上穿着刀枪不入的护身宝衣“丝囊”,这一剑宛如刺败革。她的灵台这才清明过来,手腕一翻迅速变招,虽仍然将对方笼在剑光之内,班雎莲却已挣脱了她的桎梏。十指一轮急点,“千秋指”的指风弹在剑身上,激起一阵铿锵之声。
身后的人见前方突生变故,顿时不知所措,人群微微乱了起来。此刻队伍正行到厅门附近,一片纷乱中,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木机之声,隆隆之声震耳不绝,不过一眨眼,大厅的东南角花厅骤然被无数巨大的石块击中,木石瓦片乱糟糟的四散飞开,走在最后的几个人来不及躲闪,身上被石屑击中,顿时血流如注,
一片迷眼的烟尘中,人们透过一角残垣惊悚的现,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竟还有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巨石,正从四面八方砸落下来。
“投石机!”颜陌忍不住怒吼道,“如意侯,你居然动用了攻城的机械!”
春天的婺源真的很美,哪怕是从杭徽公路一路过去,风景也是不可多得的。只是要到人烟稀少的山村的话盘山公路有点难开……?
春天果然一定要去踏青啊!!
明天起恢复更新时间~
第三十一章燕歌未断塞鸿飞(二)
透过墙角一隅,能看到不远处耸立的木质高塔。在黯淡的天光下,那些缓缓移动的木塔宛如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巨臂伸展,无坚不摧。
颜陌的呼吸停顿了。
这是轻型的投石机,高不过丈余,利用车马就可以前进,投石的规模和距离都和真正攻城的器械相差甚远。但既便如此,这些泥石砖瓦垒就的房屋,这些血肉之躯的人,在这庞然大物跟前都不堪一击。
这是专属于持剑山庄的武器。因为杀伤力强大,长年锁在北庄营房之中,多年未曾见过天日。要打开营房的武器库,需要至少四个侍卫头领手中的金匙,以及……他的手谕!
但是他没有出过任何指令!
颜陌突然想起月影说过一句话――“你以为你收买庄子里的侍从,挖掘密道直通白朔的事情,就此无人知道了吗?”
但他来不及为这猝不及防的背弃而苍凉感怀。四面八方落石纷纷,大厅四周的墙壁很快就塌落大半,原本整齐排成一列的人群开始四散躲避,有人稍不留神就被飞来的蝗石砸中,或被倒塌的高墙埋在底下,四下里顿时一片哀号之声。
颜陌睚眦欲裂,在慌乱奔走的人群中呼喊心腹管事的名字,他方才嘱咐他悄悄潜回北庄,将那些放了课各自喝酒休息的弟子和兵将集合起来整队,迅速赶到南庄救人。为何过了这么久,却无一人应声?
杂乱的声音中,远处的山坡腾起了冲天的火光,一瞬间映红了天幕。那是北庄的方向,那里屯集有持剑山庄上千弟子和武丁,还有他的辎重军马……颜陌的心沉了下去,阴霾的仿佛这该死的天空。
他看到右翼有上百骑战马疾驰而来,乌鸦鸦的翻过山坡,铁灰色的铠甲泛出阴冷的光,当前的数个将领手里提着圆滚滚的人头,淋漓的鲜血洒满了一路。
这些头颅中,有昨日还在校场演练的少年,有跟随他多年的侍卫统领,也有他方才派出传令的心腹管事。
左翼有数十人列队而来,熟悉的号衣,熟悉的脸,至今他还能一口就说出他们的名字。但是这些面容如今都布满了陌生的凶狠残戾,他们手里的刀兵寒光闪闪,要来取他的命!
四面楚歌,众叛亲离。他一生英雄磊落,呕心沥血,何至于此?
斑雎莲的声音在纷乱的马蹄声和凄厉的哀鸣声中分外柔和残忍:“我本想好好说话,这是你们的逼我的!颜陌,持剑山庄的时代结束了。”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赦令,带着一种妖异而疯狂的笃定。颜陌望着碎心剑影中那张异常美丽的脸,心中却仿佛有了一丝了然:
世事如此微妙,原来这一切的因果,二十年前早已经注定!
就这样无法挽回了吗?
他慢慢的将手中的剑坠放进胸口最贴近的地方,长啸一声,于马蹄飞溅起的尘土中扬起那把天下闻名的永夜,剑光如同一道烈阳,撕开了这阴暗压抑的天幕。
哪怕真的无法挽回,他也但求一战,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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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石的木机停了下来,山坡下却布满连排的长弓步射,弓箭之后是又一队骑兵,领头的正是跟随班雎莲入宫的“小五”。这些骑兵佩着连弩,闪亮的铁簇直指倒塌的大厅里少得可怜的几十个人。
北庄的火烧的越大了,火光将天空映成暗红色,空气里隐隐有焦味传来。偏偏那雪,还是没有下。
颜啸云看着滚落脚下那几十颗人头――那里面有他年少时一同习武玩闹的伙伴,此刻血污了年轻的面容,死不瞑目。
不远处,他的父亲正在兵阵中厮杀,永夜的光芒闪过之处便有数十长矛齐齐而断,残肢满地,白朔骑兵铁灰色的甲胄上溅满了鲜血。他们踟蹰勒马,不敢向前。连他们的马都害怕这个宛如战神一样鼎立在天地间的男人。他们一定不知道,今天其实是他五十岁的寿诞。
身侧有人提刀砍来,他想都没想就反手一剑,直到寂夜没入对手胸膛,他才觉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庄子里的前辈,在他年少时曾指点过他的骑射……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问他,但对方却已经抽搐着倒下,胸口喷溅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雪还没有下呢……难道真是天要亡我持剑山庄?
不,不应该这样的!该死的是那些野心家,是那些驱策铁蹄妄图跨过紫霞关,南下,或北上的君主。不是他,不是他的父亲,更不是那些无辜的人们!
他怒吼一声,朝前扑去。寂夜细长的剑身绞碎了一名手持长矛的骑士的心脏,灼热的鲜血宛如落花,他足不点地而断朝后退去,肩膀撞到一个人的背上。
他听到背后疲惫而嘶哑的声音:“啸云,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很难看的笑容,却突然现身后的女子身体犹如火烫,双颊也泛着不正常的桃红,眼睛很亮――亮得很怪异。
“月影……”他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脸庞,却被她挡住了。她咬着牙转过头去,低声道:“斑雎莲很狡猾,并不全力迎战,他是在拖延时间。可我们没时间了,对方也许有三千人,或更多,庄子里也有很多人倒戈了,这里的天险对他来说已经如履平地……啸云,只凭我们几个对抗不了军队,大家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师姐和紫霞守军的救援。”
颜啸云皱了皱眉:“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最少一个时辰。”
“北庄有地库……”
“不行!北庄起火,一旦进了地库,大家只有等着被烧死……”月影侧身避过一刀,反手挥剑,肩膀却依旧抵着颜啸云,“我有个去处,或可以绝地求生。”
“斑雎莲将我带走的时候走了一条庄后的密道,直通白朔境内,”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和季芒缠斗在一处不分轩轾的锦衣少年,沉声道,“这条路上的守卫已经被我解决了,那里通路狭窄也不是屯兵的地方,如果大家从那里进入白朔,再从绝云山脉抄近道赶去紫霞关,或有机会提早遇到援兵。”
“可是持剑山庄……”
见他眼中犹豫的神色,她忍不住急道:“啸云,你平时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只要人活着,庄子随时都可以重建,如果你一意要和持剑山庄共存亡,这个世上也许以后就没有持剑山庄了!”
他的神情一凛,点头道:“你说的是……”
“快些把季芒和无重叫来帮忙。你熟悉这里的山势地形,由你带着各位前辈离开,千万要小心!再晚一些我可能就……”
她咬着牙喘了口气,却并没有接下去,颜啸云的心里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但紫衣女子已经在长弓坐射的箭雨中飞掠了出去,他的面前也有长刀砍到,无暇分身。
寥寥数语之后,四人已初初商定,由无重和季芒带人引开斑雎莲的注意,月影带路前往密道,再由最熟悉地形的颜陌和颜啸云把剩下的人带往紫霞关。
此刻,加上持剑山庄没有叛主的侍从下人,没有死的和受了轻伤的,一共已经不到五十人。
山风骤急,天边,已悠悠的飘落下一片雪花来。
第三十一章燕歌未断塞鸿飞(三)
暗沉的天空里,终于落下了第一片雪花。
慕容苏伸出手接住,看那片剔透的薄冰在掌中慢慢融化,变成如眼泪大小的一滴。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细腻,是一双不事劳作不拿兵刃的手。
没人看得出来,这双手也会染血。
他呵了口气,轻轻叹道:“哎……下雪了啊。”
站在北山的山巅,可以望见远处持剑山庄的火光,浓浓的硝烟弥漫不散,依稀能听到木石崩毁的声音。如果有风,还能听到风中带来的兵刃交鸣和凄厉喊杀。
慕容苏拥着狐裘,自语道:“阿莲做得很好,不愧是白朔的‘苍狼’。这一战会载入史册吧,史吏手书‘白朔如意侯领兵奇袭,灭诸侯颜氏于紫霞关’……”
“王爷。”身后的司徒星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声。慕容苏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凉冷:“司徒,你不忍心?”
“颜庄主一生侠义,从未有过野心。侯爷原本也只是想要劝降,不是真的要灭庄……”
“侠义?”慕容苏轻轻的冷笑了一声,复又道,“他如果真的没有做错过事情,又怎么会被我抓住把柄?司徒,你还是不明白。在你心里,究竟是大酉重要,还是一介武人的家身性命重要?”
司徒星默默的垂下头:“属下是大酉的子民,自然是……以国为重。”
“不错。阿莲想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持剑山庄。如果颜陌真的为白朔单于收服,那北方骑兵攻下紫霞关直如囊中取物,我大酉的北地江山必将危如累卵。皇兄继位不久,将领匮乏,如有兵燹谁来拒之?”
司徒星的眼中有些犹豫,带了重重思虑望向远处火光跳跃的山坡。
慕容苏继续慢悠悠的说道:“持剑山庄久踞紫霞关,是大酉在北地边境的隐患。一日不除,皇兄在京城也睡不安稳。对大酉来说,白朔与颜陌只能反目,不可以联合。一将功成万骨枯,司徒,你也是带兵打仗的人,怎可以如此妇人之仁?”
司徒星一怔,终于低头肃然道:“王爷说的是。当以长远之计为重。”
慕容苏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扬起笑意:“带兵打仗的事我一点也不懂,但我了解阿莲。他也算是冷静自持的人,唯独对死去的母亲放不下。当初从盗墓手上买下那块玉,就是为了找机会让他和颜陌反目。如果他知道颜陌就是杀他母亲全家的凶手,联合一事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成功的了……阿莲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这最后一句以几近叹息的语气说出口,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难言的遗憾,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怔怔的望着远处的持剑山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道:“我们回去吧。”
刚转身,灰色的天空里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司徒星轻轻一纵,从半空中抓下一只灰鸽,熟练的从脚爪上取下一支圆筒,抽中里面的信件交给了慕容苏。
慕容苏展开纸条略略看了一眼,挑了挑眉,笑道:“司徒,回去收拾行装。我们要立刻离开赤峰。”
司徒星一愣:“去哪里?”回京需要这么急吗?
“去巨泽国的凌源。”慕容苏随手将纸条揉成齑粉散入风中,道,“有人请我们去做客。”
“可是王妃她……”
慕容苏的脚步一顿,半晌才低声道:“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也许会在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战事中失去性命,更多的可能是被班雎莲带回白朔,成为……斑雎莲会给她名分吗?还是只把她当成一时新鲜的玩物禁脔?……她是个又傻又单纯的女人,会一次又一次的被人骗,说不定,班雎莲的绝色容貌和温柔辞色会骗得她倾心……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烦躁,快速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吩咐道:“司徒,速去备车。我们绕道从绝云山脉麓地前往巨泽,顺道看看持剑山庄的战况,说不定……”
说不定怎样,他也不确定。如果有机会或许还能遇上……但这一点侥幸,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往回走。天空飘落的雪花变得密集,苍茫的天地幻成了一种朦胧虚幻的景像,然而在那景色中,却又突兀的站了一个人。白衣的男子,脸上却布满了刀疤,一点也不飘逸。
他傲然而立,即使见到慕容苏也只是微微俯身行礼,道:“在下‘五重衣’之白衣残心,见过信王爷。”
慕容苏这一次是真正的惊讶了,他静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片刻之后眼中浮出凌厉幽暗的笑意,道:“司徒,我们有尊贵的客人来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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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一剑将颜啸云手臂上的箭杆削断,顺手抄在手里朝外扔去。断头的箭矢正中当先一个兵士的咽喉,直至没翎。
“箭簇入体太深,现在没办法取出来,你先忍一忍。”她撕下裙幅用力将伤口束紧。天空里飘飘扬扬的落着雪,她的额上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我没事,可是你有事!”
颜啸云看着她的脸皱了皱眉。他们一路而来杀伤了无数白朔兵将,胳膊上的这点伤实在算不上什么,但月影的神情却越来越奇怪。她似乎很热,眼睛很亮,亮的像是汪着一潭深水,偶然对上她的眼神,即使是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竟也有叫人心动的妩媚。
他伸出手,拇指抚过她脸上的伤痕,道:“月影,班雎莲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然而他的指尖才堪堪触到她的脸,她却突然挥手隔开,声音暗哑,道:“别碰我!”
“月影!”
她勉力压抑住心中越来越浓重的迷乱,低声道:“啸云,我一定会告诉你生了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她回望了一眼身后黑??的洞口,“至少让大家都平安的离开。”
颜啸云的手掌慢慢收回来,紧紧的握成拳,这才一字一字慢慢道:“你说的对。无重往东,季芒往西北,虽然暂时牵制了一部分的人马,但是他们身中软筋散,并不能久战,班雎莲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们目前只剩下不多的转移时间。”
能够逃出重重包围进入密道的人,和刚开始比起来又少了十数个。这些人此刻正由颜陌带领穿过他们身后的密道。这已经不是谁能活下来的简单问题,而是牵涉了紫霞关的情势――白朔骑军有备而来,若是突然夜袭,大酉边防更本毫无准备!
不远处斑驳的雪原里,又出现了一小股搜索的骑兵。月影紧了紧手中的碎心剑,朝后靠在冰冷的岩石上,低声道:“啸云……”
“别说了,我都知道。”
他看着她,轻轻一笑。正欲提剑杀出,身侧突然掠过一道灰影,颜陌高大的身体化成一阵疾风,异常凌厉的冲进敌阵。永夜剑光灿烂,瞬息间便砍断了数匹马腿,坐骑嘶鸣倒地,骑军之中顿时大乱,入耳一片呼号之声。
“爹!”颜啸云忍不住惊呼。颜陌明明应该带着那三十多人走进了密道,为何此时又折了回来?
颜陌的声音自风雪中传来:“啸云,庄中尚有一些要紧的东西绝不能落进白朔单于手中。我去去就来,你带着密道中的人先走。阴岭和大石峪之间有一条古驿道,走那里翻过绝云山脉到紫霞关,路程最近!”
“爹,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快去,没时间了!”战神一般屹立的灰衣男子一边舞动手中晶莹剔透的长剑一边朝着独子吼道,剑锋过处鲜血迸起,仿佛雪地里盛开的鲜花。
雪下的越大了,连眼中看到的身影都模糊起来。狂乱的风中隐隐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啸云,持剑山庄就交给你了……”
第三十二章雪上空留马行处
颜陌高大的灰色身影没入狂乱的风雪中,最后连兵刃的声音都不可闻,像被辽阔的天地一瞬间吞没消失。
颜啸云的心里突然涌起无边的苍凉和难以言说的惊慌,眼神追随父亲的背影,几乎想要夺路而去,但脚下偏偏沉重的迈不开一步,竟一下子怔住了。
他很少会这么失神,月影赶紧捅了捅他:“还不快去,愣什么?”
他这才想到现在根本不是有闲暇酝酿这些情绪的时候,于是提起手里的剑,刚迈开步子又转回了身:“那你呢?”
她轻轻一笑:“我替你在这儿守着,过一会儿赶上去。”
她这一笑,近在咫尺的容颜竟然有艳若桃李的风情,仿佛周围不是白雪皑皑的战场,而是风花雪月的辽阳京……颜啸云的心脏剧烈的抽动了一下,猎猎的寒风刮在脸上,突然就生出了异样的冲动。
他伸出手将她用力的拥进怀里。嘴唇贴着沾染了鲜血和灰尘的长,低声道:“我等你。到了紫霞关,我有话说!”
持剑山庄已不能保,他想,他不能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东西。
月影被他紧紧的搂着,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拥抱她。他的手臂很有力,男子的气息很好闻……她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迷乱恍惚,身体有些软,但是颜啸云却已经放开了她,握起寂夜,头也不回的进入了密道中。
她长长的吐了口气,跌坐在地上,抬头望去,几近傍晚的天空依旧灰暗,雪花纷纷扬扬……她回想起从前和贝师姐一起游历的事。她很少孑然出宫,每次周围都会陪着各种各样的朋友。也许正因为如此,最近的单独行动她总是犯错……她不怕死,可是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没用,真的很没用……
断断续续的思维和喘息中,她的眼角捕捉到一抹红影,很艳的颜色,在雪地里分外的惹眼。她几乎是惊惧的跳了起来,想都不想就放声喊道:“阿朱快回来!不要过去,那里很危险……”
声音被风声吞没,红色的人影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头也不回的朝东奔去,她的轻功很好,脚程很快。不多时,雪地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红点。月影心急如焚,正要起身赶去,耳边却传来冷冷的破空之声,一道羽箭划开雪幕,自她颊边射过,带起了一丝灼痛。
好箭法!
她一回头,看到小五高大的身影骑在马背上,正慢慢朝她靠近,身后一队百余人的骑兵像黑灰色的蚁群,一点点的铺满她的视线。如意侯府青色的苍狼纛旗迎风烈烈,仿佛在嘲笑她孤身一人的渺小。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伸开手指,又徐徐的握紧,碎心剑横在胸前作了一个起势,瞬间卷起残雪。雪光入眼,比兵刃的冷光更加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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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陌望着身上的鲜血――这些血属于那些死在他剑下的白朔士兵,他们有些还很年轻,不过和他的独子一样年纪,却已经血洒疆场,再不能回家。
他的左腿中了一箭,右肩被长刀砍伤。纵然武功再高的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如同他祖辈传下的基业,终有一日要被朝代更迭的洪流吞没。
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他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长啸一声,永夜剑挥出,刺进面前最后两个士兵胸中,热血融化了白雪,瞬间又凝结成冰。
颜陌走进书房,又仔细的将门掩上锁好,随后快步走进里间,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书架后出了轻微的声响,一扇隐秘的门静静的开启在眼前。
他在书房里略微的耽搁了一会儿,将所能想到的东西全部拿在手上,那里面有持剑山庄的弟子花名册,遍布各地的分舵号和联络名单,以及山庄名下的地契和银票。
他抱着那些东西走进暗门,门后连着一座小石山内的洞窟,另一些和山庄息息相关的重要资料都存放在那里,就算是最厉害的火药也无法将之破坏。
他有些笨拙的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洞里的石桌上。看着这一屋子的琐碎,忍不住觉得好笑。原来就算是人人口中的大英雄,也会为这么多的身外之物牵绊着的。别人都说人越老,放不下的东西就会越多,看来他的确已经不再年轻了。
以后的路,都要由年轻人去走了……
他只是略略一坐便起身离开,锁上暗门,将一把长剑形状的金匙收进怀里,快步走出书房,朝密道的方向返回。
山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一转眼便将方才那些怵目的鲜红掩埋了起来。北庄的火光也渐渐熄灭,焦臭的味道随风而来,刺鼻呛人。
肆虐迷乱的风雪中,有一个锦衣少年正站在十步开外,他的身子看起来很单薄,领口的黑色大毛连着墨色的长随飞而舞,他的眼睛是碧水一般的色泽。
颜陌顿住身形,一瞬间有些恍惚,但他眯了眯眼睛,很快恢复了心头的清明,永夜剑倏然一闪,挡在了身前。
班雎莲也不废话,足尖一点就朝前扑去,他的手掌散着阴冷幽蓝的寒气,眼中却是残暴狠戾的光,这样的眼光冰冷入髓却又热烈如火,全不似他平时天真清冷的模样。
他低低的吼道:“把母亲的东西还给我!”
对手不是普通的兵将,颜陌在他的掌风下顿时觉得吃力。他本就被软筋散消去了半数内力,连番杀敌,功力更是所剩无几,此时不由的朝旁退开一步,太宇沉波剑法中的招式应手而出,剑光开阖之间,将班雎莲的全身都罩了起来。
颜陌的内力虽然不济,毕竟是一代宗师,班雎莲的祭水寒冰掌再厉害,一时也不能近他身,反倒被剑气在胸口划开了一道口子。锦衣少年有些沉不住气,冷笑道:“这明明是我母亲的遗物,你不光不还给我,还要与我为难,南人狡猾,言而无信!”
他的母亲生前将剑坠视若至宝,时时拿在手上把玩凝视。如今却被人从墓|岤中掘出,又落到了此人手上……他越想心中越怒,掌风更见凌厉。
颜陌却是神情一凛,那句“言而无信”听着分外刺耳。曾经的誓言突然如潮水一般,一句一句的在心中回响反复,竟然清晰如昨。
“此生此世,我负你良多,纵取我性命也不能抵偿……”
“我答应你,只要将来拿着这枚剑坠来找我,颜陌的性命就是你的,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她的眼睛宛如最清澈的湖水,碧绿幽深,那时候有泪坠落,从此蜿蜒的流在他的心里。
“冰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