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涂清澈身上越来越多的地方感觉到疼痛,本就苍白的脸面颜色更加憔悴,时时出现的冷汗看得人触目惊心。慕容霜和端木闻玖几次三番想输真气给他,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时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这一日,慕容舒的兴致颇高,脚步甚是轻健欢快,一路走在前面。离家越来越近,涂清澈却步履沉重,心事重重。这涂家宅院是父亲涂霆一生心血,宅院外周围八里遍布阵法,非熟识之人找不到入口,是前些年才重新翻修的。看慕容舒的样子,明显是家中常客。可是最近几年,自己明明没再见过他。
又一次站在家门口,涂清澈心中无限悲凉。家中父母兄弟和自己最亲的姐姐都已不再人世,茫茫天地举目无亲,自己虽活着,却像孤魂野鬼一般无依无靠。这世间广阔,却并无可留恋之人之事,徒有一身伤病残躯,不若早些归了黄土,与亲人重逢。
心口一阵悸恸,痛得涂清澈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慕容霜忙拖住他的手腕。慕容舒笑道:“涂家好侄儿,你再忍一忍,等你开了这门,大叔便与你解毒。”涂清澈痛得直抓慕容霜的手心,慕容霜一愣,涂清澈在他手心抓出一个数字,十八。
涂清澈捱过这阵痛楚,向慕容霜笑了一笑道:“没事了。”他向慕容舒道:“这门上有机关,你躲得远一些。”慕容舒欣然向后一跃。慕容霜却抓住端木闻玖等在原地。涂清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拍着门板,他每拍一下,便有一滴汗滴下来,拍到最后大汗淋漓面唇失色。一、二、三慕容霜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在他数到十八的时候,铁门轰隆隆地打开了,慕容霜一个跃起,将端木闻玖和涂清澈拖进铁门里。刚刚打开一条缝的铁门猛得又关上。慕容舒知他有诈,自怀中掏出一把毒针向门内掷去。
毒针有一些打在了门上,两支击中慕容霜,三支打中涂清澈。慕容舒被关在门外,却并不怎么着急,他大声道:“七叔,这毒捱不过三刻,你快些放我进去给你们解毒!”这针上淬了见血封喉、乌头与曼陀罗几种剧毒,因用量奇巧可保人三刻清醒,三刻一过必定毒发身亡,是拷问威胁敌人的灵丹妙药。
慕容霜拔掉身上毒针,封了涂清澈周身大穴,又自腰间摸出一个小红瓶,将里面两粒鲜红的丸药都灌进涂清澈的嘴里。端木闻玖听慕容霜说过那是他爹留给他的救命丸药,非性命攸关不会贸然强用,他看着中毒的慕容霜和涂清澈,心中懊恼不已却什么也做不了。慕容霜心中亦是懊悔不已,明知道此举凶险却没有出手制止,如今新毒加上旧毒,这条人命是万万救不回了。
这时涂清澈气息虚弱道:“快去拿噬月琴。”
“这时候还要那琴干什么!”慕容霜怒火中烧狂躁不安,他心中迁怒那张瑶琴,恨不得抱起来摔掉才好。
端木闻玖见慕容霜已经失去理智,不断地逼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奄奄一息的涂清澈,镇定道:“或许我们可以用噬月琴换取解药?”慕容舒为了那张琴大费周章,肯定会乖乖就范,端木闻玖越来越觉得这主意可行。可是之前便听涂清澈说过家中遍布凶险机关,端木闻玖环顾四周,但见这涂家宅院大得很,放眼望去那屋宇连绵处赫然是一座湖心岛,虽是隆冬湖中却浮萍翠绿虚假难分。如此隐蔽用尽心机,恐怕脚下每一步都暗藏杀机。举目无下脚,更别说找什么琴了。
涂清澈撑着一口气,艰难地道:“乾坎艮兑……巽离坤坎……艮震离乾……兑坎巽震……兑坎艮震……坎坎坎坎,一踏三丈。”
端木闻玖道:“晚霜,这水下似乎是有机关,涂兄弟这是在给我们指路呢,时间不多,我们快去取琴吧。”
慕容霜心念一闪,或许那张琴真的能帮上忙!
端木闻玖抱起涂清澈,三人相互搀扶着依涂清澈所指的方位一一踏萍奔去。三人奔去不远,慕容舒也已进得门来,他正欲追赶却不小心触动水下机关。水下之弩连发,又将他逼回湖岸。
三人到达湖心岛时,三刻已过去了两刻。涂清澈指引他们来到了一间暗阁,阁中四壁空空,只有正中一方高案。三人蹲在高案下方,抬头看见案下有两道凹痕。慕容霜忙取下腕上的血玉环,与他腰间的碧玉箫递给他。涂清澈吃力地举起血玉环在最大的那圈圆形凹痕处左右来回转动,面上汗流不止,二人明白这机关厉害非常,在旁边看得暗暗心惊,只听咔嚓一声三人身下地板摇摇欲陷,涂清澈收起血玉环,拿玉箫往小圆处一顶,三人连同地上青石板一齐下坠坠下五米嗖然而止。“跳!”三人一跃而下,青石板嘎嘎而上瞬间合起。
端木闻玖站定,只觉手脚冰凉。这密室狭小无门,进得来出不去,三刻时光已过去了两刻半,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拿着琴去要挟慕容舒了。他看着面色苍白的涂清澈,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涂清澈此时却觉得舒坦多了,疼痛一点一点消失,说话也变得连贯起来,他轻轻道:“有了这琴,你们便可以对付慕容舒了。琴下有机关,可助你们逃出暗道。我死后,拜托你们把我葬进明月阁里。”
自一落地,慕容霜的目光就被几案上的那张琴给吸引了。似乎有种魔力牵引着他走向它。他站在噬月琴的面前,一滴热泪滑过脸庞滴在鲜红的琴弦上,落在玄色的琴身上。琴弦微颤,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他将双掌放在琴弦上,静静地感受着它的起伏与温度。虽然江湖中早有传言,但在见到噬月琴的这一刻,他才真的相信,自己的父亲,慕容星,是真的死了。“琴痴”慕容星是不会将这样一把琴交到其他人手中的,除非,他死了。
涂清澈气息微弱,猛得咳出血来。端木闻玖痛哭道:“涂兄弟!”慕容霜被这哀嚎声一震,举袖挥泪,反倒将情绪收敛起来。他背对着端木闻玖道:“将他的衣服除尽。”
端木闻玖虽觉不解,但还是按慕容霜的话做了。端木闻玖看见身无着物的涂清澈,忽然瞪大眼睛咬紧了牙。但见他瘦弱蜡白的身躯上横横竖竖、深深浅浅的刀疤交迭缠绕,竟布满了全身!涂清澈尚余一丝气力,他艰难地别过头看向慕容霜,他的眼中充满愤怒与哀戚,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死去?!然而慕容霜依旧站在噬月琴前,并没有回过头看他二人。
端木闻玖感到了慕容霜的异样,回头看他却看见他正站在噬月琴前,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衫。端木闻玖瞠目结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样□□的慕容霜睁开双眼,将右手食指指腹擦在了噬月琴血红的琴弦上,他微微皱眉,抬起擦破的食指,将血滴在琴身上。端木闻玖心中大骇,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噬月琴剧毒无比,只要微微触碰琴身,琴毒便会深入骨血,毒发而亡!”。
☆、弑父1
满月皎皎,群星争宠。湖水幽蓝暗流涌动,有一木阁扶水而走如水中舟子。阁内孤灯一豆,端木闻玖卧在其中向外望去,但见缭绫窗上暗影重重,木叶婆娑之态雀影之姿万状皆备,丛影流转,妙不堪言。更妙的是,涂清澈和慕容霜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身边。
涂清澈面色仍旧蜡黄,细细看去,腮边还有两坨红晕。他盯着慕容霜缠满白布条的双手,声音小得听不清:“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被救之人并没有重获新生的兴奋和感激,救人的那位也并无半分自豪与欣慰,木阁里静得能听见流动的水声。端木闻玖看着一反常态沉默寡言的慕容霜,讪笑着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晚霜,这琴毒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它非但伤不了人还能救命呢?”
“我七岁那年死了亲娘,老爹懵痴不醒,周围的人都想置我于死地,灌了我许多□□。可我不想死,我跑进药房,见了草药就吞,最后七窍流血几乎没命,我爹把我泡进药缸里,又喂我喝各式各样的药汁,我才捡回一命。从此以后,我爹每日都要把我泡在药缸里,又逼我日日练功习武。我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身躯,也得了这满头白发。”慕容霜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自幼辛苦长大,是惜命之人,涂清澈,你救我与玖少爷在先,我救你的命在后,我们两不相欠。”
这一席话直说得涂清澈眼眶泛红,鼻头酸涩。端木闻玖不曾知晓慕容霜的幼年如此悲惨,听了这番话心中疼惜不已,但他并没有明白涂清澈身上百日骨香丸的毒和针毒是怎么解的,于是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涂兄弟身上的毒是到底如何解的呢?”
涂清澈被满头疑问的端木闻玖逗笑了,他展颜笑道:“慕容舒与琴痴前辈的施毒之法一脉相承,这百日骨香丸的毒与噬月琴毒颇有相似。慕容霜先以指尖血水化去琴毒中的致命毒素,然后又催动真气以这部分琴毒中和百日骨香丸的毒与毒针的毒,以毒攻毒,这些毒就全都在我身体里挥发消散了。”
端木闻玖又道:“那这琴上的毒还在?”
慕容霜道:“琴毒还在。不过,这张琴除了我可以动,现在涂清澈也可以动了。”
涂清澈若有所思道:“琴毒即是情毒。琴痴前辈在噬月琴上施毒的初衷,恐怕并非害人。”
慕容霜点头道:“含笑花是家母最爱的花,老爹似乎是想以此琴殉情。”
你走了,徒留我活在人世。我对你的思念令我神形恍惚,我要弹着你最爱的曲子,带着你最爱的香气追随你去碧落黄泉。端木闻玖脑中浮现出慕容星抚琴痛哭的画面,心中悲戚感动不已。
涂清澈挠了挠头,不解道:“既如此,为何这琴毒非要在一年以后才得发作呢?”
慕容霜用缠满白布的双手抚摸着琴身一副女子画像缓缓道:“这张琴似乎还没有做完就被偷了出来……这画像明明还没有刻完,这毒应该也没有施完。”
端木闻玖面上泛红道:“我爹不可能在慕容前辈还活着时就把琴给拿走了!”
涂清澈思道:“可是江湖中不止一人说最近见过琴痴前辈。”
慕容霜道:“我总觉得,这件事和慕容舒脱不了干系。”
涂清澈疑问道:“你和慕容舒好歹也是叔侄,怎么你见了他却像仇人?”
“他杀了我母亲。” 慕容霜恨恨道,“我虽没能看清他的脸,却看清了他腰间的双龙玉佩。那玉佩红如朱砂,我决计不会认错。”
涂清澈心念一动,在案下翻出一卷字画,指着上面问道:“可是这枚?”
端木闻玖探身一瞧,见那字画上画着一位翩翩佳公子,那公子容颜俊雅墨袍玄扇,腰间悬着一枚玉佩,玉佩通体朱红上刻双龙栩栩如生。落款是“苏合香”。画中笔墨含情,字间舒朗毓秀。他禁不住脱口而出:“画画人好俊的丹青!”
慕容霜道:“正是这枚!画上之人正是慕容舒年轻之时,涂清澈,你这画是从哪来?!”
涂清澈只觉指端发凉,他颤抖着唇道:“这是我娘亲的笔墨,一直被我爹藏在枕下暗层。爹走后被我找了出来,与娘其他的笔墨置在一处。我总觉得,我娘的死也与慕容舒有关。”
慕容霜盯住那落款惊骇不已,他心中有一个念头翻来覆去跌宕起伏,太可怕了,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端木闻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个人是要撕了慕容舒,他思量道:“我瞧慕容舒的功夫不弱,我们既然安然无恙,不如快些离开这里。”
涂清澈摇头道:“他为了此琴费尽心机,怎可能轻易放过我们。”
慕容霜冷冷道:“我不会把琴交给他。”
三人一阵沉默,慕容霜沉吟良久还是问出口:“涂清澈,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涂清澈笑道:“鲁门之人易结仇,仇家多了伤自然也多了。”
端木闻玖道:“此话怎讲?”
涂清澈道:“雇主希望我们能造一间密室为他们藏匿秘密,但又担心了解玄机的我们泄露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等你盖完就把你杀掉,就算杀不掉也能给你一个警告。所以鲁门之人多短命。”端木闻玖听得胆战心惊。慕容霜装作无意地拉过他的手腕问道:“这也是你的仇家做的?”
“这是我幼年顽皮烫出来的” 涂清澈拉起袖口道,“这阁子很安全,今夜早些休息吧。”
金黄温暖的晨曦照耀着熟睡的三个少年,也照耀着湖畔树后一张铁青的脸。
慕容舒明明知道噬月琴就在木阁之中,却又畏惧机关厉害不敢上前。涂霆造的机关有多厉害,他是知道的,更何况这阁子是涂清澈的手笔。涂清澈是鲁祖之最得意的门生,自幼跟师学徒,按辈分连涂霆都得叫他一声师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作为,确实令人佩服。慕容舒暗暗想到,如果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出色的儿子就好了。
慕容舒一夜未曾闭目,此刻双眼通红,脚都肿了起来。他心中有一个信念,这信念支撑着他蛰伏了整整十年。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步便能达成愿望。即便身体疲惫不堪,但内心却亢奋不已。
终于,那三个少年走出了木阁,那张琴就抱在慕容霜的身前!
慕容舒几个起落扑上前去,朗声道:“七叔,把琴给我,一切好商量!”
慕容霜挑眉笑道:“好侄儿,这琴给你,你当真能放过我们三个?”
慕容舒尽可能地露出真诚的笑容:“当然当然。”
慕容霜将琴递了出去,慕容舒自怀中掏出一个玄色锦袋,张着袋口迎接上来。那口袋外观朴实甚至有些破旧,但尺寸却与噬月琴颇为贴合,明显是早已备好。
眼看那琴进了口袋,慕容舒心中狂喜不已。没想到慕容霜忽然飞起一脚,将那口袋踢进端木闻玖怀里,紧接着几招大鹏展翅逼得他连连后退。正在此时,涂清澈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慕容舒脚下泥土松动身子陷了下去,脖子被冰凉的锁链缠住。
三个人不约而同去看泥坑里的慕容舒,不料一把飞刀七零八落地打将上来。没成想慕容舒生死一线,被人擒住了要害,还能放出暗器。不过他此时使不上力失了准头,几枚飞刀都没伤到人,只有一只割破了涂清澈的袍袖,露出了他腕间的图腾。
慕容霜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舒的神色,只见他眼中精光一闪,很快又陷入迷茫。
慕容舒看到了涂清澈腕间的图腾,也看到了那碧玉箫上的图案。那图案形状怪异,像是某种字符,在日光下跳跃着五彩的光芒,温柔地流进慕容舒的眼睛里。那是一串鲜卑文,是“慕容舍”的意思。在当年,他深爱的女子还没有成为他好友的妻子时,她曾眸光流转,满面娇羞地用鲜卑语说:“‘舒’这个汉字很有意义,如果我能为你诞下双生子,就为他们取名为慕容舍、慕容予。”
☆、弑父2
慕容霜手中银链缚住慕容舒的脖颈稍稍用力,大声喝道:“青面鬼,我娘是不是你害死的?!”
慕容舒面目狰狞,颈间因挣扎渗出一圈细血,他双目红得可怖,大声笑道:“是!你娘是我杀的!你爹也是我杀的!”
涂清澈颤声问道:“我娘死之前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慕容舒神色复杂,笑得更加凄厉:“不错,是我下的毒!”
三人暗自神伤,只见一枚霹雳丸抛将上来迅速炸开,三人躲避不及扑倒在地上,好在那霹雳丸的威力并不算大,三人并无大碍。
慕容舒一个翻身跃出土坑,解掉颈间链子运臂投向湖底,直奔噬月琴去。
慕容霜手上没了家伙向涂清澈道:“借你的碧玉箫一用。”此时噬月琴已被慕容舒抱进怀里,他样子狼狈眼里却冒着精光。慕容霜将箫底那串鲜卑文对准慕容舒的眼睛,招招攻向要害。慕容舒的目光从噬月琴转向碧玉箫,又从碧玉箫转向噬月琴,他心中两种情绪不断纠缠消长,终于忍不住发声大喊,将噬月琴丢在地上运足全力一掌劈向慕容霜,碧玉箫瞬间断成两截。慕容霜被掌力震开,呕出一口鲜血。端木闻玖握紧双拳攻向慕容舒,却被他一招撂倒。
这时只听瑶琴声嗡嗡而鸣,慕容霜受伤的指腹因弹奏再次染红噬月琴。慕容霜将真气灌入指端发于琴声,一首长相思似万千利刃齐齐发出,原本哀怨缠绵的曲调变得凌厉磅礴荡气回肠,排山倒海一般向慕容舒压去。霎时间狂风肆虐,湖水起浪,惊鸟群飞。西天一排乌云滚滚向东,瞬间将晴日穹庐割为阴阳两半,半面阴云滚滚,半面红霞绚烂。琴声咆哮激荡处带着凄婉,悲苍处隐着欢乐,千万音调犹如万千情思,每一声都像一个巨大大石块敲击着慕容舒的心窝。
慕容舒被琴声牵引跪倒在地,各种心思一齐涌上心头,大汗淋漓青筋暴起,渐渐失去心智。恍惚间,眼前的涂清澈变成了苏合香的样子,一会儿朝着他盈盈而笑,一会儿质问他为何如此狠心。他双手抱头痛苦不堪,涕泗横流不断叩首,磕得额上鲜血直流,那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口中呜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