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明月如霜

明月如霜_分节阅读_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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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真好一出请君入瓮啊!果然还是误会了他。看这满屋子的贼迹,想来设局之人并不怕被人拆穿。涂清澈蹙眉轻叹,默然无声。

    一炷香燃尽,雨渐收了。

    门内悄然无声,几人候得久了,心中不免活动起来。四儿挠头唤了几声不见回答,叩门仍无人应,焦急地推门而入,却只看见一室狼藉,哪还有涂清澈的身影。

    雨雾鲜茶幡,寒烟淡远山。入秋的雨总这般令人生厌,才收住不久,又细细密密地织将起来,看那模样不知要到几时才停,当真难缠。涂清澈摸了摸半湿的猞猁裘,紧步钻进路边的茅草屋里。

    屋内有薄尘,不像有人住,亦不像是空置。涂清澈背上痛痒难耐,自寻了一只方凳坐于门前,瞅着面前连绵的雨幕胡思乱想。他心底又有一个脆弱的声音道,这样辛苦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倒不如死了干净。

    未几,一个白胡子老头端着碗茶颤颤地走过来,笑道:“小娃儿,喝碗热茶吧。”

    涂清澈道了声谢接过,捧着大白碗,双眉微蹙望着远处微微出神。

    倚在门前的白胡子老头一口气没喘顺,按住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咳完又忍不住笑起来。涂清澈见他笑得开心,禁不住道:“老人家,有什么喜事叫你如此开心?”白胡子老头眯了眯眼:“老老汉这一大把年纪,哪还会有什么喜事哩。只是想到方才喘岔了气,险些被俺自己害死,觉得好笑,便笑将出来。”

    涂清澈倾身微笑。

    白胡子老头嘿嘿笑道:“小娃儿,你一定是在笑俺蠢哩。俺才要笑你蠢,小小年纪竟瞎学啥苦大仇深的腔调,不趁着年少及时行乐,到俺这岁数便是要啃块骨头都啃不动哩。”

    涂清澈轻笑出声。

    白胡子老头哈哈笑道:“老汉俺不知你有何伤心事,料你也不肯说与外人。可若要论命苦,这天下的人可没有能及得上俺的。”

    涂清澈轻咳一声,但笑不语。

    白胡子老头自顾自地道:“俺打生时死了娘,七岁时爹被抓了壮丁,二十娶了老婆子,两年后得一子一女,闺女十四岁被王财主看中拉去当小妾,还没一年闺女就被财主家大小老婆作弄死了,老婆子思郁成疾在床上躺了两年也去了,只剩下俺跟狗儿,狗儿争气,上京赶考得了功名,唉,不想又被政事牵连送了命去。如今……就只剩下俺一个啦。”

    涂清澈敛笑轻叹。

    白胡子老头看着门前细雨又嘿嘿笑开:“算命先生说这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命’。命不命的俺不懂,但俺高兴俺还活着,还能看见花草儿,能闻见肉香。狗儿死那年,俺曾想过,俺是为啥而活着,嘿,后来俺想明白了,活着非要为了什么活么?活着不就是为了活着么!老天爷安排好的事俺没办法,但俺要哭要笑,老天爷也是没办法哩!既已挨了这么多苦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哩?”

    涂清澈一愣,咳了几声旋即笑开:“是啊,活着不就为了活着么,人间诸事艰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

    绵雨其后,晴空愈加苍翠,那暖意却是被飒飒秋风驱散的一去不复返了。

    涂清澈回到家中,搬了两壶酒坐在慕容舒的坟前,瞅着四周寸草不生的黄土,自黄昏日落一直醉到东方破晓。

    前尘往事此时回思起来竟梦一般零落遥远,涂清澈抓一把黄土,看着它从指缝间簌簌滑落混入坟前的土丘旁渐渐地辨不分明,不由得微微笑了,既已零落不堪,那就当做是梦一场吧。

    涂清澈猛咳一通,喘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许是一夜未眠受了些风寒,惹来这难缠的咳病。这番想着,背了手松了腿,往四处去溜了一圈。

    走了这些时日,宅院里落魄得不成样子,草木枯黄百花凋零,落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里里外外满是蒙尘。

    涂清澈花了三日功夫,将周边机括拆了个大概,花了三日功夫,将府中杂草收拾干净,又花了三日功夫,将里外几间常住房屋抹得光洁。这一日,全宅上下总算拾掇出几块齐整地方,晌午的日头正劲,无风无云,涂清澈将书屋里的书都摆了出来晒在台上,自己搬出一方藤椅摆在院落里,脱了鞋袜光着脚缩在里面,也合了眼晒着太阳。涂清澈在热切的阳光中认真想,再过几日,是不是该雇几个人来管管家中杂事。

    突如其来的风扬起身旁的书匣,那是二姐的遗物,自她去后一直不曾打开。一张画纸扑上面来,涂清澈张手接住。不假思索的着墨,一挥而就般轻灵的线条,打眼一瞧便知这画出自二姐涂绮罗之手。涂绮罗是涂清澈唯一的同母胞姐,青出于蓝的承续了其母姿容才气,只是十一二岁上不知何事哑了口,一腔心事只与笔墨说。此画中画的,乃是一处女子闺房,一名女子病卧于床,床上垂以薄纱,女子面目不明,纱后一副手腕上缠着一段红钱,线的另一端捏在一个男子手中,那男子斜了身子靠于椅背,身骨风流眉目含笑,望之怯情然然如生。画的一旁有两行题字,显然是另有人后来添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笔触自在亦庄亦谐,如临风玉树如风中劲竹如静水深流如繁花灼灼,执笔之人傲情姿态隐隐若现,字字鲜活跃出纸上,化为轻烟随情入心,道不尽地牵魂动魄。此番书法,怕是穷其天下亦无他人可效一二吧。尊傲且诡魅,方正且玄柔,当真是,字如其人。

    日头渐往西去了,涂清澈下厨收拾了几样饭菜端于桌上。屋外枯枝落叶雁阵鸣叫声声动听,好一派清凉的入秋暮色。一抬头,正看见一只雀鸟归巢,巢里另一只雀嗷嗷振翅的模样。“啪!”涂清澈看得出神,手中一滑碗片碎了一地。“咳咳咳咳~”涂清澈背上一阵撕痛,咽喉轻痒,跌在地上猛咳起来。这一通咳持续了好一会儿,慌忙中手指按到碎瓷刺破了好几处,抬手欲看时喉咙一股腥甜直冲上来,忙将手掩了口,再看那手时,手掌手指已是鲜红一片,食指指腹之上还有小片瓷渣刺在上面。

    涂清澈笑了一笑,默默地爬起身来,净了手漱了口将刺伤的手指缠住,将地下一团杂碎清理出去,另添了一只碗,仍旧坐于桌前。涂清澈又笑了笑,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准备开饭。耳边依旧听得见风声鸟鸣,然而,有些事终究还是异于从前了,饭冷了,菜凉了。

    涂清澈举箸茫然,蹙眉将之投于一边。门外忽有一阵婆娑声动,门框之上叩叩作响。是谁?涂清澈踢开凳子,几步奔过去。打开门来,却见屋顶残枝在风中晃晃悠悠,拍打着框棂叩叩出声,哪里有什么人影。能有谁来!涂清澈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叹气掩了门。

    腹内空空,饭菜吃到嘴里却没有半星滋味,索性将之推到一边不再动。窗外秋风不依不饶地唱着,涂清澈暗叹,屋冷床寒,今夜似乎又不好过,往后夜里一天寒胜一天,可要想想法子才好。涂清澈想得出神,连叩门声也没有听见。

    门猛得被推开,秋风灌了满屋。涂清澈惊愕间抬起头来,来人如那秋风般不留情面,将连日来勉强糊住的层层逞强散得一干二净,涂清澈再难掩心中悲寂,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涂清澈失态了,哭得那么不顾一切,哭得那么酣快淋漓,哭到鼻涕糊住了嘴,哭到声音也都暗哑枯涩,哭到再喘不过气,哭得那么的……丑。决明子静静笑着轻轻叹息,若是,也有一个人,能让自己抱着大哭一场该有多好啊。

    ☆、诉衷肠

    明月无声,月光透了窗牗散落,涂了满地霜华。

    涂清澈哭够了,自决明子怀里爬起来,将脸抹净了,抬脸瞅着他默不作声,决明子含了笑回敬与他。月亮地里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默然无语地静静瞧着彼此。涂清澈一双眸子本自清澈,此时沾了泪水,正晶晶亮亮清清凉凉流动着异彩纷呈的光彩,他看着面前的人,许多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竟不能分辨是苦是甜。二人早已相识,可这般真真正正独处相对,却还是头一回。涂清澈最先别开头去,背了身怔怔看着地下月光。

    决明子踱步桌前,轻声笑道:“我正饿了。”

    涂清澈赶忙上前收拾:“饭菜冷了,我拿去热一热。”

    决明子斜靠在椅背,无声笑道:“这么大的宅院,怎不多请几个人来打理照看。做饭该是丫鬟婆子的事。”

    涂清澈盯了他一眼:“做饭是丫鬟婆子的事?那皇宫里头的御厨可都是女人?”

    决明子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起身帮着涂清澈将那桌上冷菜撤了,跟他到厨房将那几样菜重新整治了端上桌来。涂清澈抱出两坛子酒来,对他一笑:“喝一杯吧。”

    决明子看他搬得吃力,伸臂揽将过来,排在自己身前,微微笑道:“你身上有伤,不可饮酒。”

    涂清澈脚步一顿,背上一阵扯痛揪回神来,作势去抢酒坛子:“你身上也有伤,同样喝不得酒。”

    决明子瞒下胸口刺痛,分了一坛酒递过去,挑眉笑道:“下不为例。”

    酒浆在琥珀杯中流转回环,决明子抿了一口,只觉樱桃鲜味盈满口腔直冲咽喉,不及品味,酒的后劲猛地提上来,头晕目眩间酒的醇厚香气樱桃的味道层层铺开,细腻饱满地裹着辛烈的辣,琥珀酒盏将整个味道捧出来加深糅合,只一杯竟有些招架不住。更为难得的是,这酒后劲中竟有一股雪香?

    涂清澈笑道:“上一回端木兄与慕容霜来时,喝的正是这酒。”

    决明子微一沉吟,微微笑道:“怕不见得。霜儿喝不得酒,更何况是如此辛辣的味道。”

    涂清澈轻叹:“果真瞒不过你。今日之酒是我酿的第一窖樱桃酒,通共两坛,足劲足味,与他二人喝的那一坛不过是上一年新酿的,略清淡些。”

    “多谢你将如此宝贝的酒拿给我喝”决明子眸中晦明不察,静静笑道,“这酒倒省,喝不到半坛,怕就醉了。”

    “旁人是一定得醉的,换作是你,我却不信了”涂清澈瞅了瞅酒中鲜红,蹙眉问道:“听说端木兄带着柳姑娘回家去了,那慕容霜是去了哪里?”

    决明子收起笑来不再答话。

    涂清澈转着酒杯,幽幽叹道:“是我的错,误会了你,害你受伤,还教他二人分开。慕容霜一定是对端木兄出手了吧?”

    决明子一口干了杯里的酒:“错不在你。霜儿也不曾对端木闻玖出手。”

    涂清澈惊道:“依慕容霜的性子,见了你我受伤,他竟没对端木兄动手?”

    决明子见他这般反应,故意拉长了音叹:“何止没动手,连句重话也没对他说。”

    涂清澈颇有些失望地瞄了瞄决明子:“这是什么道理。”

    决明子苦笑:“道理便是,我与你加在一起也不如那个人来的重要。”

    涂清澈冷哼一声,转而叹道:“慕容霜一定是心伤透了,那柳氏姐妹好毒的心思。”

    决明子道:“真是好毒心思。”

    涂清澈不平道:“慕容霜也是个糊涂的,怎能如此就让那女人的心思得逞了呢。端木兄也当真糊涂,怎能说娶那个女人!”

    决明子扯了扯衣领,半晌答了一句:“他两个人心里明白着呢。”

    涂清澈叹道:“倒也是。慕容霜自幼见惯了争宠吃醋的事,对情之一物避之唯恐不及,便是亲自送到他面前尚不屑一顾,又怎会同一个女子来抢一个男人。若是要慕容霜开口才能留得住端木兄,岂不看轻了两人之间的这份情意。慕容霜素不是吃亏的主,但也绝不会学女子抹泪上吊地责问端木兄,为难与他。更何况……”

    决明子拎起坛子痛饮起来。涂清澈看着月光中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来回动着去抢他酒坛子的心思。不妨他猛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我来可不是与你说这些的。”他的声音并无波澜,但涂清澈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涂清澈蹙一蹙眉:“那你说是来说甚么的?!”这酒还真够劲,决明子觉得头有些疼了。

    涂清澈见他不答,认真看了看他,也捧起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灌。这么个喝法,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决明子走到他跟前,将那酒坛子一把扯过来。涂清澈被他一掼,险些跌在地上,及一站稳又上前去争那酒坛,那人也诚心不叫拿到,将坛子举得老高。争夺间酒劲全涌上头来,涂清澈被自己绊了一跤,踉跄两步跌在地下站立不起。决明子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怎生不说?!好,你不说,你不说我说。”

    “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涂清澈抬脸望着决明子,双眸间星辉流转:“我头一回见你时,心中不知道有多欢喜。我知道神医唐本草的徒弟来了,来救我的娘亲了。可是你来了,娘亲却走了,二姐也走了。我恨足了你!我知道娘亲伤透了心,是半夜里偷偷含了药才去的。我也知道,二姐对你一见倾心,她怀了私心借你为她诊病之时与你亲近,是二姐使丫头半夜唤你去她房里私会,却不想娘亲正在此时服药寻死,下人寻你不到,待从她房里找到你再回去时已晚了一步再救不回来,二姐得知后羞愧难当,又急切开不了口,之后痛哭一回悬梁自尽。姐与娘亲的死实在怨不得你,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我不能有一个服毒自尽的娘亲,更不能有一个半夜偷人的二姐,在家亲面前,我说不得不能说亦无法说,所以我只能昧了良心,将你认作杀母欺姐的仇人。而你,你呢……你竟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凭白受这污水。我好恨你!我好恨!我恨你将我逼成不仁不义恩将仇报的小人!日日受那良心煎熬之苦!”

    决明子不答,只是一味喝酒。涂清澈身上发了汗,酒劲退了一些,挣扎起来,捧着酒坛又一通灌。涂清澈抱着酒坛子走到窗前,将窗子打开,屋里好容易聚起来的温热立时散了,涂清澈痴痴看着酒坛子,温柔叹道:“这樱桃酒与别处不同,入喉之后能闻到一股雪香,名作‘雪樱’。你怎么不问我如何能酿出这样的酒?我是在一本书里学到的,那是一本共有八十七页的书,在那书的第三十三页左上角,记载了这雪樱的酿法,我想写那书的人一定是极爱这酒的。你知道那本书是谁写的么?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兄,先皇最宠爱的仪妃之子,西南王,玄方。世人皆传唐燮是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我却觉得此人之才远高于他。那天晚上,唐燮入了望舒榭后见你便拜。他们喝多了,我却没有,我清清楚楚听见唐燮口中“西南”二字,可我宁愿是我听错了。那首诗你还记得吗,‘我爱决明子,风流天下闻。十九弃小宛,二十卧彩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芬芳。’诗经中有名篇《小宛》,是写遭时之乱兄弟相戒以免祸,而他以此讽刺你乱世不助兄弟,四处风流不事君主,笑你这般‘才德’如高山般不近人情,不可亲效。这分明是臣子唐燮献于西南王的一首讽谏诗。我宁愿是我喝多了,也不愿信这猜测是真的。”

    夜风习习,涂清澈临窗而立,两行泪水被风吹得簌簌抖落,他指着窗外明月,哑声哭道:“你怎能是他呢,他怎能是你!决明子竟然就是玄方,西南王竟然就是决明子!!怎能如此!你怎能是他呢?你知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你怎能……你怎能把他毁了!!”

    决明子望着窗外愀然无声的明月,默默啜着雪樱。

    涂清澈擦了擦眼泪,忽而笑道:“我答应过慕容霜,再不做舍己为人的蠢事。可我食言了。我自小亲历无数死亡鲜血,从没那么怕过,可当我看到端木兄提剑朝你砍来的时候,我的心都不见了,我宁可是自己死了也不愿见你受伤。直到晕倒的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不论你是决明子,还是西南王玄方,我都不愿你死。我真想就这么死了,可阎王他却不愿收我。回来这里的时候,我曾想把这混账的一切全都忘掉。今天我晒书的时候,翻到一张二姐的画,画旁题着两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笔一划都牵动心魂再熟悉不过,那些字的笔迹我这一生也认不错忘不掉,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仅凭几个字就打动人心了。我早该知道的,像你这样的人,这世间怎可能再找得到第二个。你果然是他,果然他就是你啊……我终究,还是还是……还是……。这是劫,逃不过的。”

    深埋于心的话似乎并非难以开口,明月不在天上而在心中,涂清澈觉得冷,探身把窗子关上,回身将决明子手中酒坛抱到一边,静静笑道:“世间无巧合,草民亦非三岁小儿。王爷可否告知,当年如今,几次三番屈尊来寻,究竟所为何事?”

    决明子一声轻叹:“双仪城中擒龙道,机关险布,特来相请前去破解。”

    涂清澈不问原委不问巨细,只痛痛快快答道:“好!”

    决明子起身自坛里倾出一盏酒来,趋步至涂清澈身前,双手捧着酒盏,周周正正地作出敬酒的姿态,涂清澈生生受了这礼,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再之后的事,涂清澈记不太清了。只是夜寒风凉,后背的疼痛与醉如烂泥的倦意轮番袭来,那番汗泪皆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实在令人难忘。后来似乎有人摸上床来,以胸贴背,就着蜷缩的身形将自己包裹起来,那人身上的味道闻之心安,似有若无的缠着几缕墨香,带着些许蛊惑的迷幻,拂去一身疼痛,将自己带入无尽的夜中。

    决明子醒来的时候,涂清澈神情怔怔的,似乎看向自己,又似乎不是。他双手攥着一块青玉玉佩,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决明子伸手扯那枚玉佩,涂清澈也突地醒过神来。

    涂清澈面上转过几多颜色,眼神亦变了几变,单薄唇口张合数次,终而叹道:“王爷,你……您醒了……”

    决明子似笑非笑,淡淡道:“你这一声一声的‘王爷’,莫不是要催我早些去见阎王吧!”

    这话说得好生突兀,涂清澈却十分明白。他生时不曾封王,死后才得了个王爷的名头。“西南王”亡于西南,这名号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借口,借此以告天下,先皇膝下二皇子早已战死于西南之地,天下再无此人。这称呼,与那催命符实无二致。

    涂清澈心中有愧,却不肯宣之于口。只半红着脸扭头看着窗外。夜来风雨初歇,枯枝乱红零落一地,那夏花才开了几日,尚无人嗅便已匆匆凋谢。原来,狂放的清高的娇俏的冷艳的,任你是什么花,只要时辰到了,都一样地入泥归土。涂清澈心有所触,不觉喟然长叹。听见这叹息,决明子反倒轻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