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像渡渡鸟一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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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博远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裴子安早已惊掉了下巴,怎么都想不到这家奇怪的店,竟然会是陆海心的故居。

    但回头想想,这种中西混杂的风格不正是陆海心的艺术风格。

    陆海心是上世纪一位传奇人物,严格来说他并不仅仅因为艺术作品而闻名,更多是因为他的身份和经历。

    陆海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他是一个在租界边缘出生的混血,当然那个时候人们叫他杂种。起初陆海心依靠着金发碧眼的相貌给租界里的人做事,他开始做起了生意,迅速积累了一批财富,这时候人们叫他洋大人。战争打响时,陆海心并没有离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他倾尽家财救济了无数百姓,他一直说自己是中国人。陆海心在晚年投身艺术创作,篆刻和书法尤其出名,此外他还收藏了一批名家书画,这些书画后来都由他的家人捐赠给了省博,并且还捐出了一笔资金创办了省博的考古队,在省博工作的人就没有不知道陆海心的。

    “陆……”裴子安有了一个猜测,难以置信地看向陆博远。

    陆博远淡淡说:“陆海心是我的太公。”

    裴子安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陆博远对考古有着如此狂热的追求与热爱,如果陆海心是他的太公,那么就可以解释了,陆博远的这种追求显然传承于他的长辈。

    正因如此,被车祸斩断了追求的陆博远会有多么的痛苦,裴子安不敢想象。重逢之后,他所见的陆博远总是淡然冷静的,可事实呢?那些伤疤真的只在躯体上留下了印记吗?

    陆博远不说,裴子安却知道,就像破碎的瓷片即使经过修复也依然保留伤痕,这就是陆博远拒绝他的理由吗?

    考古学家让一只已死的渡渡鸟从荒土之下重见天日,裴子安也愿意去修复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即使是用尽余生……

    第二十六章

    从四海一心回来之后,裴子安给姜堰发了信息,问起陆博远的伤情。

    姜堰默然半晌,回道:“裴老师,我不知道你和我哥之间发生过什么,既然你问到他的伤势,我就直说吧,四年前我哥确实伤得很重,进了ICU,能恢复过来只是右腿落下病根,还算幸运……”

    裴子安记得陆博远右腿上那道疤痕,触目惊心,如今从姜堰的口中坐实了伤情,果然不是陆博远所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Andrew:我今天去了四海一心……他没有从事考古是因为腿伤吗?

    姜堰有些惊诧,没想到表哥竟然会带裴子安去四海一心,看来他是真的非常喜欢裴老师。姜堰有心想把一切都告诉裴子安,可一想到唐羽的劝诫,又觉得不妥,便还是只回答了裴子安的问题:“对,医生和考古队都不建议他继续从事田野工作。”

    裴子安心口发紧,沉甸甸地坠在胸膛里,说不出的苦涩。他总以为陆博远还是记忆中那个在图书馆厕所里偷偷抽烟,在他手心写下歌词的男生。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相遇太特别,像是开场就到达高`潮的话剧。他习惯了故事开场的陆博远,耀眼又无法触及,他将陆博远当做神明,为他镀上一层金光,沉浸在一场自我陶醉的恋歌中,却独独忘了,爱情不是束之高阁的艺术品,只放在橱窗里,让人看见一副美的空架子。

    “第133个梦:原来阿波罗亦是凡人,无需把自己落入尘埃里,仰望赞颂不敌与他并肩而行。”

    裴子安好像做了一场大梦终于醒来,他和陆博远走了岔路,分道扬镳,好在足够幸运,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裴子安的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一枚红色的小章定格在眼前,是心有非衣的头像,对话还停留在元旦之前,似乎上次婉拒了邀约之后,对方就再也没有出现。裴子安点开头像,对着这枚小章若有所思,篆刻的笔触似曾相识,很像是陆海心的手笔……

    他轻轻皱了皱眉,一个压制了很久的猜测再度浮上心头。

    这段时间老先生因为骨裂绑着石膏,哪儿也去不了,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下可是苦不堪言,时不时发一条微信来“骚扰”徒弟。

    师父:晚来带栗子,妥?

    老先生虽然爱吃糖炒栗子,但毕竟年纪大了,吃太多零嘴对身体不好,裴子安平时管着不给他多吃,不过想想师父如今伤了腿怪可怜的,便大方道:“今天可以吃三粒。”

    气得老先生发了条语音来:“三粒你当吃药呢,咂摸不出味儿就没了!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糖炒栗子是个宝,吃了啥病都能好!”

    裴子安哭笑不得,最后还是给老先生买了半斤,装在自行车篮里。

    自行车刚进家属院,裴子安就听见老先生不知在和谁闹脾气。

    “我在这里好好的,去什么美国,我不走!”

    裴子安赶紧推开门,果然是老先生的女儿刘瓷回来了,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又继续道:“您哪里好了,这次幸好是骨裂,下次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您让我们怎么办,我不可能自己去了美国却不顾您啊。”

    老先生眉毛一扬:“我有小裴照顾,用不着你管,你回美国去吧,别管我了……”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尊重您的意愿才让您留在省博,怎么我还成外人了?”

    老先生刀子嘴豆腐心,话说完也后悔了,裴子安见状拉过刘瓷好言劝道:“刘姐,师父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他经常念叨想你们,只是老人家也确实舍不得省博,突然去到异国他乡也可能不适应……”

    刘瓷知道裴子安是明事理的,因而对他解释道:”我们也不是要他现在就去,毕竟还伤着腿,怎么都是等他腿好了再决定,可我这只是提了一嘴,他就这样说话……你老师太倔了,小裴啊,你也帮我劝劝,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个人在这里我真是不放心。“

    刘瓷一片孝心,裴子安又怎么可能拒绝,可他应下了这事,却舍不得开口,就像老先生把省博当成了他的家,舍不得去美国,裴子安也早将老先生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晚上八点,陆博远刚洗完澡,门铃忽然响了起来,他去开门。裴子安正站在门口,他似乎脸上有些疲惫,但见到陆博远立刻笑了起来:“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这段时间裴子安一有空就会往他这里跑,陆博远一开始拒绝他,裴子安就仰起头对他说:“我想追你,我想对你好。”

    直白得让陆博远不知如何应对,在他们两人之间,裴子安是更勇敢的那个,无论是五年前从图书馆追出来说“能和你认识一下吗”的裴子安,还是现在站在他面前说“我想对你好”的裴子安,他都望尘莫及。

    裴子安从袋子里往外掏出几个药包,见陆博远盯着他看,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药包你拿来泡脚用,我看别人说挺有用。嗯……不想泡也没关系。”

    “谢谢。”陆博远点了点头,让裴子安坐去沙发上,自己则拿着药包进了房间。

    陆博远住的地方其实是他的工作室,除了生活用品之外,还有脚架道具之类的随意摆放着,裴子安注意到有一面柜子上摆着很多奖杯,他看了一眼是陆博远拍摄纪录片得的奖项。

    虽然这些奖杯和他没什么关系,裴子安却也跟着骄傲起来,同时隐隐松了一口气,看来陆博远并没有他想的那么意志消沉。

    陆博远在房间里一直没有动静,裴子安有些担心,忽然房间里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这下裴子安也顾不上礼貌,赶紧打开门。

    “出去!“陆博远看见裴子安,眼中露出惊慌,朝他吼道。

    房间里没开灯,裴子安根本没看清,但陆博远反应强烈,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冒犯,便往后退了一步阖上门,只站在门外问陆博远:“你没事吧?”

    “……没事,你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好。”陆博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变得有些失真,但裴子安依然听出陆博远情绪不好,是因为他随便开门惹陆博远生气了吗?

    一墙之隔的地方,昏暗的房间因为堆叠着散落的陶器而显得狭小拥挤,陆博远的脚边有一个失手摔碎的陶杯,红色和黑色纠缠在一起,显然是一个失败品,并且现在也已经彻底报废。陆博远开始庆幸,刚才并没有开灯,裴子安也不会认出这些碎片就是心有非衣曾经发照片给他的那一只。

    陆博远自嘲地想,他真卑鄙。

    第二十七章

    陆博远很快从房间里出来了。

    裴子安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索然无味的温水,看见眼前那扇门慢慢阖上,陆博远不愿让他知道的秘密也随着关门的轻响一并藏起。

    陆博远朝他道了一声抱歉,大概是为刚才的失态,但他并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和裴子安相对而坐。

    接着,他们陷入了沉默之中,就好像一场无声的默片,很多细节都被放大。

    裴子安注意到陆博远的嘴唇紧抿,他坐在沙发上,一只脚伸长,颈背的弧度,让他联想到一头固执的龙。

    他把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水喝干,对陆博远说:“我师父要走了。”

    陆博远闻言抬起头看向裴子安,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这么突然……”

    裴子安在心底更加确认了一些事,他似乎从来没有对陆博远讲过他的老师,为什么陆博远表现得像是早就知道他和老先生的关系。

    “他的子女一直想接他去美国,之前他不愿意,说舍不得亲手修的瓷器,前不久还去自学了文物摄影。”裴子安淡淡地说着,注意到陆博远在他提到文物摄影时垂下了眼。

    裴子安并没有即刻戳破,继续讲道:“老先生只教了我三年,但在我心里却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我刚进省博的时候,整天浑浑噩噩自暴自弃,总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爱情啊事业啊什么都弄丢了,不如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完这辈子算了。”

    陆博远的手动了动,在膝盖上握成了拳,裴子安自顾自说着:“后来是老先生骂醒了我,他和我说人修器,器修心,我那时候不得其意,现在却懂了一些。”

    裴子安停了下来,看向陆博远一字一句认真地剖白:“在工作台前坐上十多个小时拼合碎瓷,即使修复技术再高超也做不到完好如初,因为碎了就是碎了,永远不可能回到最初,于是博物馆干脆坦然地将痕迹露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观众,即使是碎裂的部分也属于它,没有什么值得鄙夷的。”

    裴子安轻轻地握住陆博远的手:“你告诉过我,青铜的铜锈是病害也是它的铠甲,所以不要让它们击倒你,好吗?”

    陆博远的手在颤抖,裴子安的声音温柔地将他包裹,他想起小时候他在太公的故居里总爱玩一个叫寻宝的游戏,他在古物和书架中穿行,对逝去的故事有着无尽的好奇心,那是他梦想的源头,也注定他是一个无比恋旧的人。他遇见裴子安,裴子安热烈得像一块用色大胆的画布,他和陆博远着迷的文物不同,他那么鲜活那么跳脱,可又微妙的有着共同之处——一种让陆博远忍不住想要探寻的冲动。

    可陆博远并没有自信能留住裴子安,他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人,古板无趣得像长在土里的作物,自己恐怕都要作古,他问裴子安愿不愿意见他的朋友,那时候他的手心也在发抖,裴子安拒绝了他,陆博远想的却是果然如此。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预料到了这段恋情的归宿,被同样的问题蒙住了双眼,最后越行越远。

    陆博远到如今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勇敢,就好比裴子安能直白地说出这些话,陆博远却永远只敢在背地里行事。

    如果他可以多一些勇气,他会告诉裴子安,图书馆的厕所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陆博远从来没有去图书馆的习惯,只是见到了一个男生想要多了解他,于是特意坐在他的周围,看他从《陶瓷学概论》读到《中国陶瓷史》;他会告诉裴子安,在机场的时候他就后悔了,所以卑鄙地问裴子安可不可以继续做朋友,因为他不想裴子安忘记他;他还会告诉裴子安,在英国的一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借文物摄影的名义去省博拍过那么多照片,其实都只是为了看裴子安一眼。

    陆博远唯一一次冲动应该是四年前,报名了省博的考古队,在长樱路上救下一只白眉毛缺耳朵的大黄猫,他忘了那时候他是怎么冲出去的,就记得那一瞬间陆博远想起他偷拍过一张裴子安的照片。

    那是裴子安刚到省博没多久的时候,他抱着一只白眉毛的大黄猫,点着它的鼻子说:“糖老师别再乱跑啦,你要是丢了,我得哭死。”

    裴子安笑了起来,阳光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像少年人初次动心的吻一样美好。

    陆博远难得有假期回国,他躲在陶瓷组的小院外拍下了这一幕,那张照片太生动,以至于他在英国的每日每夜都忍不住拿出来看了又看,连那只大黄猫都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

    车子撞过来时,陆博远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那只猫被他抱在怀里护得好好的,昏迷前陆博远就在想,他舍不得裴子安哭。

    可实际上裴子安的眼泪总是为他而流,裴子安又哭了,他仰起脖子,喃喃地对他说:“一生短暂,让我陪你一起好吗?”

    陆博远轻轻擦掉了他的眼泪,动作像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那样轻柔。固执的龙低下了头,裴子安本就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可陆博远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裴子安就不能安心,他握住陆博远的手,让他宽厚的手掌停留在脸颊旁,像是示弱一般软声道:“心有非衣,心有裴。陆博远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不肯答应……”

    陆博远愣了一瞬,瞳孔震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露出的马脚,他所有卑鄙懦弱自私的一面,原来早都暴露在了裴子安眼前……

    “你不会觉得我很无耻吗?说着那样的话,背地里却还纠缠你……”陆博远自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