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居棠浑身一颤,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邱居新没转过身来,他身旁也没像萧居棠害怕的那般纵横环绕出一阵无形剑气,他甚至没动,烛火投影在墙壁上的阴影都没晃一下。
“你说对了,”
邱居新说,他的声音沉而冷硬,整个人也好像突然在什么事实面前坍塌了一般,言语中透露出萧居棠还不明白的无奈来。
“我就是趁虚而入。”
第25章
蔡居诚醒的时候小哑巴不在。
他伸伸腿,觉着今日似乎又比以往暖了些。不知是不是马上就可以不用灌炭取暖了,他踢开被子,摸着床沿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地下冬暖夏凉,上头要是闷热起来底下也能避暑,估计夏天远会比冬天好受。
可惜他也享受不着了,蔡居诚每次想到这个都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苦笑,小哑巴自那次之后每天都要搂着他睡觉,看着他比看会喘气的家传秘宝还要紧。以往只是不好意思地亲亲嘴角唇上,现如今却又啃又咬,大有蔡居诚要是走了他就要从上头活活撕下一块肉来吞吃入腹般的模样。
可人倒是聪明,蔡居诚终是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再不提那事,应该是也知道无法挽回,不如早得他在旁一日算是一日了罢。
可蔡居诚从不怪罪自己的选择是错的,他至今甚至不会想如果他当初没犯下大逆不道的错来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模样。他选了哪条路他便要走哪条路,走错了咬咬牙也自己扛下来。
后悔药难寻,后悔的人易找,但与其后悔,还不如去担了结果下来,就算被耻笑唾骂也罢,只要他自己问心无愧,那便如何都好。
在对待小哑巴这件事上…他有些愧疚,但也绝不够让他后悔。
若是那夜他未曾与他偷跑出去,未曾去触摸过那朵新开的桃花,也未曾接下那个饱含一整年酝酿的热切期盼的吻的话,他或许就不用再欠一份债了。
他欠小哑巴许多,可他这样一副戴罪之身,最好的回报便是要离他远远的,甚至今生今世最好不要再望他一眼,这样他也安全,武当也周全,他们都快快活活地,他自己如何,也不要知道得好,免得徒增忧心,拖累了别人的心绪。
蔡居诚在点香阁里养过两只猫,第一只跑了,第二只烧死了,他有的时候还会想起第一只猫来,黄白花的大狸子,时不时蹲在窗台上用尾巴打扫那一小块桌面。然后它在斜阳西下的时候跳了出去,便再也没回来过。
它应当是活着的,蔡居诚想,活在哪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一日三餐不是炊金馔玉也能热乎饱腹,末了还会跳上高墙去晒那身皮毛,等哪个点香阁的熟客经过墙下,便柔柔地唤那人一声。
总之应当是长命百岁了的。
蔡居诚也只想要一个那样的长命百岁,等小哑巴想着他的时候,知道他在一个绝美的地方,乘着船儿,举着酒樽自斟自饮。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他会半昏半醒之间对梦里的那个挂念的人举杯相邀,如同他是朦胧眼眸中所能望见的最亮的那颗明星。
希望小哑巴也能举杯与那颗星对饮,敬一敬这个遥远而绮丽的梦境。
蔡居诚往昔极少觉得伤感,现如今却有些不舍,他坐回那张早已熟悉的椅子上,默默地抚摸着他杯沿。
小哑巴怎么还不回来。
他心思沉重,一时间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等风阵阵往里灌的时候他才觉察出来,往时关得紧紧的暗门竟然开了一道小缝。
蔡居诚心下疑惑,小哑巴莫非出去的时候忘了关上门,他扶着墙往大门那边走了两步,等摸到门的时候又不太敢去直接推,怕夹了自己本来就不怎么样的手指头。
可是这不知道哪来的阴风吹得他脑袋疼,蔡居诚开始生别人的气,怎么出去连把门带上都做不好,果真若是逃走都不应该带小哑巴,现如今就要把他吹死在这里了,真是人心难测。
他想了又想,怕门是卡住了,于是把门扳开些。
现如今缝隙都够一人出入了,风吹得他要打个趔趄,没想到就这个外头这么冷,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顺着门走到外头去,想要找个机关来从外头把门关上。
等到他站到了走道上的时候他才觉出自己竟然出来了。以往日日困在里头,连出门的时候是什么个情形都要设想个千八百遍,现如今可好,不过就是多迈了半步,脑子里想的演的都没用上,糊里糊涂便跳过了一个仪式感的瞬间,蔡居诚不知道为什么还觉得有些失望。
可是出来了便出来了,没片刻还要回去的,他任劳任怨地在墙上摸机关,小哑巴出入这么多次,就在他这里卡住了,任凭哪个都咽不下这口气来。
他摸了半天,没找到门道,反而是刚一抬手,门便咔哒一响,缓缓地便阖了起来,往后再怎么用力掰弄,都打不开了。
蔡居诚站在门外,目瞪口呆。
他被关在外头了。
蔡居诚就算是做最荒诞的梦都没想到有这么一出,他出来根本没穿多少,就一件里衣披了个袍子,现在冷风一吹便要打哆嗦,半个脑袋都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这地底下还有其他小室,蔡居诚想随便找个避一避风,谁知道摸索着往前几步便遇上了岔路口,这边他极少来,左边走了不知多久还是墙,右边没几步便到了头,他来回没办法,只能坐回门口去等人开门。
蔡居诚把衣服垫好在底下,自己往那里一坐,不一会就冻得抱着膝盖缩了起来。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蔡居诚都要骂自己,做给谁看,还不是知道别人心疼你,里里外外都透露着阵恃宠而骄的味道。
但是现在能走了。
这个念头突然钻出了他的脑海,像沼泽地里冒出的一个黏糊的气泡,后来便要咕噜咕噜沸腾起来,现如今他能走了,小哑巴不在,他也走过出去的那段路,不知摸索一下还能不能找到,总之若是运气好的话,走出去是绝对能行的。
可是他眼盲,衣服都没怎么穿好,蔡居诚紧了紧衣襟。但也不必担心,现如今暖了不少,除夕夜他细细听过烟火声的远近,这里大概是靠近后山的几座殿之一,只要出去了,摸也能摸到后山去。等到了后山他便如鱼得水,怎么说也在那反思过错关了好些时候,怎么溜下山他都一清二楚,翟天志那王八羔子摸上来的路他也熟悉,要是能找到原先的房子,或许还能带走里头留的一些衣物。
虽然眼盲看不见,狼狈了些,但若是想走,必定能走得成的。
或许他当初迈出门来脑子里就抱着这个念头长痛不如短痛,晚走不如早走,与其再耳鬓厮磨一阵子越发不舍,还不如现如今就高高兴兴一走了之。
很有诱惑力,蔡居诚把脸埋在膝盖里挡风。
可是他还没给小哑巴留书,他原本酝酿了好些时候要写个让小哑巴能记一辈子的信出来,现如今摸不到笔墨也写不成。要是咬破了指头在墙上些,小哑巴怕不是会吓死。
还有他本是奉命看管蔡居诚的,要是蔡居诚跑了,他不是挨打,也要罚的,蔡居诚对他早有亏欠,怎么能又欠他这个。
无论他有多少走的理由,遇上这两条都要烟消云散,蔡居诚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膝盖上,随他的便吧,不是不走,不过是时候未到。
这又是一阵风来,蔡居诚瑟缩了一下,可没到片刻便听见了后头跟着的脚步声。
“你到哪去了,”蔡居诚骂道,“你要把我冻死在这吗?”
小哑巴估计也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连忙紧走了两步,二话不说便把他抱了起来,一手开门,一手把他塞进被子里,生怕晚上半刻他就要僵在了外头。
“门都不知道关上!”蔡居诚在被子里暖了些,又开始活动嘴皮子,“这次是把我关在外头了,下次要是夹了我手指头怎么办…”
“别走”
小哑巴没听他说话,只是在他手上这样写了,便紧紧地抱住他,把他胸腔里的空气都挤出来一般,让他话都说不出了。
“走什么走!”蔡居诚憋得拍他的后背,“你别又发病,我还能走去哪?”
小哑巴这才松手,眷恋地抱着他,在他颈间轻蹭。
“你下次把门给关好,”不知气氛为何突然这般,蔡居诚还有些别扭,“外头风怎么突然这么大,你是不是出去忘了关活板门,要是再有人溜进来,看见我在此处,不是要吓死…”
小哑巴沉默着,在他肩窝里点点头。
“我要是走,肯定会和你说的。”
蔡居诚说。
他绝对能遵守住这个诺言。
第26章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邱居新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良药也好,忠言也好,就算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太苦了也难免让人痛上加痛,就算是救命良言,太真了也难免叫人心扉骤痛,像火辣辣的一勺滚油,呲啦浇在那早就挨了几千刀的心上,一下子就烫出了花来,还未流出来的汩汩鲜血都直接被漉得凝在了当场。
萧居棠说得很对,邱居新不得不承认这点。
他趁了蔡居诚的危,不止一个,不止一次,林林总总竟然能数出五六条来。趁他眼盲,趁他指断,趁他手坏了,趁他心死了。
这里面无一不是可乘之机,无一不是可入之隙,而他在不知不觉中占了所有的大便宜,到头来蔡居诚什么都不知道,却昏头昏脑地和他绑在了一起。
蔡居诚的那个壳子裂了坏了,他钻了进去,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去把它封上,还把自己也关在里头满足私心。
若是蔡居诚知道了的话会如何呢,邱居新站在暗门之前,烛火被风吹得明灭不定,他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要是他的师兄知道了,蔡居诚肯定情愿把自己被补上的血肉骨髓都撕出来都不能便宜了他,凭什么他占尽所有好处,武当的初坎道长,最可能成为掌门的三师兄,他在山门处处受人尊敬,化蛟成龙,而自己却要被困在地底下的泥潭里,尾巴被砍成三截,连尾能再跃龙门的鲤鱼都做不成。
邱居新现在觉得蔡居诚应当恨他了,这世道果真不公,想要的人什么都到不了手,不想要的却一股脑被填得满满,若是他自己是蔡居诚,他也要恨的。
不仅如此,他还骗了别人。
邱居新想起蔡居诚迷茫的眼,他在床榻上唤他小哑巴,或者是小师弟,他唇里吐出这些字词的时候如同它们被创出来时就是为了这副口齿而生,被蔡居诚说出来时便圆满了它的含义。
“小哑巴,”蔡居诚啧了一声,“还要我提点你吗?过来些。”
他那时靠近前去,欢欣地以为师兄便是这般唤自己的,但只要他的血冷静下来他就会想到师兄唤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也从来没用这般神情呼唤过自己。
“邱居新,”蔡居诚在久远过去的那副模样又不管不顾地溜进了脑海里,他衣衫半褪还要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应付课业的模样,“你磨蹭个什么?不弄我便走了。”
邱居新深呼吸了一次才抵挡住胸口的绞痛,他从前怎么从未看出过这一点,若是他早些福至心灵醍醐灌顶,怎么又能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倒是有真心真情要给,可别人也是实实在在的不在乎不想要。现如今他抓了个空隙强买强卖,却发现自己如同踩在两座逶迤高峰的山间绳索上,风吹也怕雨打也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战战兢兢,晃荡一下便以为要粉身碎骨。
或许他一开始便没想过能长远地走到对面的春暖花开地,可惜不知怎么的,权宜之计变成了救命绳索,稍不留神就是露出马脚,千刀万剐。
小哑巴的确是为他而生,邱居新将手放在了暗门开关上,为了靠近他,为了能爱他而心生出来的一个魔障罢了,既然等到走出小室便会见光消散,比起这般,还不如…顺其自然,听由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