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赋格

分卷阅读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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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

    甘栾撑着脸,他是侧坐,仿佛整个身子就靠手腕撑着,眼神怜悯;就是怜悯,如同神明俯视。这个人不经意时,总散发不可一世的气息而不自知,傲慢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礼服,慵懒是哑光的袖扣。甘栾淡淡道:“谁允许你写我的名字。”谁允许你这么肆无忌惮,谁允许你会画我最爱的花,谁允许你知道我那么多秘密,谁允许这样的你还不是我的?

    你到底是谁的?

    他答应过不再逼问,只能拿出最难的数学卷子送给甘岚:“我当年写这个,只用了半小时。”

    “啊,这个数学我会写。”甘岚提了笔:“我画画那张,真不好意思,我根本没学过那东西。”

    甘栾一头砸到桌子上:在掰直这棵歪脖子树之前,还是请家教吧……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他喃喃道。

    笔尖不停,甘岚顺口道:“和你一样。我的真面目,同你一样。”他似乎无意识地唱了起来:“妈妈不要我的手/哥哥不要我/爸爸把我藏进笼子/我是死人/我是死人/尸体看不到尸体/尸体看不到尸体/我不存在/不存在/除非/除非哥哥来救我/没有哥哥/没有哥哥/我唯一的神明/不是哥哥/不是哥哥/最开始的开始/没有哥哥/我爱的神明/睡着了/……”

    他看着甘岚写对了所有数学题,他听着甘岚唱完了整首歌。

    他无法问他为什么,甘岚就像一座睡着的城池,管他在城下声势震天,也徒劳无功,必须撞开城门,攻略全城,甚至侵犯,占领——他将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他为他醒来。

    谁让这个人——他尝到了叶里所描述的那种“宿命”的美味——唱出他最不想听到的歌,却又完美地画出了他最爱的玫瑰。

    “你是为我而生。”

    如果Pat Austin 没有花语的话,他想这句话正合适。霸道而偏执,如同他真正的样子。

    后来,甘岚向甘栾请教了几题,状似和谐,只是甘栾忍不住。他的魔爪又一次擎住甘岚的后颈,威胁般缓缓游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菜子,你不能太放肆了,所以,说吧,是叫爸爸还是叫老师。”

    原本甘岚是要宁死不屈:“除了甘栾和哥哥……”讲到这里,他突然朝他眯起眼睛:“爸……呃!”小无赖也有七寸,甘岚闭上一只眼,求饶般:“老、老师,咳咳,甘老师!”

    几乎得逞的甘栾笑摸狗头:“乖。”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颗真实之种。碧海青天夜夜心,在后来无数长夜的光景声色中,甘栾蜷缩在玫瑰丛边,月光审判他的叹息,那是,劫后余生般的悔恨。应悔,应悔,陈情枉若虚徊。

    #下章预告:

    我有病。

    第23章 傀儡戏 其五

    “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特别碍眼呢?”

    闹市区,行人往来如繁盛时节的葵花丛林。甘栾带着甘岚,如同牵着一颗小太阳,他们逆行于热切眼神的海洋,在一片正鲜活的向日葵浪潮中,艰难开辟新的狭道。天空忽然窄得像条拉直的线。面对的人正大光明,背对的人都突然得了歪脖子病,或近或远,朝(Chao)阳招摆的脸盘子盈盈热切,近乎淹没,但又若即若离。这就像一口永远无法喘回的气,眼看着死神织毛衣,眼看着那线衣渐渐成形,眼看着“死亡套头衫”即将笼罩你。

    就在今天,如果我没有大开杀戒。甘栾想,那我将被视线杀死。这是一次绝望的了悟。终于,他忍无可忍,转身掐住甘岚的脸,拇指与中指下陷,虎口托着下巴,这使甘岚不得不仰头,下颚线褪去阴影,脖颈细嫩若白玉,下垂眼随着视线半阖,像收束的含羞叶,刘海被风吹开,褪色发尾微微后落。此时人群微滞,俩人如同海浪中竖起的礁石,经受着来来往往的暧昧“拍打”。甘岚的脸被一名绝望的人类□□着,尽管这张脸毫无罪孽可言,甚至无辜。绝望使人类散发寒气,礁石变冰山,冰山掐着无辜者,森森道:“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特别碍眼呢?”

    眨眼,再眨眼,无辜如甘岚不甘道:“你介样不阔干。”

    不客观是应该的。甘栾没再理他,打电话给叶里:“下次再想做招摇的事,只要给我条狗链就行了,栓大型狗的那种。”电话那头一阵响动,换成叶靖:“你是不是傻了,你待的地方那么多人,哪个砍过头的会在这时候偷袭你们?”

    “你以为我想啊?你们让我和甘岚……”

    他们十指紧扣,同穿黑色风衣,甘栾长款,甘岚短款;但造型设计相同,左袖上臂一块方形淡蓝口袋,拉链口系了条宽布带,长长地拖下来,其上印有外文“Die Lehre vom Sein”,布带尾巴嵌上金属圈,垂坠一颗空心五角星,随着步伐前后招摇。甘栾不情不愿地将拉链拉到顶,遮住脖子,显得神秘;甘岚则敞开上衣,露出浅蓝背带裤,一只裤脚折起,显得活泼。

    甘栾对着电话吼:“蛾子要扑发光体,那是发光体的错了?!”

    “好了好了,改换路线。”贴在二人耳里的微型耳机如此说到。

    一个人老是躲在家里,身体会起不可思议地变化,譬如,某些无法言说的地方,会长出彩色的毛毛——这是叶里的独家理论,介于无法确认上次偷袭的来源,他建议两位阿宅多多出门走动,亦即:主动诱敌。

    耳麦那头也不知是谁,讲话跟梦游似的,昏昏欲睡的气息隔着耳塞都能游过来:“嗯……你们可以往小路走,不要跟那两个白痴吵了,嗯……”叹气:“纪大附中知道吧?不知道就搞导航,嗯……”打哈欠:“往那边走,走小路。嗯……附中今天放假,学校里没人,那里是个好地方。”说完,对方主动切断了。甘栾回头望一眼,甘岚正揉着满含泪花的眼睛。虽然他也很想跟着耳机打哈欠,但是——他左手使了力,甘岚茫然看向他。甘栾低低地说:“你是不是忘记今天出门是干什么的了。”

    甘岚停止揉眼睛,并排跟上甘栾,一根手指在甘栾掌心里曲了曲,朝他嬉笑,眯起眼:“杀了那个偷袭你的人。”

    “是跟紧我,”他习惯性手插口袋,不巧把甘岚的手也牵进去了。

    ……

    在马上抽出与如何不动声色地抽出之间游移了一会,他自暴自弃地选择了不抽出;才接着说:“关键时刻你就跑。我们有很多人,你懂了没,要杀人去玩游戏,不要在这打乱我的计划。”

    说着说着,二人拐进一条小巷,纪大附中附近的路线,甘栾还算熟悉,毕竟在这里混过一学年。也是巧,他准备让甘岚在附中上学,所以无论今天有无收获,都可以当作提前带甘岚熟悉环境。过一会,他又觉得这个想法可耻的像个闲操心的老妈子。甘岚,他只要让这个人活着就好了。所谓祸害遗千年,这一点他对甘岚颇有信心:“你多动症晚期是吧,”甘岚要去踢路边的易拉罐,他把甘岚拽回来:“你白天跟晚上是两个人你知不知道,精神分裂吗!”

    “被你发现了。”甘岚突然严肃起来,脸色钢盔一般:“这都被你发现了。是的,我在夜间会受月光束缚。就像服了软骨散,我这么说,你们人类会懂的吧?”

    甘栾目视前方,仿佛旁边没这个疯子。

    疯子蹦蹦跳跳:“我们怪物活得苦,只有在白日才能把夜间聚集的幽暗混沌能量发泄出去。你们人类是无法理解的。”

    “是的,”甘栾用上甘岚的语气,冷冷道:“我们人类只想消灭你这种异端。”

    不知不觉,耳机很久没出声了,甘栾拿出手机,发现没信号——他猜是被屏蔽了。附中门口像被肃清过,半个人影都未见,连门卫室都是空的。逃跑就是认输。甘栾说:“走吧,这就是你即将上学的地方。”他也不知甘岚有没有察觉这些不对劲,总之这个人一直都很不对劲,比疯子还疯子,让他察觉异常,跟让他有自知之明有的一拼。

    纪大附中是纪城最大的中学,占地面积是该校的一个吹嘘点,他们从操场逛到教学楼,一幢一幢轮过去,逛到甘栾精神恍惚,想给自己打个急救电话。

    美术室门口落了一架纸飞机,多动症跑去捡起来,推开美术室的门,一股颜料混杂的味道散溢开,盖过走廊的灰尘味。

    甘岚趴倒在美术室的讲桌上,像一滩石膏泥:“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甘栾想:他们的目标是我,带上甘岚是不是多余了?或许他们顾忌甘岚?

    他说:“你躲在这里,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乱跑,我会来接你。甘岚。”

    甘岚侧过脸,双瞳映着微光,使他眼神专注:“这是你的命令吗。”

    “是的。”甘栾想:我还要说点什么,我还得说些什么,我有能力让他听话。要物尽其用。“你过来。”甘岚就过来了,甘栾扶上他的后脑:“你的命,是我的,我现在交给你保存。”应该笑一笑,他想,他弯下眼角。于是,甘岚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还有一丝……未明的难过,像微雾里的晨露,透凉清澈,又朦胧。甘栾继续说:“不要死,甘岚。”

    执着点在“不要死”,他一直知道,但就是不明白,这个人对他的意义,为什么高至“不要死”,又止于“不要死”。

    “等我来接你。记住你是谁,我给你的位置,我给你的身份,它早就是你的了。”甘栾往后退了几步,甘岚留在原地,垂下眼,像一株缺水缺光的黯淡植物。

    如果有末日……

    他终是离开了,但最后那句话比身影留的久——

    “专属于你。”

    ##

    先要找回信号。甘栾跑出空荡荡的校园,一路畅通无阻,当他冲至人流纷扰的大街,竟有种回归人间的错觉。电话瞬时响了:“怎么就你一个了?甘岚呢?”

    “他在附中躲着。”甘栾没机会继续问下去,对面吼了起来:“赶紧的!剩下的人全部去附中!槽!又被摆了一道!”

    他们在说什么……他听得懂,但不想意识到。不想明白,只愿做个贪睡的愚者。

    ……嗓间一股奇痒,绞缠出血腥味。

    如果一个人,总让你觉得末日来临,总让你尝到血腥,总让你犹豫,总让你逃避,总掐住你的心脏要么猛烈颠宕要么静死窒息,如果这个人不是你的,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那是不是就该杀死他?

    他让我生病,很重的病……甘栾想。是不是杀死他就能获救了?

    杀死他。

    他不能死。

    只要杀死他。

    只有他,不能死。

    像几天前的那晚一样,甘栾又开始猛咳,一面掐住突然发病的咽喉,一面全速往回跑,冷冽的风灌进胸腔,刀割一般,他说不清是风还是心脏,是风太残酷还是心脏太脆弱?残酷与脆弱?这两个形容词太可笑了……这不是甘栾,不是他。这是一种病。他想起来了,似乎有种遗传病……甘显说过,他是偷听到的,但具体的,他全忘了,是什么病,是什么时候听到的,都不记得……那么他有吗?那么甘岚呢,他到底是谁?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甘岚是谁?谁能回答他?死去的爷爷?弃剧的父母?阴魂不散的鸟人们?曜城那个叶家?谁都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