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两部分被一段分不清真假的记忆搅乱了,现实如同无因无序的梦境,他行走在颠倒中,深陷一场不可收束的清醒梦。梦的前进不问因由,一切都重叠交错逆向而行,也许甘岚仍是那束光……更可能他并不是,他只是他暗无天日的过去里,苟延残喘的呼吸。
就像一副拼图,他们各自抓住了一些碎片,中间遗落的,或许是他们共同摈弃的,更或许是,他们互相抓住了对方最想要的,却不能拥有更多,怀抱着占有的砝码各不相让,要害对赌要害,两败俱伤。
甘栾绕到甘岚侧边,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从叶靖身上扒开,谁知甘岚爪子甩人,不让碰,小兽似的哼哼唧唧,转脸对着墙缝吸灰。叶靖:“你别为难他了吧,他不可怜吗。”甘栾跳起来:“你是不是在激怒我!”不知道针对谁。甘岚吸了两口灰,竟然睡着了,贴着墙软下来,有甘栾二人接着,总算没摔醒。看甘岚这秒睡的架势,墙灰大概是有毒。甘栾瞪叶靖:“你又药他。”叶靖理所当然道:“我不药他,他就要给你整疯了。”
甘栾气哼哼地没说话。又踢了床被子过来,“那就请妙手仁心的叶医生好人做到底吧。”在甘栾的注视下,叶医生麻利地给甘岚挪到床上,盖好被子,铁链自是没撤,都给掖到被窝里去了。叶靖又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堆药来,准备挂点滴,见甘栾一言不发地盯着,便好脾气解释到:“这是给他续命的、这是让他镇静的。”甘栾没说什么,回到外间,叶靖收拾好了,便关灯闪出门。
甘栾正等着他:“你能闲到我这来,边优的事应该查得差不多了吧。”
“他真正死因是药物过量。”闻言,甘栾扬扬眉,叶靖接着道:“没错,就是致死甘骁的、纪城一院失窃的那批处方药。”
#下章预告:
“哥哥。见无所见的梦,还是不是梦?”
第42章 清醒梦 其六
两起凶案是连续剧。边优赴了甘骁的后尘,他们不加掩饰的死法昭告了这件事。
叶靖挑了些细节接着说:“边优脚边丢弃了大量注射器,上面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看起来像自杀吧,更巧的是,座舱脱落是因为自然老化。”甘栾不解道:“那分尸是谁做的?”闻此,叶靖有些莫名:“分尸?从尸体的情况看,几乎所有伤痕都是来自高空坠落的冲击力,没有被肢解迹象。”叶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递给甘栾,照片上,边优的脖子没有伤痕。联想白日幻觉频出的状态,这下甘栾也不确定了:“没事……等一下。”叶靖道:“是的。”他又调出一张正脸照,照片左边,也就是边优的右眼下方,赫然有三颗痣,三点连出一个倒三角,正与他锁骨下的纹身指向相同。一个错眼,甘栾看清了边优的表情……他推开叶靖的手机,垂目:“又是这三颗痣。”叶靖欲言又止,最后安慰道:“我们总会查清楚的。”甘栾摸出几颗糖,却让叶靖拿走了:“你应该改掉这个习惯。”甘栾侧头暼了眼叶靖,叶靖又把糖抛给他:“这次放过你。”甘栾却不再吃了。他们沉默着,后来,甘栾与叶靖同时出声:
“然后呢,没有了吗?”
“你说甘岚会不会有危险?”
甘栾似乎回了神:“你们不会让甘岚死,你说过吧,叶靖。”叶靖道:“这是自然。”
“我在想,什么狗屁连环杀人案,都去死吧……说起来无情,如果甘岚不会死,我就更在意甘岚是怎么想的,比起真相,甘岚更像真相……我在说什么?”甘栾想,他不会再对任何绝望了。有两个人瓜分了他的绝望,一个是甘岚,还有一个是他自己。叶靖却说:“我明白你。”甘栾继续道:“你呢,你能弄懂甘岚那个疯子的行事方式么?”闻此,叶靖撑着下巴,朝甘栾笑了一笑,眼角微眯,不含情绪,像只老谋深算的大猫。大猫的微笑不可理喻,使得甘栾那一头隐约深蓝的美发差不多都炸开了,像个刚触电的美男子。美男子指着里头那个房间,“我到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底下等着被砸死,我拉他回来,什么都还没问,他就跟我声明他是共犯。”叶里捣腾造型的手艺好,甘栾头发服帖的时候是深海王子,头发炸开的时候是深海战士,深海战士暴躁而不失优雅:“他到底想怎么样?他到底想我对他怎么样?”
眼前浮现甘岚那张月光下的脸,如同轻纱遮覆,月色浸润眉目,他面容虚无。他说:杀了我。
甘栾像头狮子巡场一周:“我是不可能杀了他的。”
叶靖起身道:“这一点我赞同。”甘栾看着他移出门:“你要走?”
……
深秋入夜分外凉。一整套房子都没有亮灯,月色给凉意镀上一层银,丝丝冰冷在房内游移。甘栾靠在墙上,面前散落一地玻璃糖纸,身侧的铁栏划分月光成格,斜斜地铺下来,照得满地糖纸折出透亮的虹,如同沉入水底,一室破碎的光。
里间传来铁链细碎的声音,甘栾就当他醒了,到底想不想让甘岚听到接下来的话,他也不明白,但自顾自说了,“你为什么要跟边优的死扯上关系。”他竟得到回复。相比平常,失去生气的语调显得单薄而清冷:“如果你的好朋友因我而死……”他咳起来:“这不算作背叛你吗?”甘栾踢散一地糖纸,搅碎满室清光,如纷乱的星:“我没有脑子,你说什么我信什么。”锁链的声音在靠近:“所以说,好难啊……哥哥。要做到你期望我做的事,真的好难啊。”他的心跳了跳——是一直在跳的,但是刚刚特别响——“我也觉得难。”他并不指出难的是什么,“是我的错。”他感觉铁链声刺耳:“对你抱有期望,是我的错。”甘岚轻轻笑了声,那笑近得像在耳边,声息夺人:“我有动机的,我动机强烈,哥哥。我嫉妒边优,也许就像温行漪嫉妒你一样,我嫉妒边优。”今晚应是满月。甘栾侧了脸:“你的嫉妒会让你杀人?”满月杀昏夜。“杀人?”甘岚想了好一会:“嗯……嗯……”最后他说:“不是的。对我来说,那个边优,就像苍蝇一样。”没有糖了。甘栾起身拉开铁栏,抓起缩在门旁的甘岚:“我不杀你。只是不会杀你,不代表其他。”他撞进他的眼,如同跌进一湖夜色,要沉下去了,湿漉漉的清辉,屏息动人。遮住他的眼。他覆上他的眼,留下斜勾的唇和唇角的伤痕。挑衅,红色是挑衅,是勾引,是杀机。吞噬红色,他想。红色说:“哥哥。”
这是什么样的心情。看见了,心生不忍,于是不见,不见偏想念。他遮住他的眼,却像同时蒙上两个人的眼。
“哥哥。见无所见的梦,还是不是梦?”
眼前一片黑暗……
那个男孩子头顶翘着一撮毛,黑黑亮亮,摇摆招摇,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小树苗。
褂子有些大了。空空荡荡一团白色罩着那个男孩子,于是,就像一朵云顶着小树苗。云朵飘然来去,而头发固执地翘着,仿佛要站成永远——永远的小树苗。
小树苗捧着一小盒点心,包装纸晶晶亮亮,映得小树苗的黑瞳闪闪发光。他在等人,屁股在小板凳上磨来磨去,视线在过道对面的门和点心盒子之间巡回,急不可待。小孩子耐心有限,可他硬是把太阳等没了,日头从窗顶降下去,留一片烧红的余韵,再慢慢染灰,涂上深黑,撒一把点缀——似乎只剩下一件事了,就是等下去,要一直等下去,没有尽头——时间长得像那些星星一样永恒。
门锁“咯哒”响了一声,小树苗一个窜起,等在门前。门开了,飘出一条红色长裙,没有脚步声,她的动作和她的面容一样温柔。红色长裙的视线没有落点,甚至没有意识到门口的小树苗,小树苗张张嘴,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最后只是轻着声,像唤醒在睡的人:“妈……妈妈。”红色长裙似乎累了:“嗯。”这么应了一声。小树苗献宝似的:“妈妈,这是爸爸给我的。”红色长裙摸摸小树苗的头,头顶上那棵“树苗”仍是固执地翘起,红色长裙叹气:“怎么不拆开,等在门口干什么。”
小树苗仰着天真的笑,“爸爸说,这是妈妈最喜欢的点心,要我等妈妈一起拆!”
红色长裙强打精神:“好呀,现在就拆开吧。”
“嗯!”小树苗拆开点心,是一排黄油曲奇,做成飞机模样,机翼上嵌一颗五角星巧克力。小树苗鼻子动了动,捧起盒子:“妈妈先尝。”红色长裙心不在焉地挑了一块,“好了,我吃一块就够了,剩下的你都拿走吧。”
“爸爸说,要和妈妈一起吃,还有……”小树苗的声音渐渐没了。没了底气。
“嗯……”她带小树苗下楼,端来红茶和牛奶,“好,我们一起。”
月色清亮,所以没有开灯。小树苗的小短腿凌空晃来晃去,红长裙铺在沙发上,茶香与奶香,夜色似糖。他们话不多,但小树苗一直咯咯笑,笑声清脆好听,任谁都要跟着欢喜。裙摆坠地,一块曲奇送到小树苗嘴边,小树苗弯弯的眼是明晃晃的灯:“谢谢妈妈!”
她难得笑了:“开心吗?”
“开心!”肯定的。
“是吗。”她靠近那个小孩子,手脚并用,像大猫一般,软而轻地靠近,深瞳装满那个孩子的笑脸,她的言语夺人呼吸:“可惜你的哥哥已经不能这样笑了……”那个小孩子往后缩了缩,退无可退。她掐住那个孩子,不让他逃走,指甲深陷皮肉,听到男孩子轻哼声,她便问:“痛吗?”小树苗疯狂摇动:“痛……不痛的。”她突然哭了:“你哥哥连痛都不能了!”
口中的曲奇化开了,剩下那颗五角星巧克力,气味浓郁,但苦涩逼人,小树苗不可抑止地干呕起来。太苦了,怎么会这么苦呢……
“原来。”甘岚说。甘栾挪开了手,他们重见天日。相互凝视,像永远看不透般注目下去,在一瞬清醒,在那一瞬死去。
“看来我终是无法忘记你,甘栾。”锁链交缠的声音清脆,甘岚的手捧着他的脸,腕骨的寒凉贴覆上来,叫人清醒。此时此刻,实实在在。余光里,锁链环抱二人,像藤蔓,生长清冷,寒意逼人。应该拥抱,相拥取暖。可为什么困住的是他们。这锁链究竟为谁纠缠,又来自哪个人。明明清醒,又恍若梦。
甘岚的脸在慢慢靠近,下垂眼,眼尾的红痕,月下的妖怪……这是真的。
“因为你是我的,最爱……及最恨。”
然后,他感到一抹凉意覆上唇。
梦之初始,是一个冰冷的吻。
手心的工具汗湿了。一边朝前走,一边换了只手拿工具,不行,仍是握不住。朝前走,不可收束地朝前走,打开那串链条锁,心脏像在狂奔一样剧烈跳动,没有错,停不下来,应该如此的。为此而活。拆锁,推门,轻轻仰避灰尘——
这扇门正对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当甘栾推开门的时候,刺目的光与尘埃皆是扑面而来。他还闻到一股霉味,陈年的气息随这异味攀爬到鼻尖。屋里暗暗的,显得只有一扇窗,正午的金光霸占了全视野,有恢弘的错觉,使他微微眯眼。
“你来了?按约定好的。”似乎有个人在等他。
他在烟尘迷离中看到一抹剪影,镶金边,少年模样。那个少年罩着一件白衬衣,宽大的,空荡荡的,像一片云。他的眼睛藏在额发里,眼底有光隐约,如湖色微熹。
——为什么有人在等我。
甘栾扇了扇灰尘,走上前,他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少年往后退了一步,他便停住了。可是接下来,少年又说:“你既然来了,为什么又不进来,你既然不想进来,又为什么要来。”少年歪着头,表情平淡。
——既然他在等我,难道我不应该留下来吗。
他准备往前,可是少年忽地举起手,露出藏在袖中的指尖,朝他推了推,提高音量道:“等等。”
他们相距不过几步,甘栾看着那个身影冲过来,像一朵快速的云,没忍住笑了。这个笑煞到少年:“你还会笑。”自然而然的,一切都那么自然,或者说,一切都开始自然起来,甘栾摊开手:“我不仅会笑,还会说话。”
少年认真地看着他:“你会说话,你很厉害。”
要疯。甘栾朝前蹦了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他们可以相互看清眼睫了。
“你……”甘栾也不知从何说起。
“哎。”少年突然伸手捧住他的脸:“还有温度,这种真实感。”
甘栾把下巴搁在少年并起的手腕上,予他一种重量:“这是真的,我不是你的梦。”
有一瞬光线很刺眼。少年重复道:“这是真的。”他的眸子很黑,像吸聚了太多的夜,像被困进地底很深。所以甘栾说:“是的,勇者,”他指着自己,又指向少年身后深深的走廊:“闯魔城。”
勇者这个职业是用来击败魔王的……他看向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少年转眼别处,飞快地嘀咕一串外星文,甘栾一个字都没听清。
“什……”
问题被贴覆的唇截断,甘栾瞪大眼,捧着他的手正把他往下拽。一开始,嘴上很凉,但渐渐回温了,一丝淡淡的茶香窜进鼻间,温软的贴近和交织的呼吸,坠进眼瞳的少年,和他认真的视线——到底谁在梦里?
没有人闭上眼睛。这不像单纯的亲吻,仿佛是一种相互确认。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或者无限——永恒——长或短,似乎都不适合,少年的眼角慢慢染红了,然后,甘栾感到捧着脸的拉坠力消失了。他们各自松开。
少年瞪着甘栾,像是要把他留在眼中。他们待的地方似乎是杂物间,左边立着高高的多格柜,七七八八塞了些旧物,陈年报纸、铁罐、破水壶、发皱的书,右边,有一架漆白的木质花架,仍是杂物的领土。少年的身后靠着一幅画——血红颜色,不知是烈焰还是心脏,或者仅仅是一朵花——妖气像翅膀一样在少年身后张开。感受清晰,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仿佛伸出了无数触丝探向周遭,身后稀疏的风,身前人的体温,每块柜板所承的重量,陈旧画幅上时光辗转的伤,墙板裂纹的走向,白衬衣,赤脚,链条锁零碎的声响,他甚至能分辨灰尘的气味和茶香来自哪个方向。一切都那么真实。
——想什么呢,我可不是你亲了就会消失的幻影。
诡异的是,他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告诉少年:“我是真人,并不是你的梦。”
“砰!”他朝他开了一枪:“欢迎来到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