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看我姐现在文文静静的,当年可叛逆,满腔热血从军去了,后来受了伤才退役。我高一时候她还带队来我学校带军训,把我整的那叫一个惨。”谷泳修咂舌,“反正有了我姐在前,我爸妈对我都宽松多了。”
几人聊着天铺床擦风扇搞卫生,大汗淋漓地冲了个澡瘫在床上,谷泳修又说,“我问了辅导员,我们这个专业就七个女生。”
“啧,谷二你真是心思活络,”房宣一个枕头拍过去,“谷姐知道了得扒你皮。”
“中学时候就只能偷偷摸摸的,好不容易来到新世界,那可不潇洒一把,”谷泳修躲过枕头,“小曲儿你说是吧。”
“我估计小曲儿用不了多久就得有,”房宣也逗他,“你看小曲儿这脸,顶个板寸都能这么英俊潇洒。比起我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你可拉倒吧!”谷泳修把枕头拍回去,“要不要脸了你还!”
曲川睡在另一边上铺,看着两人逗来逗去直乐,等时间差不多了把他俩喊停,“吃个晚饭去大,晚上辅导员还要我们开会的。”
开学即是为期一个月的军训。
起床的哨声响起,一向作息规律的曲川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收拾自己,边收拾边想办法把其他两个把头埋在被子里装作听不见哨声的舍友喊起床。
房宣和谷泳修终于磨磨唧唧地爬起来,最后三人压着集合铃声冲进了操场上自己班的队伍里。
三十天的军训遥遥无期。到了军训中期,尽管三个人已经发明了“把叠好的被子放在桌子上自己和衣而眠延长休息时间”等方法,但除了以前苦日子过惯了的曲川外两人还是叫苦不迭。
“我觉得谷芙修以前真的是饶过我了,”谷泳修瘫在树荫下灌水,“我说小曲儿你真能撑,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可真能忍。”
曲川被“弱不禁风”这个形容给恶心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手肘,“我小时候天天跑山路上学,不管太阳天还是下雪天都得去,都习惯了。”
房宣冲他比个大拇指,还没说话那边教官的哨声又响了。几人忙不迭狂闷一口水跑回队伍,从两千米的拉练转换回静态项目——站军姿。
关于站军姿的事他仨聊过天,房宣在脑子里唱歌,谷泳修开玩笑说自己在脑子里过小片儿,曲川想了想,“就发发呆。”
“我还以为你在脑子里背书呢。”房宣笑他。
其实他站军姿的时间也好打发,肌肉有了记忆自动绷紧到他该去的地方,他的思想却可以飘到很远。
他有时会想到自己还在亓县的时候,那个抱着初中课本站在雨里望着坍塌了一半房子的自己,那个望着一桌子简单但诱人的菜不敢下筷子只能扒白饭的自己,那个拗着一根筋只身去二中报到的自己……他不得不想起厉谦,会关心他穿了湿衣服去上学,会随手给他碗里夹菜,会给他特地装一个台灯,会原谅自己的幼稚来二中看他,又把他带出乡村,给他看一个这样的世界。
他在烈日下偶尔会恍惚起来,害怕这样的日子是个梦,梦醒了他还在那个坍塌的半间房前,一无所有。
厉谦来看过他,提了一兜子水果外加一盒鸡翅。那时候他们仨正冲澡回来瘫在床上,迷彩服迷彩帽空水瓶扔了一地也懒得收,厉谦推门进来,还没说话就见曲川一个激灵爬下床几秒钟挪出一块空地来,动作做完后房宣和谷泳修才刚爬下床,赶紧接过他的东西,但是放东西的桌子早被叠成豆腐块的被子霸占了,一时找不到地方放只好又挪出一个空来放地上。
厉谦看得好笑,“你们这是天为铺地为床啊。”
“往常小曲儿都带着我们一起收拾,今天就偷懒了一天正好被撞见了,”房宣摸着后脑勺傻笑,“是吧小曲儿?”
曲川没接话,低头默默地归置东西去了。
“行了,你们也别拘束,”厉谦笑了,“我就是正好来这边开个会,想起你们在军训来给你们送点吃的。”
谷泳修早盯着那盒鸡翅,闻言十分开心:“谢谢谦哥!”
房宣和谷泳修在寝室里吃东西,曲川坚持要把厉谦送到楼下,又要送他去停车场。厉谦不让他送了,“你训练一天了,赶紧回去休息会。”
曲川点点头,脚还跟着他走。
厉谦只好随他,嘴上又问,“军训累吗?”
“不累。”曲川说,想了想又说,“有得时候还是挺累的。”
“那你也不打个电话回家,”厉谦叹了口气,“厉琛那会就军训了十五天,每隔两天一个电话打到我这来诉苦,你倒好,一肚子苦都自个儿咽了。”
曲川不说话了。有时候房宣和谷泳修夜里给爸妈或者亲戚朋友打电话都特地到屋外的阳台去打,而且总还有一个人留在寝室和他待在一处。他又不是不通人情,知道自己这两个兄弟是真正怕自己难过。但是他太不擅长倾诉,这些好他记着,平时在寝室里多勤快些便算是回应。唯独对厉谦不能,厉谦给他的好太多,他不能再主动伸手去要。
“我不苦,”曲川小声说,“但是我有点想哥了。”
厉谦听见才笑了起来,伸手揉了一把小孩刚洗过还没干透的头毛,“这还差不多。”
军训结束后的国庆七天假他们仨瘫了两天就精神起来,又兴致勃勃地策划出去玩,还拉上一帮刚由军训而建立起深厚革命友谊的同班同学。
厉谦突然有点欣慰。曲川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的性子是早熟又克制的,终于有这么一群生机盎然又志趣相投的同龄人拉着他一起玩,他也能没那么孤单。
他又有点感慨,像是雏鹰已经会飞了老鹰却怀念起在自己羽翼下的小不点。
但曲川确实是令人省心的存在。大学前四年曲川延续了高中的学习习惯,各科成绩均在全系前列;参加了团总支的项目组,暑假里带着队下乡支教和调研,回来在导师的指导下还发了论文。到最后一个学年开学保研名额出来,曲川的名字毫不意外地出现在公示名单上。房宣和谷泳修也成功踩着末班车保研到本校。
本科实习需要下工地,每人发一顶小红头盔,又新鲜又显傻。
本来厉谦想把他安排在科工的施工队里实习的,结果事一多就错过了申请自找实习的时间。
他太忙了,不仅因为工作上他即将真正地升任科工的一把手,还因为他在和莫娅协议离婚。
厉老爷子在书房里半眯着眼睛,盯着厉谦。他这个长孙哪里都好,除了与厉家疏远了些——他知道厉谦是在介怀当年他用他父亲的死亡去交换利益,但他是厉家家主,他的儿子就算死了也要为家族换回东西。但他毕竟是心软了,所以对厉谦一再放任,不愿意攀系在主支上就放他出去,不愿和二房三房有任何来往就不来往,只护着厉琛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就护着,连结婚这种大事最后也只能遂了厉谦的心思一切从简。
脾气简直同早逝的厉父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老人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强撑起些精神,“怎么突然就说要离婚了?”
“离婚以后我们俩各自都比较好发展。”厉谦回答。
他倒没说假话。
莫娅工作室的一个项目在国际上有很高的关注度,近期接到了英国一个老牌实验室的邀请,合同是十年期限。这对于每一个视科学为生命的研究员来说都是不能拒绝的邀请。
他为莫娅高兴。但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作为准一把手,保密级别已经到最高,非公务不允许私自出国,而他的妻子如果签订了这个合同有十年时间待在国外势必会影响他的前途。
他们冷静地谈了一个下午,决定协议离婚。
“我不知道我做对了没有,”莫娅有点低落,“但是我们俩……我们太了解彼此了,都不愿意退步,更不愿意对方为自己牺牲什么。”
“你没有做错,”厉谦安慰她,“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家人……至少是朋友,总比我们为了维系这段婚姻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但是到最后充满着对对方的怨怼要好。”
“你太冷静了,”莫娅叹了口气,“我怀疑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你也很冷静,”厉谦笑了,“祝你成功。”
厉谦回过神来,厉老爷子还神神在在地没有说话,厉谦只好清了清嗓子,“爷爷,您还有话要问吗?”
老人仿佛才醒过来似的,老态龙钟地摆了摆手,“你走吧。”
厉谦甫一出门便接到莫娅的电话,莫娅和他一样,在这天下午回家同自己家解释离婚的事情,他接起电话,莫娅已经去了银行办财产手续,才发现有些材料落在家里,问他方不方便给她送一趟。
“我刚应付完老爷子,不在家,”厉谦想了想,“曲川今天也说要回家拿东西,我问他能不能给你送过来。”
曲川那边答应地痛快,按厉谦说的拿了袋子就往莫娅在的银行赶。
厉谦和莫娅协议离婚的事情没告诉他,所以到了银行曲川才想起多嘴问一句什么事。
“财产公证。”莫娅说,“我和厉谦准备离婚了。”
厉谦从厉家出来又往一个应酬场上去,觥筹交错间直让他大脑昏沉不已,好不容易抽空到外面透个气才发现厉琛和张帆打了他好几个电话。刚准备回过去张帆的电话又打来,“厉谦你可算接电话了!”
“别问了,你在哪我来接你!”
厉谦报了自己的地址,头脑清醒了一些,“到底怎么了?”
“曲川和莫老板出车祸了。”
忽然一声惊雷,北京城的暴雨从浓重的云里伴着闪电砸了下来。
厉谦浑身冰凉,他仅存的理智让他回到酒会去简单的解释了下事情,再出来时张帆的车已经停到了门口。
厉琛已经到了医院,他一个人坐在医院手术室外冰凉的椅子上,看见张帆和厉谦走过来,他迎上去,“哥……嫂子做完手术已经进看护病房了,麻药过了就能醒,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养个把月就能康复……莫伯伯和阿姨都来了。”
厉谦点了点头,“他呢?”
“小曲儿……”厉琛眼圈又红了,求救似的把眼光递向张帆。
“说实话,”厉谦面色发沉,心里钝痛起来,“到底怎么了?”
“医生说都是致命伤手术至少要十几个小时他们会尽力但是结果怎么样谁也不能保证。”张帆咬咬牙一口气说完,“警察说是一辆运载钢筋的货车急转弯翻倒,肇事司机已经死亡,救护车到现场时莫娅被曲川护在下面所以受伤比较轻……”
也就是说曲川受伤很重。
厉谦头痛欲裂。
“哥,你手!”厉琛赶紧去掰厉谦握紧的拳头,掌心已经被他自己压出一丝血迹。
张帆也找不出话安慰他,最后只好讷讷道,“现在你得撑住,万一小曲儿醒来你倒下了怎么办……你看你现在这个脸色……”
厉谦闭了闭眼,也坐在椅子上,“我在这等着,你俩让我静一静。”
这回连厉琛都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了,他不敢劝,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哥哥旁边,面露苦色地看着张帆。
张帆只能拍了拍厉琛的肩膀,三个人并排坐在椅子上无言地等着。
偶尔医生或者护士出来一下,他们都怕嘴里说出那句话,好在只有沉默。
静了几个小时,厉谦才抬起头来,“你们俩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就行。”
“这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