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一旦起了疑心,所有的细节就都会串联成可疑的线索,去印证那个即便再不愿接受,也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黑羽站回病房窗边,隔着玻璃端详月白的睡颜,竟觉得有些许的陌生。月白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在月光下微微一皱眉,翻过身去。
第二天太阳升起,日子还是得照常过,看着月白吃完早饭,黑羽离开病房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上午基本没客,推开玻璃拉门,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的妖狐和樱花。
他在两人对面落座,灌下一大杯咖啡:“月白现在的状态离不了人,我最多走开十五分钟,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你不能短说。”樱花把昨天半夜收到的短信放上桌,“到底怎么回事啊,什么叫你弟弟不记得你了?”
“我也只是猜,但八九不离十。”黑羽回忆着这几天的种种细节,挑重要的对他们讲了一遍,说完,问道,“对周围的人都怀着防备,试探妖狐和大天狗的关系,旁敲侧击我的身份,你们觉得呢,他这样正常吗?”
妖狐看上去比黑羽还震惊:“我去的时候看他很正常啊!而且月白有这么深的心机吗?”
“这不是心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樱花了解心理学,感情也细腻得多,“如果月白真的失忆了,那他就等于是被扔进了四面埋伏的原始森林,好,现在遇到黑羽,可他怎么知道黑羽是要救他还是要把他骗去食人部落呢?这种时候,就是先亮底牌者死,所以他的顾虑我可以理解。”
妖狐心大如盆:“至于吗?进食人部落就正好跟酋长做朋友呗?何况黑羽是他亲哥啊,不救他还能吃他不成?”
这两个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黑羽敲敲桌子拉回正题:“目前的情况是,他还不知道我是他亲哥,他只知道我是他男朋友。”
“噗——”妖狐喷了一桌子咖啡,“等会儿,你俩啥时候在一起的?!”
樱花的小勺也掉进杯子里:“这种敏感的身份,那你更要和他说清楚了!”
她的担心黑羽昨晚就已经考虑过:“就是因为太敏感,怕他受刺激,所以我才不能直说。月白既然已经先入为主接受了情侣关系,那这一层兄弟关系,还是等他缓缓再说吧。”
最后,他用拜托的眼神看向两人:“要是最近他找你们打听什么的话,帮我兜着点。谢了。”
其实这边两个还好交代,主要是病房里那位比较棘手,毕竟情哥哥就是亲哥哥这事儿,换谁都没法欣然接受。
回去后309病房里围了一大圈人,黑羽险些以为自己走错。月白解释道:“爷爷下午就要做手术了,他的家人来看看他。”
对于月白来说,没有任何家人来探望过他,黑羽担心他触景伤情,也怕他又在父母的事上起疑,于是拿起月白的羽绒服道:“醒来后你还没下过楼呢,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后面小花园里晒晒太阳?”
搀着月白慢慢下了楼,他们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头顶流着云丝的天空瓦蓝一片,确实是个适合谈心的好天气。
月白低着头道:“刚才奶奶他们都在抹眼泪,爷爷却在逗孙女玩,好像要做手术的不是他一样。”
黑羽是过来人了:“因为他们比老爷子自己更害怕手术不顺利,家属都这心情,当时我也担心给我推出来个小傻子。”
不过他没想到,月白没有傻,却是不记得他了。他想不明白这两种情况哪个更糟糕。
花园是旧时代有钱人的私家园子,他们走到一栋白色小洋楼的门廊下歇脚。黑羽双手拢在窗户上,招呼道:“你来看看,里面还有钢琴呢。”
月白过去站在他身边,抹掉玻璃上的灰尘,然而却只看到自己裹着围巾的脸。
正想解开看看这张脸是何长相,黑羽忽然问道:“那首歌,你还会弹吗?”
洁白的阳光洒在台阶上,他望着月白一双柔和的桃花眼,恍惚间又回到初中的某个夏天。
那年夏天学校开设了兴趣爱好班,月白不顾经济状况,执意选了钢琴。他挪开小盆栽,在家里的窗台上用马克笔涂了一整排黑黑白白的琴键,就连卷子也不做了,一有空就站在窗边“练琴”。
反正弹不出动静来,只有点瞎哼哼的小声音。黑羽打开电视看比赛,懒得理他。
练了半个月的哑巴琴,在一天放学时,月白把他拦住:“哥哥,你会撬门吗?”
学校有琴房,可是不允许学生私自使用,于是等老师都下班后,黑羽拿一根铁丝给他开了锁:“找我来就是为了替你违法乱纪?”
“当然不是!”月白进去打开琴盖,在琴凳上扭扭屁股坐下,“哥哥,我弹得还不太熟,你可别笑我啊。”
深呼吸一口,他将双手放上琴键,轻轻按下第一个音。稚嫩却清脆的钢琴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起来。
现在想来,那首曲子弹得磕绊,干涩,左手只会重复一个最简单的和弦,右手还时不时因为指法错误而打绊子,可那时的黑羽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一整首,月白红着脸转头看他时,他唇角还挂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暖笑。
“弹得还行,这是月月演要我给你投票?”
月白还没来得及说明,楼道里就传来一声大喝:“哪个年级的小兔崽子在胡闹!”
巡逻的老保安吭哧吭哧爬上楼,推开门,然而琴房里空空如也:“人呢!出来!”
与此同时,一窗之外的空调机箱上,月白正死死抱着黑羽的腰发抖:“哥哥,他走了吗?我们能回去了吗?”
黑羽也将他搂紧,心脏剧烈地撞击胸膛:“别怕,再等等。”
他们所站之处几乎是校园的最高点,黄昏之下,曾经永远跑不到尽头的操场,被罚站无数节课的教学楼,还有校门外总是导致上学迟到的拥挤马路,此时都变得那样小,月白依偎在他怀里,仿佛世界也缩成小小的一团,只容得下他们二人相拥而立。
黑羽忘记了恐惧,惊喜地说:“月白,你看。”
“那天是我的生日,你送给我这首曲子,是为了跟我说生日快乐。”
黑羽的手掌覆在月白手背上,带着他在小洋楼积满灰尘的窗台上无声地演奏。耳旁是花园里枯枝断裂的声响,而眼中似乎还能看到小盆栽下褪色的琴键。
空调机箱上,风声拍打耳膜,黑羽拢起手掌痛快地大叫,月白也被吓得尖叫连连。他不敢往下看,只有盯着黑羽。浓密的睫毛下,那双黑色眸子里映着漫天云霞。他忽然呆住了,缓缓站直身体,忍不住又靠近黑羽一些。
天空中堆积着赤红色的火烧云,黑羽在云下转头看他。四目相接的一刻,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他只觉从未离那些灿烂的光色那样近过。
“我确实很快乐,不只是因为过生日,而是因为和你一起过生日。”一曲终了,黑羽按住月白的双手,“像这样的回忆,我们有太多太多,月白,就算不是你男朋友,我们也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月白心间升起一股陌生的情愫,在黑羽松开他时,掉了一滴泪。他不懂自己是怎么了,黑羽说的那些事,他明明已经都不记得了。
再走一走就到了吊水的时间,两个人各怀心事地逛回去,路过门诊大楼时听见有人喊“月白”。月白对自己的名字还有点迟钝,抬眼看去,是一位陌生的女人。倒是黑羽反应快,立刻迎上前,喊了句“妈”。
三尾难得来趟医院,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两个小家伙。她被黑羽冷不防叫得有点懵,连让大夫看报告时都跑神。从门诊出来往住院部赶,路上把黑羽发的几条长语音全听完,更懵了。
什么叫月白失忆了?什么叫他现在不是月白的哥哥?
进门后还不能当着月白的面质问,只能和黑羽情感复杂地交流眼神。
黑羽把她拽进来:“我妈来医院取报告,我跟她说你病了,她来看看你。”
月白把眼睛转向三尾,客客气气叫了声“阿姨”。
看来是真失忆了。一声阿姨瞬间逼出三尾的两行眼泪,她拉着月白的手问他住了多久的院了,现在身体怎么样,心情怎么样,然后交代道:“咱们两家住隔壁,可你俩上了大学就不太回来了,我一个人做饭浪费,火都没开过。医院伙食吃得惯吗?看你又瘦了,还爱吃小鸡炖蘑菇不?明天起阿姨给你送饭。”
能在医院看到三尾,想来她身体也不怎么好,黑羽靠在窗户边阻止道:“别了,就你那手艺,他吃完就得病重,还是我下楼买吧。”
“我让他病重?”三尾抹抹眼角正想反驳,看到床头柜时突然炸了,“塑料的瓶子你拿来装热水!等着中毒呢!仙人掌都能给你养死,现在还出来祸害人了!”
得,这位妈上岗没几分钟,训起儿子来倒是意识到位。黑羽没法吐槽,只能默默腹诽。
拌嘴一下午,三尾妈妈坐到快天黑才起身,走前搂着月白说:“猴崽子就不会照顾人,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就跟阿姨说,阿姨也是你半个妈。”
黑羽送她到楼下,顺便去食堂打饭:“您老怎么这么操心,是年纪大了转性了?现在打破头了还给缝针吗?”
“我看你脑袋不用缝针,是嘴巴给缝了吧!”三尾不知道两个小家伙已经背着她有了私情,觉得黑羽没必要把真实关系瞒着,“赶紧跟你弟弟说清楚,哥哥就是哥哥,装什么邻居?他一照镜子你还瞒得住?主动说和被发现之间的区别你能不能明白?你说你骗他到底图什么!”
人走后病房里冷清下来,月白望着窗玻璃外的天空绞手指。他是失忆,不是傻了,那两个人到底是不是母子,他还没有那么好骗。
直到吃完晚饭,月白都没有主动跟黑羽说一句话,不过也不至于尴尬,因为隔壁床的大爷手术完刚推回来,家属七嘴八舌地围着他们打听术后的护理经验,快熄灯了才清净下来。
担心月白病情反复,黑羽晚上基本是睡不着的,就趴在床沿上将就。这天到了后半夜传来嘈杂的吵闹声,他一个激灵醒来,结果反复的不是月白,倒是值班大夫把老爷子又推出去了。
月白揉揉眼睛:“怎么了?”
黑羽让他躺回去继续睡:“可能出状况了,我去看看。”
隔壁床陪夜的只有老爷子的女儿,跟着大夫一起出去,却被挡在抢救室门外。术后二进宫要面临极大的风险,她丢了魂一样瘫在地板上嚎啕大哭。
仿佛看到几天前的自己,黑羽把人拉到椅子上坐着,等她冷静一点了,安慰道:“我弟弟术后昏迷的三天,我也是这么干坐在走廊里的,这种时候你除了等,没有任何办法。”
哭声渐渐息止,对方问:“可你怎么能坐得住呢?我恨不得把这排座儿都拆了。”
“一开始也坐不住,所以只能逼自己想事。”黑羽叼起一支没点燃的烟,这样仿佛能让他安心一些,“告诉你个方法,你就从他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起,逆着时间线把你们之间的事一件件往前捋,等你捋完了,人差不多也就醒来了。试试?”
他又回想起等待月白苏醒的那三天。幽长走廊的另一端,那间隔离病房是常人无法涉足的幽冥世界,月白躺在冰冷的仪器中间,只有靠面板数据才能检测到生命体征。那三天里,他让往事事无巨细地在脑海里一遍遍上演,待一件件捋到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曾经做过那么多事与愿违的事,说了那么多口是心非的话。可隔着一面厚厚的玻璃墙,也许他从此再也没有跟月白坦白的机会了。
病房里,月白坐在床上等消息:“爷爷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黑羽轻手轻脚地进来,在床沿坐下。他心里还很乱,就只有问些眼前的实际问题,“后天就出院了,你想回家还是回学校?以后再也不用吃止痛药了,咱们好好重新开始。”
月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格外敏感,不太确定地问:“重新开始是指?”
黑羽也没想到他会抠这个字眼,可面对一个失忆的月白,一个把他们的往事都丢弃的月白,难道不就是重新开始吗?
好像经过长途跋涉,却得到一片海市蜃楼,黑羽终于精疲力竭了,忽地把眼前的人抱住:“月白,别再瞒我了,都说出来吧,什么情况我都可以接受。我们都坦坦白白的,然后重新开始好吗?”
有温热的呼吸洒在肩窝里,月白紧张极了,隐隐感觉到这个拥抱比走廊里、窗台边的意味都来得沉重:“黑羽,你先放开,我不喜欢这样。”
他被勒得难以呼吸,扭动身子却挣不脱,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黑羽说得对,这两天月白也伪装得心力交瘁,也许,是到了该坦白一切的时候了。
“你没猜错,我确实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
话音落下,床帘围成的小空间内霎时安静,那双按在月白背后的手微微一僵,然后慢慢滑了下去。
推测是一回事,听到月白亲口承认又是另一种感觉,黑羽像被抽空了,弓着肩背没有动:“没关系,大夫说也许是一时的,可能过段时间就恢复了。”他坐直起来,看着月白的眼睛道,“那出院后还是回学校吧?等回去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慢慢告诉你。”
月白却对此不抱希望地一笑:“就像告诉我三尾是你妈妈那样吗?”